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馬上便是晏云歸的生辰,璀錯知道晏回雖人在邊疆,但對她總掛念得很,趁此時得閑,常常給他去信,信里只報喜,讓他安心。 這日玉墜忽而有了反應,暗搓搓地攛掇她去外頭轉轉,看看春色,也能放松一下心情。 璀錯沒頭沒尾地突然問它,“你是司命創出來的,也有她的一絲精魂,但你究竟屬于誰?” 玉墜安靜了一會兒,“我確是司命所創,但司命是天宮的司命?!?/br> 璀錯點點頭,叫來池夏,預備著出去逛逛,“那就好辦。冤有頭債有主,屆時若是神君來討說法,我便推回給天宮就是了?!?/br> 宋修不許她出去,正門自是走不出去的。她同池夏換了衣裳,叫池夏待在她屋里,而后自個兒從早先找到的狗洞鉆了出去。 許是她自打住進來就本分得很,底下人對她失了警戒,這才沒費力氣便跑了出去。 她偷跑出去第二回 ,就遇見了裴澤紹。 彼時裴澤紹一身尋常書生打扮,戴了斗笠,若不是他主動叫住璀錯,璀錯定然認不出人來。 璀錯見他樣子就知道他定是有話要說,拉著他去了個沒人的地方,剛站定,兩人便一同開口。 “裴大人,你怎么......”“云歸meimei,你怎么......” 裴澤紹嘆了一口氣,率先解釋道:“我早聽說你被宋修送了過來,一直擔心你,便時常來這邊看看,卻總不見你出門,好容易碰上了一回?!?/br> 璀錯笑笑,“不打緊,就是起了些爭執,過來住幾日我也清閑些。你看,我好著呢。裴大人是?” “沒什么裴大人了?!彼麎旱土松ひ?,“新帝不仁,朝中不少不愿同流合污的官員皆致事了?!?/br> 話說到這兒,璀錯哪兒還不明白。朝中官員在這個節骨眼上辭官,出入又如此遮遮掩掩,怕是另有所圖。換句話說,他們怕是準備反了。 既然她能想明白,新帝和宋修必然也想得明白。只是新帝根基未穩,沒有名正言順的理由大肆搜查,一時拿他們無法罷了。 裴澤紹往她手里塞了張紙條,而后壓了壓斗笠,“我不能在外頭待太久,你若有難,便去紙上寫的地方尋我?!?/br> “那是我當下的落腳地,也只有我一個人,放心?!?/br> 璀錯攥著紙條的手緊了緊,真心實意地道了謝——裴澤紹這是把身家性命皆賭給了她。 明知她是宋修發妻,而宋修如今是新帝的禁軍統領,只要她將這紙條遞上去,迎接他的,便是浩浩禁軍。 裴澤紹笑著同她揮了揮手,“謝什么。晏叔叔遠在邊疆,若我還不能做你的倚仗,那姓宋的豈不更要欺你娘家無人?” 璀錯本以為玉墜催著她出去就是為了同裴澤紹見上一面的,沒成想見過裴澤紹后,玉墜仍日日催她出門。 這一日,她終于明白玉墜到底等的是什么了。 她同往常一般,覆著面紗,在京郊偏僻的小市集上閑逛,忽而有人朝她這邊兒擠,她往一旁讓了讓,那人卻更貼上來。 是張生面孔。 璀錯皺了皺眉,正要說什么,卻覺手肘處一涼,而后便有細密的刺痛感,順著血液蔓延開。 她眼前一白,踉蹌了一步往后倒去,一片朦朧的白光里,只見不知用什么東西扎了她的那人背影遠去。附近有人圍上來,她聽到有人問“這是誰家的小娘子,怎么暈倒了?”,感覺到有人在搖晃她,掐她的人中,卻無力給出反應。 掐璀錯人中的那位大娘見她嘴唇囁嚅,忙湊上耳朵去聽。已經人事不省的小娘子,只無意識地迭聲喚著什么,她仔細聽了好一陣兒,才分辨出來。 她在喚“宋修”。 大娘回想了好一陣兒這附近哪有宋姓人家,倏而反應過來,顫聲同圍觀的鄰里道:“這,這怕是鎮國將軍府上的夫人!快去將軍府!” 第15章 你無情道的道心亂了?!?/br> 璀錯的意識陷進一片濃稠的黑暗里,四周靜悄悄的,讓她無端有幾分恐慌。仿佛魂魄被拘在了這具身體里,被層層棉花裹挾住,柔軟卻無力的感受自四肢百骸傳來,她對外界無知無覺,也動彈不得。 她想起當初在邊疆,她殺了那只墮鬼后,在宋修面前倒下去那時的狀態。 想到這兒,璀錯眼前一恍惚,好像又見到了少年人坐守在她榻邊,緊緊握著她的手,滿臉疲態,卻仍不眠不休地照看著她。他似是蹙了蹙眉,璀錯伸出手去,想撫平他眉頭。 “夫人!夫人醒了!” 五感驟然回歸,那一聲夫人喚得簡直炸在她耳邊,璀錯皺著眉睜開眼。 她躺在京郊別院的榻上,身邊守著的,也只有池夏一個。 記憶里少年的臉淡去,她努力清了清嗓子,問道:“過去多久了?”一開口,沙啞難辨的嗓音便嚇了她一跳。 池夏端著熱水忙回到榻前,先將她扶起,讓她靠坐著,而后將水遞給她,“夫人莫急,先喝些熱水,我已命廚房備好清粥了。夫人昏睡了五日才醒,身子該熬壞了,得一點點恢復起來才好?!?/br> 五日。璀錯啜了幾口水,稍稍潤過嗓子來,便抓著茶盞,指腹在杯沿上無意識地摩挲。 她雖沒開口,但池夏跟了她這么些日子,已明白她想問什么,主動道:“夫人那日出門,遭人暗算中了毒針,所幸有人去將軍府報信,路上遇上了別院的人,便將夫人送回了這兒。還好夫人福大命大?!?/br> 璀錯聽見自己艱澀出聲,“他來過么?” 池夏頭低下去,“將軍他……興許是最近忙了些……” 璀錯平靜地又問了一遍,“來過么?” 池夏咬了咬嘴唇,“將軍在夫人中毒后的頭兩日里是在別院守著的,且將奴婢們都趕了出去,整個別院都未留人,只有郎中進進出出。后來……后來該是見夫人的毒解了,這才走的?!?/br> 璀錯不置可否地笑笑,“來過便好?!眮磉^起碼說明他對晏云歸還不至厭棄到生死不見不是。只像是小孩子玩夠了的撥浪鼓,因為從前多少歡喜過,一時舍不得扔,只隨意地擱置在一旁,卻也再想不起了。 璀錯休養了幾日,氣色眼見著一天天好起來。她醒過來后,宋修依舊一趟也未來過,似乎對她的生死渾不在意。她只能從旁人的口中聽說,他這禁軍統領是如何威風,如何深得新帝器重。 這日清晨,她起來用早膳時,池夏端了一碗長壽面上來,笑嘻嘻地同她道:“夫人生辰吉樂!”璀錯才想起來,今兒個是晏云歸的生辰。 說來她比晏云歸過得還慘些,昔年晏云歸再怎么說,也還有晏回每年都記著,給她慶祝生辰。如今她只身在京城,也只有這一碗長壽面了。 午后她收到了一封信,是晏回寫給她的,想來是掐著日子送到的。 信中說,轉眼已經整整十九載,她已出落成了個大姑娘。他分明還清楚記著,她小時候蹣跚學步的樣子,牙牙學語的時候,總念不出清楚的“爹爹”二字的樣子……歷歷在目。 又囑咐她在京城要好好照顧自己,萬事能以自己為先,便是極好。天熱天寒,要記得增減衣裳,要好好用膳,不要總挑著吃。囑咐了那樣一大堆,璀錯一一看完,才在信的最末看見一句,“我的囡囡啊,生辰吉樂。愿我的囡囡從今往后,一路順遂。倘若不那般順遂,無論什么時候,爹爹都永遠是你的退路?!?/br> 璀錯將信反復讀了好幾遍,才收好,放在了枕下。 那夜她睡得極安穩,一覺醒來,天已經大亮。 第二日她也閑得很,便給晏回寫信,寫了兩次,卻都覺得差了些什么,正預備寫第三次,別院門外卻突然一陣喧嘩。 有尖細的嗓音在扯著聲喊,“瞎了你們的狗眼!這位乃是長公主殿下,莫說區區一個別院,整個大周,哪兒是殿下去不得的地方?” 璀錯撂下筆,整理了一下衣衫,走出房門。 長公主正被人護在中間,她手執一條長鞭,誰若攔她,當頭便是一鞭,竟抽花了兩三個小廝的臉。偏偏礙于她的身份,無人敢同她真刀真槍地動手,她便這么闖進來。 璀錯同她之間隔了一整個院子,從容道:“來者是客,都退下罷?!痹掚m這么說,卻不見她行禮。 長公主面色極差,同璀錯比起來,倒更像是個大病初愈的。開口卻是毫不含糊,“不過是個被扔在別院的破爛,倒真把自己當當家主母了?!?/br> 璀錯眉一挑,“殿下這話說得,宋家的當家主母,若不是我,難不成還是殿下?” 長公主“你”了好一陣兒,臉色鐵青,忽而笑起來,“你猜本宮那日去找護國夫人,同她說了些什么?” “讓本宮想想……本宮也沒說什么,只是同她分析了一番利弊,同她說,若是晏云歸留在宋家,宋家便是私通外敵,亂臣賊子,屆時莫說是你,整個宋家也沒人活得下來?!?/br> 她嬌聲笑著,說的話已然顛三倒四,“本宮同她說你身上流著胡人的血,她竟只訝異了一瞬,竟不想就此休棄你?!?/br> 璀錯聽到這兒已然明了,她手不知覺攥緊,指甲摳進掌心,一字一頓道:“所以,你便給護國夫人,換了藥?” 長公主嘆息了一聲,“本宮也是無奈之舉。原想著借此事逼走你,沒想到宋修竟對你癡迷至此。他竟沒殺了你,他竟沒殺了你!” 她似哭似笑,“本宮什么都給他了,本宮自打十二歲那年見到他,本宮什么都不要了,日日去哀求父皇將本宮許配給他,哪怕被父皇訓斥,被后宮里那些女人背地里嘲笑,本宮都不怕?!?/br> “本宮以為他是因著本宮保不住他的兵權,才對本宮不理不睬,所以本宮為了他,殺了自己的父皇。本宮是長公主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可以特許他保有兵權了?!?/br> 她陰惻惻看向璀錯,“可他竟然為了你,一再推拒?!?/br> “本宮本想著,他祖母死在藥上,他定會懷疑你。你倒是很合本宮的心,還親自煎了藥,親走進套里??删褪沁@樣,他也只把你扔在這兒,仍留著你的名分?!彼佳垡粡?,“所以本宮前幾日想著,不若直接殺了你?!?/br> 璀錯瞳孔一縮,“原來都是你做的?!?/br> “宋修已經猜到了,他竟敢殺了那日給你下針的,本宮的人,本宮還有什么不能承認的?” 長公主給護國夫人換了藥這事兒做得隱蔽,就是為了事成后同宋修之間還能留得一線。從她打定主意要璀錯性命那刻起,她便知道,這兩樁事連起來,宋修定會順著查到她頭上,可她已經不在乎了。 “那毒針上的毒,是本宮精心挑選的,不會立時要了人性命,須得生受百蟻噬心之苦兩日才得解脫,解法早已失傳??赡愎婷?,姓晏的老頭兒,竟能以秘術同你換命,將毒引到他自個兒身上?!?/br> 璀錯心跳像是停了一霎。心臟再度躍動時,泵起全身的血液,沖擊到她腦仁,震得她眼前發白?!澳阏f誰......?” “哦,”長公主笑得更開懷了些,“你還不知道罷?你父親為了救你已經死了。也就是前幾日的事兒,你若不信本宮的話,自去將軍府,去問問宋修,你這條命,是怎么從閻王手里拿回來的?!?/br> 璀錯心口猛地一疼,牽動著四肢百骸,連呼吸都生疼。在她反應過來前,她已經奔了出去。 身后長公主在大肆笑著,“本宮不打算直接殺你了,叫你這么死了,也太便宜你了?!?/br> 璀錯在街上狂奔,心口又疼又澀,像是回門那日,她第一回 見到晏回的時候,那席卷而來的,全然不屬于她的情緒。只是這回猛烈了千萬倍。 發釵太重礙事,她便一把扯下來扔掉,外面披著的褙子擋她,她便順著吹來的風,將褙子脫下甩開,鞋靴不知何時便掉了,她就那般赤著足,在眾人或詫異或反感的目光里,不知跑了多久,終于又見到了將軍府的匾額。 彼時她已披頭散發,狼狽不堪。門口的小廝以為是哪來的叫花子,要趕她走,被她一計眼刀生生看得退了一步。 護院圍上來,她厲聲喊了一句“誰敢攔我”便往里走,被其中一個曾去過內院的小廝認出來,自是沒人再敢攔她,任她一路走進宋修房中。 宋修不在。 璀錯劇烈喘息著,翻找著他房里的東西——她自己也說不清,自己是在找什么。 直到她翻到一只木匣子,打開來,里面是一封封信。她動作倏而停住,緊接著拿著匣子的手開始抖,她顫著去拿里頭的信,卻不慎沒能抓穩,匣子掉在地上,信也散開。 那些信有著相似的開頭,“囡囡:近來可還安好?為父一切都好,唯獨是很想你。不知道囡囡近來是胖了還是瘦了?……”信的末尾,落款上寫著的時間是幾個月后,統統分隔開,最遠的一封,是幾年后。 她突然想起生辰時收到的那封信,他絮絮叨叨的囑咐了那么多,又提起她小時候,她應該察覺到的。 最初在夢里,她走完了晏云歸的前十八年,那些一閃而過的畫面此刻突然清晰起來。 璀錯感受到了一種細細密密的疼,像一針一針剜進她身體里,帶出鮮血淋漓的血rou——那明明不是她曾經歷的,疼痛卻如此真切。 晏回一臉憔悴,抱著嬰孩哄,逗弄著她玩——即使女媧石造的這個孩子,不怎么哭,也不愛笑。他教她走路,在她摔倒的時候把她從地上抱起來,告訴她:“囡囡,摔著了是可以哭的?!?/br> 晏云歸再大一點的時候,手把手地教她識字讀書,教她醫術,陪她一遍遍不厭其煩地辨認各種草藥。 書架最頂上放著的醫書落了塵,有一回晏云歸想看,晏回卻頭一回沒準。因為那是秘術,都是些一命換一命的法子,他說醫者仁心,人命不分親疏貴賤,不分長□□女,應當一視同仁,不許她學。 璀錯坐在地上,一時分不清是晏云歸還殘留著的魂魄作祟,還是她自己。她只覺得很無力,慢慢抱住自己的雙膝。 她伸手摸到玉墜,突然很想捏碎它。 玉墜卻一閃,她看見了晏回臨終前的樣子。 那時他手上還沾著墨,該是剛寫完信,因為毒性發作難受得五官都皺在一起,卻還是摸索著到她榻邊。 “爹爹本是進京來給你過生辰的,沒提前同你說,是想給你個驚喜?!彼撊醯匦α诵?,“沒想到會成這樣。也好在沒同你說我要來,不然該瞞不住了。囡囡莫怪宋修不告訴你,是爹爹不讓他說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