第48節
“懷仁,娘,娘對不住你?!比~婉闔上雙眼,豆大的淚珠從眼角滾滾而下,淌過皮膚,滲進了短短一些時日就花白的發絲間。 葉繁星眼底通紅,阿年坐在一邊,輕輕握住了他的手,以示安慰。 這時丫頭進來了,急急忙忙的道:“公子,國公夫人還有世子來了?!?/br> 葉繁星猛地轉頭,連忙往外跑,葉婉的眼中,也乍然迸出一股灼人的光,阿年生怕她刺激太過,上前攬住了葉婉。 眼神卻也飄向了門邊,周玄清來了,他怎么會來? 葉繁星出去迎接,在半路就遇到了周玄清和國公夫人,國公夫人面色看起來極好,葉繁星趕緊行禮。 國公夫人瞧著葉繁星滿眼譏誚:“若不是我清兒勸,我是死都不會來的,你也不必客套了,聽說葉婉想見我?呵……禍害遺千年,今日若是她不死,我會親手結果了她,也算是還了我今日上門的禮?!?/br> 葉繁星沉默了一瞬,三兩下便也想通了其中關節:“嬸嬸,母親她狀況確實不太好,她生前與您齷隅頗多,可繁星求您,能不能讓她好好的去,不留遺憾?!?/br> 國公夫人冷笑不止,可到底是生死大事,她言語間也軟了些:“這我可保證不了,待會你們都好好看著些,若她還是有遺憾,那可不關我的事兒?!?/br> 葉繁星沖著周玄清點頭:“多謝?!?/br> 周玄清搖頭:“不必,父親我已經派人去叫了,不久應該能過來?!?/br> 其實不必的,不過葉繁星此刻也顧不上了,抬手鄭重見禮:“今日實在多謝?!?/br> 一行人便去了,周玄清一進門便瞧見了阿年,又是一陣子不見,阿年身姿好似越發窈窕,他心頭的想念越發熾盛。 是他的,他始終是要奪回來的,這般想著,周玄清又看了眼身邊的葉繁星,眸中冰涼。 葉繁星無意看到他的眼色,有些驚訝,又好像明白了什么,卻只是淡淡轉頭,并未多說。 阿年也瞧見了進來的人,目光并未在周玄清身上停留,在葉婉耳邊輕輕耳語:“伯母,國公夫人來了?!?/br> 話音一落,葉婉便渾身一震,猛地睜開了雙眼,直直的望了過去。 國公夫人正滿臉不屑又譏誚的看著她,葉婉唇瓣微顫,渾身僵直,面上竟是泛起一絲紅,口中訥訥喊了一聲:“阿姐?!?/br> 阿年聞言渾身一抖,阿姐?這是什么稱呼?葉婉居然喊國公夫人阿姐? 見葉繁星還有周玄清面上并無異色,心里明白,大概是許多年前的事兒了,那時她不過一個小丫頭,也沒資格知道。 國公夫人不答話,只冷眼瞧著,眼中卻少了些剛進來時的嫌惡和冰冷,她一貫直來直往,面上松了些,口里卻不饒:“怎么?難道真的不行了?竟是糊涂的亂喊起人來了?!?/br> 葉婉半晌才幽幽的嘆了口氣:“阿姐,我知道你厭惡我,我也并不是想祈求你的原諒,我這一生,算是糊里糊涂的過去了,阿姐,從前父親說……” “父親?你說哪個父親?我的父親么?”國公夫人聲音有些尖銳,瞧著葉婉的神色又淡了些。 葉婉面色越發的紅,眼里帶著傷痛:“是,是太師,阿姐,太師說,你性子嬌憨,我可以和你好好相處,可是阿姐,我那時候,那么盡力的想和你好好的相處,為什么,你一直不喜歡我呢?” 國公夫人擰眉,像是聽了什么笑話,嗤笑起來:“你占了我的位置那么多年,卻要我好好跟你相處,葉婉,你是不是太貪心了些?” 葉婉緊緊的攥著阿年的手,想坐起身,阿年將枕頭豎起,靠在她背后。 “可,可我是真心的想和你相處啊?!比~婉探手想拉住國公夫人,她的一生,矛盾重重,心內的矛盾,還有處世的矛盾,叫她難以抵抗。 葉婉嗓音有些凄厲:“阿姐,那時候,我是真心想和你相處的,我畢竟在太師府長大,與父……與太師和夫人相處日久,是有了感情的,阿姐,你為何,不愿容我呢?” 國公夫人盯著她的手,神色怔怔,是啊,為什么不愿意容她呢? 明明自己也算快快活活的長大,即便是尋回了親生父母,可為什么就是容不下這個葉婉呢? “那時候,我初初得知自己有親生父母,你猜,我當時的心情如何?”國公夫人尋了椅子自己坐下,神色沒了初時的譏誚,也沒有不屑,只是淡淡的,端莊威嚴。 她今日來葉家,是特意打扮過的,沒想到,做了個多余。 “我在想,是誰替了我那么多年,我一定要見到。那時候年輕,見你滿身的氣度風華,一顰一笑都不是當時的我能比,便在心里暗忖,若是自己能長在太師府,那羨慕的人,肯定不會是我?!?/br> 國公夫人像是感慨,又像是講故事,聲音斷斷續續,很是平靜:“后來,便遇見了那人……” 那時候的周季深,看起來實實在在是個知禮守節、俊俏非凡的少年郎君,多說幾句話,都會臉紅不敢多看的翩翩少年。 彼時老國公尚在,太師府和國公府結秦晉之好是勢在必行的,況且兩家相熟已久,小兒女在一處,他們樂見其成。 她雖嫉妒葉婉,卻也并非不能相容,只是情不知所起,自那后,她就開始容不下了。 她無法容忍葉婉占了她的父母、卻還要占據本該屬于她的未婚夫婿,她嫉妒葉婉,又不屑葉婉,只覺得葉婉就是小偷,偷了本該屬于她的人生。 永城的養父勸過她,她那時已經聽不進去,她也不知,那周季深和葉婉私下竟是相互愛慕的,只不管不顧的插-進了兩人中間。 后來再細想,大概老國公深知自己兒子周季深的秉性,葉婉畢竟不是親生,老國公便強壓周季深,逼他娶了自己,太師嫡女的身份,讓她得到了所有想要的…… 躺在床上的葉婉雙眼淌出了淚,唇角微微上翹,聲音卻似咽了黃連般苦澀:“阿姐,那時,我與他是真心相愛的,只可惜,到了如今再看,簡直像個笑話?!?/br> 葉婉在此前,都不是這樣想的,她覺得,是杜若言害的她,只是到了這告別的時刻,反而腦子清醒了。 聽到她這么一番剖心之言,國公夫人雙手緊緊捏著圈椅扶手,指尖泛紅再泛白,似是想起了什么,微微仰頭,瞪眼看著角落七杈分支燭臺,怔怔出神。 周玄清見她面色有些不正常的潮紅,連忙抬手攬住母親的肩頭。 國公夫人回神后,轉頭朝他略微勾唇,面色發苦,應了葉婉的話,不再冷嘲熱諷。 “是,是個笑話,你也猜不到,他不敢與老國公違抗,他是個薄情寡義、膽小懦弱的男人,他拋棄了你,選擇了我?!?/br> 原是如此,葉婉闔上了雙眼,兩顆透明似珍珠的淚,從內眼角沁出,隨著臉上的溝壑,一點一點滑落至腮邊。 “是,真是不值得啊,可惜我從前看不清,我從前,總覺得他愛的是我,所以才會這般執著?!?/br> 為了這么一個男人,和后來的丈夫日日爭吵,最后離心離德,落得這么一個下場,難怪,人人都在笑話她。 國公夫人呼吸有些急,她本以為看到這女人如今的凄慘模樣,她會開心,可到了這時候,她只覺悲涼,大半生過去,回頭望,好像是做了一個巨大的夢,支離破碎。 她緩緩起身,朝葉婉走去,腳步些微的踉蹌。 葉婉似是有所感,松開了阿年的手,伸向了國公夫人,指尖依舊白皙纖細,眼中含著淚:“阿姐,我如今,已是不成了,你莫再要深陷其中,好好活,為自己活?!?/br> 聽著這么一番話,國公夫人眼中的淚終于是落了下來,明明來這之前,她還在心中暗暗的想,等會要怎么諷刺葉婉,勢必要叫她抬不起頭。 她們倆,也有過姐妹情深的時候。 那時,是葉婉一遍一遍不厭其煩的教她,如何行走坐臥,如何分辨泡茶的水是舊年的雪水還是山泉水,如何和玉京貴女們打交道,可她自幼在永城瀟灑自由慣了,怎么都學不會,也不耐煩學,葉婉也沒有煩躁過。 甚至在她開始嫉妒葉婉后,還暗示親母太師夫人,“她又非是您親生,受您教養一場,如今女兒回來了,她還要姓鄒么?” 葉婉,本來是鄒婉。 國公夫人只覺眼中熱意澎湃,她在永城的父親,也這般勸過她,可她不聽。 抬頭看了身邊的人,周玄清,葉繁星,每一個都是受她連累,害的周玄清與她不親近,對女子也是退避三舍,葉繁星本是個乖巧孩子,如今成了這個模樣。 鄒婉本來那么驕傲,被遠嫁后,活的分外痛苦,這一切,都與她息息相關。 可這一切,非是她所愿,若是時光倒流,她寧愿不曾來過玉京這錦繡膏粱之地,快快活活的在永城當個富家千金,那個渣滓誰愛要誰要。 阿年瞧著兩人淚流不止,默默起身,站到了葉繁星身邊。 周玄清冷眼瞧見了,暗自咬牙,偷偷將她拉到了自己身邊,國公夫人和葉繁星都伏在葉婉床頭并沒有看見。 阿年微微掙扎,卻被他死死的攥住了,又不敢出聲,只能靜靜的立在后頭。 葉婉喘息了一陣,阿年瞧她都快要喘不過氣了,葉繁星緊緊的攥著她的手,國公夫人坐在床邊,神色有些發怔,不知在想些什么。 周玄清伸指在她手心微微一劃,阿年整條手臂都微微發麻,不由扭頭瞪了他一眼。 眼波流轉,瀲滟生輝,看的周玄清心頭一蕩,輕輕拉著阿年退了出去。 這里本就與他倆無關,出去也好。 第56章 抬頭的第二十六天 夏日夜里四下皆是蛙聲一片, 今夜月色動人,葉婉的屋子前邊就是一方小池, 柳枝千垂,月色下,碧波粼粼,映著熒紅燭火,流光溢彩。 阿年被周玄清拉扯著,亦步亦趨,看著前頭的高挑身影, 腦后長發順滑的攏在天青色緙絲錦衣上,腳下如風,衣擺隨風飄搖,一如從前, 不禁心頭一陣酸澀。 尋了處避人的地方, 樹木繁密, 枝葉婆娑, 周玄清轉身一抬手就將大掌按在阿年腦后,緊緊將她按在懷里, 不留一絲縫隙。 “世子,您,您做什么?”阿年被周玄清攬在懷中,臉頰貼著他的胸膛, 聽著他有力的心跳聲, 面染薄紅, 不禁抬手輕推。 找到能和她單獨說話的機會不多,周玄清自那日想通后,便不為難自己了, 許久不曾接觸這溫香軟玉,此刻抱著嬌嬌美人,瞧著她嫩臉如桃,手中楚腰如柳,只覺通體舒泰。 也不知為何,自從阿年來了他身邊,他對孤獨漸漸變的無法容忍。 寂寞似乎總愛在深夜爬上他的床沿,就連平日坐在窗前,都能感覺寂寞順著風兒撲面而來。 他才知道,原來有人陪著,即便是不說話,也能叫人心安舒暢。 往日讀的之乎者也此刻俱都化作了馥郁的香氣,周玄清回想起后罩房內的奶香陣陣,喉頭不禁一陣發緊。 “阿年,回來吧,好么?”周玄清埋在她肩頸處,聲音有些悶悶的,緊緊的攬著阿年的纖腰,舍不得松開,不禁心中暗悔,從前,他實在太過于傻氣了。 他總覺得,娶誰都一樣,其實,明明就不一樣的。 “葉繁星不是個好人,不是早就與你說過了么?怎的這么不聽話呢?” 阿年垂低眼睫,半晌才糯糯駁了句:“葉大哥挺好的?!?/br> 越發不聽話了,周玄清心口募的一股怒氣襲來,他竭力忍下:“他好?那我就是壞人,是么?” 阿年莫名,面色有些驚惶:“世子,您,您弄疼我了?!毖g的手,掐的分外重。 “阿年,回國公府吧,你只是你,我絕不會叫你受欺負的?!敝苄逄?,在阿年的臉頰上微微摩挲,許久不曾親近,阿年好似越發嬌嫩了。 阿年偏頭躲過,見周玄清面色一僵,連忙握住他的手,眼中露出哀色,這是葉家,她還和葉繁星有著婚約,若是叫人看到,她怕是要被口水淹死。 周玄清轉瞬也想到了,只能松開她的纖腰,可心中很是不悅:“阿年,你們并未成婚,婚約解除就行,你當真在心里這般在意他?” 他就知道葉繁星是騙他的,明明,他是要娶阿年,若是之前就知曉這消息,大概他之前還不會那般焦急,不過也好,如今他確實不想放了阿年。 阿年聞言面色無奈,卻終于抬頭勇敢看著周玄清雙眼:“世子,您不是也有婚約在身么?葉夫人她如今這般樣子,實在叫人痛心,您這般是想叫我步她后塵么?” 她不過是個小女子,受他恩惠成了如今模樣,她沒有國公夫人的直爽底氣,也沒有葉婉的驕傲堅持,這一場戲,唱到了如今,已是叫她分不清了。 周玄清松了她的腰,卻不放她的手,聞言擰眉輕喝:“我何時有過婚約?這滿大街傳,你便就信了么?我往日教你的那些東西,都忘了?” 又覺得自己語氣與往日有些不同,只能耐下性子,溫聲言語,頗有些委屈:“阿年,你不在,都無人為我溫酒磨墨沖茶了?!?/br> 阿年心頭一滯,她的用處,大抵便是這些了么? 如今她對現狀已是有些認命了,葉婉這般樣子,實在叫她后怕,若是能幫葉繁星便好,就怕她忍不住,像葉婉一樣,心一軟做了什么勞什子外室通房,一輩子再無指望。 “方才聽葉夫人的話,她和國公夫人是舊相識對么?她平日通身的氣派,我就知道,她不是一般的女子,連她都到了如今這地步,世子,我不敢?!?/br> 阿年嗓音難得沉悶,嘴唇微抿,微微垂首,兩手不自覺的揪在了一處。 周玄清聞言,有些發怔,似是從未考慮過這樣的問題,見她掙扎,手上動作微微一凝,竟是叫她掙開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