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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英于何氏處陪了許多小心,終回轉過來。何氏亦道:你休要多心,這二年相處,你是甚樣人,我還不知?你有私房,多留與玉姐方是。我這家里,只要死鬼還在,總比你家容易些兒。只是令堂忒大方哩。弄得秀英滿臉通紅,遮掩吱唔。 回到家來,秀英便與程老太公、林老安人商議:娘平日里忒悶,不如給她找些事解悶,免得生事。林老安人因問計將安出。秀英道:我去尋兩個彈唱的女先兒來,與娘說些市井百態,恩怨qíng仇,要哭要憫,只在家中完事。隔三五日說一回,也不過費幾陌錢。只恐擾了玉姐念書。 程老太公對林老安人道:養不教,父之過,少時也不求她頂門立戶,是以沒教好她,也是你我之過。她好有四十歲了,這xing子是改不來了。幸爾不好走動,生不出大事。只拘在家中,又如坐牢一般,我看著也難過。倒是秀娘說的可行。玉姐那處,又不是日日聽書,隔幾日,倒好叫她往外頭走走,也曉些市井百態,這個家,日后恐要jiāo與她哩,也該從小曉些事。 當下林老安人便喚吳mama找了兩個彈唱的女先兒來家說書,為素姐解悶。 素姐從來是個面不辭人的,肚里不喜,往父母、女兒面前落一回淚,嘆一回青兒紅顏命薄,又說:我自持齋誦經,何用聽這亂七八糟?然則秀英將兩個女先兒往家中一喚,她也不說趕將出去,居然也磕著瓜子兒、喝著香茶,聽女先兒彈起弦子琵琶,說那落難公子中狀元,私定終身后花園。 素姐少年時,林老安人管束頗嚴,不令聽這些個,人到中年,聽起來頗覺新鮮。兩位女先兒吃的便是這嘴上功夫的飯,先來倒頭便拜,且把素姐夸得如同一朵花兒:竟是安人?我們還道是家是小娘子哩。這般文靜秀氣。其次方是說書。 這頭素姐被這兩個勾得聽住了,那頭何氏將青兒百般揉搓,終拿了個錯處遠遠賣將出去。青兒內心惶恐,生怕何氏將她賣往苦地,倒思往素姐處求援,哪料程宅作主的并非素姐,消息未到素姐跟前,早被截住。青兒一步三回首,被何氏發賣,素姐尤在聽這夙世姻緣。 等素姐醒過神兒來,秀英自然告訴她:留下來恐合氣,打發她回主簿老家去了。素姐一想,青兒雖與主簿分離,到底不用在主母面前受氣,只嘆惜一回,也便撂開去,只偶爾聽女先兒彈起琵琶,說:不如宛卿彈得好聽。 卻說玉姐因外祖母之事,隔不數日倒好出門一回,或是程謙帶她,或是秀英帶她,蘇先生亦于江州民俗頗有興趣,也時常隨行。程謙帶著她,或往茶肆里坐,或往鋪子里走,又或去看看倉棧,與她說些家中產業事,教她知些辛苦。秀英卻止帶她往自家鋪子等處看,使伙計知道主人家有這么個姐兒。 蘇先生時常尾隨,只管聽、看,心里默記這市井生活,并不多cha言,只偶有見市井爭利,回來提點玉姐,不可過于拘泥:貪小利而失大節,可悲。 玉姐于她先生的話,自有另一番解釋:使詐只得一次利,沒了信譽,人便不信了,做不長久。 蘇先生只好再點醒于她:與人說話,休要過于直白。 玉姐吐吐舌頭:我這是與先生說哩,自家關起門來還要遮掩,多沒趣兒。 蘇先生扶額道:總是說不過你,你過來,我與你講韻。 玉姐乖乖過去聽蘇先生開講。 自來地方一廣,方言便多,隔條河,對岸說話你便要猜著聽。幸爾有官話,又有書同文,方不致jī同鴨講。蘇先生教玉姐,乃是官話與韻一齊教,官話由來以北方口音為基,江州地偏南,本地人說起官話來,十個里倒有九個帶著口音。蘇先生亦恐玉姐這官話說得要像不像。卻不知凡事只要打小兒教起,總要比長大了再改容易百倍。 不消數日,玉姐不特官話已說得有模有樣,便是措詞,也不似秀英等,倒好沾了些蘇先生的文氣。未免令秀英十分憂愁:學了官話倒好哩,出去與人說,也不怯場,倒好唬人。只恐學得酸文假醋,又與鄰里說話也這般文縐縐,豈不讓人嘲笑?便說動程謙得閑多帶玉姐往市井里走,勿使她官話方言皆嫻。 程謙倒好聽閨女學說官話,每與她說話,已多改了官話。然思秀英所言有理,玉姐終要在江州過活,至如那用得到官話的時候,總要到長大之后。便回程老太公:讀書只為明理,然閉門造車終為不妥,多少聰明人,只因困坐書齋,倒養成一股呆氣,世事不曉,叫人哄了猶不自知。程老太公道:你便帶她出去,你素來知道輕重,不須我多說,早去早回罷哩。 程謙答應一聲,帶玉姐出去,便往人多的地方去,茶肆里人正多,又有聽彈唱的。彈唱的先生正說那落難公子中狀元,私定終身后花園。玉姐聽了,笑得直打跌。程謙點點她的鼻子:你笑甚? 玉姐悄聲道:這先兒哄人哩。 程謙道:你又淘氣了。 玉姐把鼻子一皺,將程謙指頭從鼻子上歪了下來:才不是哩。我聽蘇先生說,自打立朝,統共出了三十來個狀元,老的好有四、五十,少的也有三十多,好做人祖父了。天下英才何其多?不苦讀幾十年,如何能出頭?說探花我還信些兒,倒是出過二十歲的探花。她尚年幼,于男女之事全然懵懂,卻因秀英先時罵過陸氏之事,知道何謂年貌相當,婚姻之事總要兩人差不離。 程謙愕然,良久,把玉姐一抱:我的好閨女,你吃不了虧??! 玉姐伸手把程謙臉一拍:那是。我爹也吃不了虧哩,也不看是誰爹。 程謙笑得手一抖,險些把玉姐滑到地上:走罷,回家,晚些兒你娘又要說哩??刹桓医o她說今日聽了甚么,你只說往街上看熱鬧。 一語未畢,卻聽街面上一陣擾嚷,程謙抱著玉姐打茶肆窗戶往外看去,只見十幾輛車一字兒打樓下過。正是熱鬧時候,不消打聽,便有那耐不住xing子的人說開了:這是新往城里來的余家罷?他家有萬萬貫家財,雖是商戶人家,尋常人且比不得他哩。有錢能使鬼推磨,休看商戶人家,倒把錢與族中貧寒子弟讀書,有個族侄中了進士,已做至縣令哩。也與官人稱兄道弟,自家也買田置地,好大一個財主!只因咱們江州地界兒好,合家遷過來,去年買的大宅,整修葺了半年,龍宮也比不上哩。他家大姐兒嫁與個官人,二姐兒怕是隨著來了,只不曉哪輛車里是那騎馬的是他家大郎罷?生得倒俊 程謙倒是知道這余家,江州亦有他家許多店鋪,又有運河船只,確是個富足人家。然與程家買賣并無瓜葛,程謙聽過便罷,抱著玉姐自往家去。 程家里彈唱的女先兒尚未走,今日因秀英亦在,女先兒乖覺,卻不說甚么姻緣了,只拿那笑話來逗人一樂。 程謙抱玉姐進去時,連程老太公、林老安人并蘇先生都在聽。只聽那女先兒再在嘲弄讀書人:話說有一官人,自幼十年寒窗苦,讀得書、中了舉,官家見他有才,便命做縣令。這官人上任,衙內差役油滑,常不聽使。官人大怒,道不聽我的話,我且要問罪,你是認打哩,還是認罰哩?那衙役便問官人,打便怎地?罰便怎地?官人道要打,我打你二十大板,要罰,罰你吃盡二斤五花ròu 女先兒尚未說完,滿屋已笑開了,秀英道:想這官人吃厭了肥ròu,以為吃它便是罰了? 女先兒笑道:是哩是哩,卻不知貧寒人家,一年只得過節吃上三五回ròu,那是賞哩。 蘇先生聽得yīn云滿面,程老太公始覺令玉姐多見識見識市井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女先兒見程謙抱著玉姐來,看二人衣裳,便知也是主人家,忙住了口,不往下說。玉姐一一見了長輩,只待秀英問:今日看了甚么?便答道:看好大一戶人家搬家哩。程謙便將余家事說了。程老太公道:他家往年還租過我家倉棧哩,也送他個帖兒。 程謙應了。 女先兒因程謙說到余家,又說及余家女兒,思程家只有女兒,便有心賣個好兒,笑道:將到時候了,這一日擾了府上,奴便再說一個笑話兒,權作收場,只博一笑哩。 林老安人便叫說。女先兒把弦兒撥兩下,方開口道:即說張公聞李公家生了孫子,便往道賀。到了李家,將說恭喜。李公道是個孫女兒,不是孫子哩。張公道也好。不意門外有四抬大轎,抬著個貴婦人,張公、李公皆往門首望去。李娘子道有甚好看?不過是四個恭喜,抬著一個也好罷哩。要說富貴,真不拘男女哩,府上姐兒生得恁般好看,又有福相,早晚顯貴哩。 女先兒說得程家人皆笑了起來,素姐又與她一匣果子拿去吃。卻不想秀英當時笑過,到得晚間越想越憋悶,飯也不想吃,睡也睡不穩,一時覺自家女兒極好,一時又思必得要個兒子。連日不安穩,程謙以她xing躁,恐是夏日天熱之故,喚了郎中來與她診脈,開幾劑疏散的藥來吃。 孰料郎中一搭脈,卻連道:恭喜。原來這秀英竟是有了身孕,當下程宅上下齊歡喜,郎中得了兩貫錢,也是開懷。留下保胎的方子,又囑:休要勞動傷神。方捧了錢走。 第23章 新人 秀英有孕實是程家一大喜事,便是玉姐,亦因年初與念郎好打一架,也知家中不可無男丁。故而玉姐歡歡喜喜往秀英處奔,未及近身,小喜便張開胳膊將她抱起:大姐兒要有兄弟了,可不敢往娘子身上倚。 玉姐訕訕,心中稍有不安,悶不吭聲從小喜懷里掙扎下來,朵兒從后頭來,搶上一步站于玉姐身側。玉姐不再上前,往秀英腳邊繡墩上坐下,晃著腳,歪著頭,足上系著的兩只銀鐲叮當作響。秀英笑道:你這小冤家,看我做甚?把腳與我定住了,不莊重。 玉姐又哦了一聲,慢吞吞爬下繡墩來站好。秀英無力笑道:往日淘氣,今日又來作怪。你的書可有了?字也有了?還不快去做功課。 玉姐的課程漸次展開,又學聲律,又學算學,連書畫也開始習得了。蘇先生預備著明年開教她彈琴,據說這君子都愛個琴棋書畫,能聞弦歌知雅意。蘇先生雖教著個女學生,卻拿她做男學生來教。蓋因玉姐機靈,不多教她些兒,令她有事可做,她便要出些狀況,令人頭疼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