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還有件事兒爹爹一直瞞著你。你娘難產那時,我沒聽穩婆阻攔,沖了進去,曾親眼見著,剛哭了一聲的女兒斷了氣。曾有道士說我根骨異于常人,興許這也就是為何旁人都忘了這事兒,唯獨我記得罷。你是怎么來的,爹爹不清楚,但是不管怎么樣,你都是爹爹的囡囡。 “爹爹這一生,唯盼你好。自從你嫁給宋修,比以往活潑了不少。你先前啊,太懂事太聽話,反而沒了人氣。如今你有了好歸宿,爹爹走得放心。唯一的遺憾,就是生辰禮不能親手給你了?!?/br> 璀錯從地上跪坐起來,翻找著信,終于在木匣子最里頭,找到一根紅手繩。紅手繩上有著藥材的清香氣,她笨拙地用另只手給自己戴上,不知為何,便有豆大的淚珠滾落下來。 璀錯靜靜坐了一會兒,抬手捏碎了耳墜。 幾息間司命便來了。 司命見著她時,她滿臉淚痕,頭發散在身后,因為被風吹了一路,打結糾纏在一起,衣裳也歪歪斜斜的,哪兒還有半分上界那個不染纖塵的白衣女仙君的樣子。 司命似是感知到了什么,上前一步,捏住她的肩膀,皺眉道:“璀錯!你道心亂了。無情道向來以道心為重,你……” 璀錯平靜地抬眼看她,聲線喑啞,“不穩的是那顆女媧石造的心,并非我的道心?!?/br> 第16章 凡人忘性皆大,是以多數…… “晏回這一世積了一身福澤,再世輪回會有好去處的,”司命看著她,有些心疼地嘆息了一聲,“還有什么我能做的么?” “我叫你來,就是為了看住我,別讓我一時沖動,去殺了她?!辫e抬眼,眸中一霎迸出的殺意似有實感。她從前也是個以殺止殺的性子,身上有些煞氣倒是尋常。只是她這一抬眼間,眸光委實太過怨毒。 司命皺了皺眉,將手指點在她額心,純凈的仙力自她指尖流入璀錯的身體,頃刻間運轉了一個小周天。 司命臉色蒼白地收回手,女媧石的斥力太大,她也探不出什么來。 她想了想又不知從哪兒摸出來一枚小珠子。那珠子本晶瑩剔透的,像是由水凝成,甫一被拿到璀錯額前,卻倏而暗沉下去,緊接著“啪”一聲,竟是從中間裂作了兩半。 璀錯一時也怔住,靈臺倒是清明了不少,不確定地問道:“試靈珠?” 試靈珠只一個作用——探明靈體里是否有怨氣盤桓。通常來說,倘若靈體的怨氣過重,便極易演化成墮鬼。 怨氣乃是極陰之氣,于正道仙君而言,平日極難感應得出。試靈珠雖不起眼,卻是天地間澄凈靈氣凝結而成,逾百年才結的出,這也是璀錯第一回 見著這物什兒。若不是司命還有帝君的外甥女這層身份,也拿不到這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兒。 司命點點頭,“該是晏云歸的怨氣。怪不得上回見你,你說她尚有魂魄殘留,想來那時便是怨氣已生,因著你同它寄居在同一副軀殼里,才早早感應到了些?!?/br> 這之前還未有過仙君能感應到怨氣的先例,是以璀錯本疑惑了一下,還沒問出口,就又想起另件事兒來,問道:“晏云歸不是女媧石所造么?神族的東西,也能生出怨氣來?” 司命一攤手,“這你怕是得去問神君。神族覆滅后,許多東西已不可考,能知曉全貌的,如今也唯有神君了?!?/br> 璀錯不知為何,一聽到神君這兩個字,便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積壓在心口,堵得她喘不過氣。 司命恰是在這時消失的。 璀錯摸了摸耳垂上重又完好如初的耳墜,抹了兩把臉上的淚痕。 有人推開門,走到她面前。她卻連頭都沒抬。 一件帶著松柏清香的外袍搭在她身上,宋修蹲下身,看了她一眼,而后脫下她已臟污不堪的足衣,見沒什么傷口,只是腳趾起了淤青,才替她換上剛帶進來的干凈足衣。 他將地上散了一地的東西一樣樣撿起來,整理好。 璀錯依舊坐在地上,近乎麻木地看著他做這些。房里只有紙張收攏的聲音時,顯得格外安靜些。 宋修將木匣子合上,“咔噠”一聲。 璀錯眼皮抬了抬,輕聲問他:“我爹他,現在在何處?” 宋修走到她身前,朝她伸出一只手,想拉她起來,“同岳母葬在了一處,是岳丈自己的意思?!?/br> 璀錯避開他的手,自己爬起來,“能合于一墳,也還不錯?!?/br> 宋修叫人給她備了熱水,她去泡了一會兒,換上一套素白長袍。晚膳卻是一口也不吃,只安安靜靜坐在那兒。 夜幕沉下來,這夜無星無月,天空顯得愈發寂寥。她看了天一會兒,突然問宋修道:“若是那日我死了,你會不會后悔,沒再見我一面?” 說完也沒等他回答,只牽了牽嘴角,“給我拿盞燈罷,我該回去了?!?/br> 最終兩人各執了一盞燈籠,一前一后走。春夜里的長街,還有幾分未散盡的蕭索,有風自街口灌進來,時弱時強。璀錯慢慢走在前面,她知道宋修就跟在她身后,兩人間卻久久無言。 其實沒多久前,他們之間還有仿佛說不完的話。那時還是初冬,碰到陽光明媚的時候,她愛叫人將案幾坐凳搬到院子里去,而后隨便挑一本書冊看。有時她還沒看多少,宋修便回來了,她也沒覺得說了多久的話,暮色便重起來。 不過短短幾月,她竟就同他無話可說了。仿佛只是一個不留神,兩人間便橫亙上了些什么,想要開口卻先覺疲憊。 從將軍府一路走回別院本就不近,她這回又走得極慢,快到別院時,兩人的燈籠便都滅了。 又走了一段,眼見著便要到別院的大門,宋修忽然在她身后喚了她一聲“云歸”。 璀錯挑著燈籠的手一顫,腳步略停了停,還是回過身去。只是夜色太重,她竟看不清黑暗里他的臉了。 可晏云歸的身子五感優于常人不少,這種程度她原本是看得清楚的。 璀錯閉了閉眼,雖然從發現怨氣那一刻她便猜到這具身體會被怨氣腐蝕,但沒想到,這具身體已經開始衰落了。 她被人抱了個滿懷。 宋修緊緊環住她,在她耳邊低聲道:“府里的人幾乎被皇上換了一遍,我一時試不出深淺,但總歸把你留在府里還不若留在別院里來的妥當?!?/br> 他直視著她的雙眼,語氣少見地軟下去,“你再等等我,好不好?” 璀錯勉強笑了笑,避開他視線,應了一聲“好”,便離開他懷里,往別院里走去。 凡人忘性皆大,是以多數喜歡將那些觸不得的事兒揭過不談。不想就連神君做了凡人后,也這般自欺欺人。 天氣漸漸熱起來,蟬鳴日夜不歇,雖吵鬧,卻也顯得熱鬧些。 狗洞早便被封嚴實了,她被困在這兒一步也出不去,外頭是什么季節于她而言其實并無不同。 池夏見她總悶悶不樂的,叫人搬了好幾只大缸來,移植了幾株菡萏,還養了兩條紅鯉。 缸搬進來的第一天,璀錯去看荷花,手隨意往缸沿上一搭,才發現裴澤紹用水缸帶進來的消息——水缸里靠沿的位置,被他刻了五個字,“別院有密道”,落款是一個小小的裴字。 璀錯心一驚。 別院被宋修的人看得死死的,莫說是進出,就連通信,小廝怕是也會先報一遍宋修。裴澤紹也是萬不得已才兵行險著。 璀錯前前后后用了十日,一寸一寸暗暗查過去,方發現了密道入口。 入口在書房,恰是她常待的地方。 這日晌午,璀錯自個兒進到書房里,沿著密道走,也沒走多遠,便到了盡頭。 密道盡頭的地上放了一封書信。 她沒敢多留,只將上頭擋著的石板掀開一條縫,草草瞧了一眼,確認是在京郊的某片林子里,便拿了信趕了回去。 信是裴澤紹早放在那兒的。 他大致聽說了前些日子晏云歸的事兒,放心不下,兼之宋修一直這般將她困在別院,雖說是為了護著她,但也像是場變相的軟禁,叫外頭的人全然不知她到底如何了。 璀錯寫了回信,也放在密道盡頭。 兩人就這般斷斷續續通信著——裴澤紹本是可以從密道進來的,但礙于禮法,怕日后若有不測,會傷了璀錯的名聲,便從未踏進來一步。 等到菡萏開敗,那兩條紅鯉也被璀錯生生給養死了,當今京城的局勢也在她心間漸漸明了。 是以當她看到裴澤紹在信中說他們已決定孤注一擲時,馬上便清楚地意識到,他們的勝算有多么小。 璀錯正借著燭火點燃信紙,突然心念一動,想起最后一次見著宋修時,他身上似是隨身帶著禁軍布防圖。 火舌舔上信紙,火勢頃刻變大,她這一怔神兒的功夫,便燙著了手。 也不知是不是她錯覺,她竟覺得體內晏云歸的怨氣在蠢蠢欲動——若能助裴澤紹此回事成,便能殺了長公主,替晏回報仇。 第17章 他給我布好的局,我怎么…… 璀錯給裴澤紹留了信,叫他再等幾日,她有東西要給他。 璀錯在心里盤算了盤算,要拿到布防圖,須得先見著宋修的面。 這副身軀如今也確是不中用了些,璀錯用涼水洗了一遍身子,又坐著吹了一夜風,第二日晌午立竿見影地便開始咳嗽,到了晚間,就燒起來。 她燒得迷迷糊糊,半夜醒過來,見池夏在不斷用帕子蘸了冰水,擰干覆在她額上。 池夏見她醒了,顯然松了一口氣,忙端上藥來。 璀錯支起身子,喝了一口便被藥汁苦得皺了皺眉,神志略清明了些。 “你去尋一趟宋修,就同他說,我太難受了,我想見他?!彼刖肟戳艘谎厶焐?,補了一句:“他若是還不打算來,你便告訴他,他一日不來,我就一日不喝藥?!?/br> 她聲音發著虛,臉龐燒得通紅,說完這幾句又咳嗽了好一陣兒。池夏眼眶一紅,“夫人何必......”話說到一半見璀錯閉上眼睛又躺了回去,最終只能應了一聲,“奴婢這便去?!?/br> 璀錯又睡了一會兒,朦朧中聽到有人急急進門,壓低了聲兒問,“怎么這般嚴重?” 似有郎中又來替她診了脈,向那人回稟道:“夫人只是感了風寒,按時服藥便能好,這病不打緊。要緊的是夫人郁滯于內,憂思傷身,長此以往,怕是吃不消?!?/br> 璀錯聽得到動靜,奈何眼皮重得抬不起來,只能感覺到有人不厭其煩地一勺勺喂藥給她,不知喂了多久,一碗藥才喝下去。那人給她換了塊帕子,小心將她被汗打濕的鬢發攏回耳后,輕嘆了一聲,“怎么還像個孩子,這么折騰自己?!?/br> 璀錯啞著嗓子艱難出聲,“可是我想你了?!彼犻_眼,抓住宋修放在她鬢邊的手,小聲問道:“你能不能,陪我兩日?就兩日?!?/br> 小姑娘身上溫度還燙得嚇人,一雙眸子像浸過水般霧蒙蒙的,就這般直勾勾地瞧著他。 宋修心一悸,低聲應了她一句“好”,仿佛渾然忘了他如今是何處境,是如何如履薄冰地走下每一步,忘了他應她這兩日,便是兩日不在將軍府,兩日不在新帝的眼皮子底下,又意味著背后要付出多少心血。 璀錯拉著他的手,反復確認了他不會半道不見了人,這才睡下。 她這一覺故意睡得斷斷續續,隔一會兒就醒過來一次,宋修便一直守在她身邊,寸步不離地照看著,一晚都不曾合眼。 宋修白日里還得進宮,第二晚璀錯實則已好了大半,卻還是故意裝著病折騰他,磨得他又是一宿不曾沾過枕。 她裝病委實不太嫻熟,也就是關心則亂,宋修才一時分不出,只當她病得難受,分外黏人些,便一直陪著。 兩日過得很快。 最后一晚,璀錯大方地讓出半張床榻來,拍了拍身側的空兒,“你上來睡罷?” 宋修抬眼瞧了她一眼。 她繼續道:“我今日好多了,不必整夜守著。你也該好好歇一歇了不是?” 宋修“嗯”了一聲。 她伸出手去,拽著他衣角,“陪我睡罷?你不陪著我,我睡不著?!?/br> 燭火被吹熄,璀錯略有些不自在地翻了個身——兩人已有大半年沒躺在同一張榻上了。 就像她乍來別院時,只睡半邊床榻,總覺著身邊還有個人,可每每清早睜眼,余下那一半床榻總是冰涼一片。她過了一兩個月才習慣自個兒睡,現下這個人又回了來,她又不習慣了。 她熬著時辰,數著身后人的呼吸。卻聽見身后一陣窸窣,緊接著被一雙手搭在腰間,隨著一聲喟嘆,那雙臂膀略一用力,將她勾進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