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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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開始求職后的某一天,張進突然找上了我。 張進找我時,已經快到傍晚了。我本來算好時間差不多該回去,他卻急匆匆地打來電話,不容分說,非要我立刻去他上班的地方找他一趟。我第一反應還以為他不知從哪里聽說了我在找工作,要來幫忙,但見到他之后才知道,事情完全出乎我的想象。 長慧那棟大樓附近有條小吃街,以前常和張進一起去。而今天,我找到張進后,他竟直徑把我帶去了那里。 “來這兒做什么?”我一片茫然。 張進一臉嚴肅,常年掛在臉上吊兒郎當的表情不見了蹤影,我心里升起不好的預感。 “你還跟羅雅林在一起嗎?”這是他問我的第一句話,語氣毫不客氣。 “嗯?!?/br> “她還住你家?” “對。怎么了?” “她最近有沒有什么異常?” 我想了想:“沒有啊。有什么問題?” 張進臉上陰云密布,欲言又止。 “有什么話你說?!蔽乙呀涢_始做心理準備了。 他咬了咬牙,說了句:“我帶你去見一個人?!北戕D身向小吃街里走。 我跟著張進一直走,走到一個包子鋪前,他停下來,買了兩個包子。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問他這是做什么,他卻不說,拿上包子繼續向小街深處走。 小街的另一頭出去,橫著一條小河,一座古老的石橋連接著兩岸。橋頭的河邊長著郁郁蔥蔥的野草,茂盛得有半個人那么高。 張進帶著我從橋頭邊的小路往下走,一直走到橋墩旁。 我心里一頓詫異,快要忍不住問時,發現橋墩底下貓著一個人。 天色已經開始變暗,墩底下背陰,看不清那人的模樣。我心里琢磨,待在這種地方的人不都是無家可歸的流浪漢和叫花子嗎?我可不記得我認識這樣一個人,張進是要帶我來見這個人嗎? 張進掏出剛才買的包子,朝那人晃了晃。那人聞到包子味,激動得從橋墩下跑出來,跑到張進跟前索要食物。那人跑起來的時候,發出叮叮當當的金屬碰撞聲,仔細一看才發現,是腳踝上拴著鐵鏈,鐵鏈的另一頭還連在橋墩底下,使之離不開這里。 走近了,我才能打量得清楚些。那人全身裹著破破爛爛的衣服,又長又亂的頭發耷拉下來,把整張臉遮得嚴嚴實實,索要包子也不說話,只是著急地發著聲音。從身形和發出的聲音可以辨識出,這是個女人,但我實在對這樣一個流落街頭的女人毫無印象。 張進把買來的包子收了起來,任她怎么索求也不給。然后,他撩開了那女人遮住臉的頭發,把她的臉轉過來給我看。 那張慘不忍睹的臉著實驚住了我——整張臉橫七豎八地布滿了割痕,從額頭到臉頰,再到下巴,密密麻麻地,數都數不清!而且那割痕看起來還是新傷,風干了的血跡都還清清楚楚地留著! “這……誰下手這么狠?”我忍不住問。 張進冷冷一笑:“你仔細看看她是誰?!?/br> “我認識?”我更驚訝了。 我滿腔懷疑地湊近了仔細看那女人的臉。她的臉已被割得面目全非,若不是特意去辨認,還真認不出她是誰。 “——賴盈莎?”我認出她的一刻萬分驚訝,轉向張進尋求確認。 張進的目光向我投來肯定,但我還是覺得難以置信:“她……她怎么會搞成這樣?” “她已經瘋了,一句完整的話都不會說了?!睆堖M冷冷道。 “你怎么發現她的?” 張進不答。 “她怎么會在這兒?這怎么回事?”我繼續問。 張進還是不答,反而用一種極為奇怪的眼神盯著我,就好像兇手是我一樣! 不,不是我,而是…… 我突然明白了張進在懷疑誰,還有他帶我來看賴盈莎慘狀的意圖。 可是,這怎么可能? 這絕無可能! *** “羅雅林失蹤的那兩天,賴盈莎也失蹤了。你看她這傷的新舊程度,差不多就是那兩天挨的,這未免也太巧合了吧?!睆堖M說。 “這種推測太無中生有!”我反駁。 “你看看這傷的方式,當初賴盈莎就是這樣割了羅雅林一刀吧。這一報還一報,真是百倍奉還??!羅雅林難道不是最有動機的人嗎?” 張進對雅林一直存有偏見,可偏見歸偏見,這樣毫無根據地胡亂栽贓,實在可笑。 我義正言辭道:“張進你太過分了!雅林是什么樣的人,我比你清楚,她絕不可能做這種事!你不要這么武斷!” “你清楚?呵呵呵……”張進止不住笑起來,“情人眼里出西施,我告訴你,你眼里看到的她恰恰就是最不真實的!你以為她平時都擺著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她就真是那樣子嗎?或者說她就只有那一面嗎?你難道忘了她當初是怎么勾引宋琪,勾引廉河銘的?” “夠了!”張進的口無遮攔讓我怒火中燒,“你說的這些先不論在不在理,充其量就只是個推測。賴盈莎跟哪些人有來往,她惹過誰,你我都不知道,無憑無據,你怎么能這樣中傷人?” “無憑無據?”張進的臉變得鐵青,看我的眼神里有了一股狠勁兒,“冷海冰啊冷海冰,你認識我張進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吧。我平時是喜歡亂講話,可哪些話能亂講,哪些不能,我會分不清嗎?我知道你喜歡她,你有多喜歡她我都看在眼里。所以,別說是推測,就是有人拿攝像機錄下來給我看,我就是再懷疑,也不會跑到你這兒來挑唆!可是——” 張進氣呼呼地來回踱了兩步,然后對著我,指著自己的眼睛,激動地大喊道:“可是!這雙眼睛,這雙眼睛親眼看到了!” 我心頭驀地一緊:“你看到什么了?” 他喘了口氣,平復了一下激動的情緒,慢慢說道:“今天中午,我在那包子鋪旁邊的面館兒吃面,碰巧看到羅雅林在那兒買包子。我心想她怎么一個人跑到這兒來吃午飯,正想出去跟她打個招呼,發現她行色匆匆的,買完包子就直徑朝著河邊兒走。我很好奇,就偷偷跟了過來,這才發現她是跑到這兒來給賴盈莎喂包子吃?!?/br> 雅林白天跑到這里來?我倒是沒想到,還以為她一直呆在家里??杉幢闳绱?,這又能說明什么? “她知道賴盈莎的狀況,也不能證明賴盈莎就是她害的。而且她要是想報復,直接讓賴盈莎自生自滅不就行了,還特地來給她送什么吃的?” “呵呵,送吃的?”張進的笑容變得很奇怪,“好,我就學一學羅雅林是怎么喂她吃的,你看清楚了!” 說著,張進拿出一個包子,吸引住賴盈莎的注意力,然后故意把包子扔到地上。賴盈莎立刻蹲下身去撿,但張進的動作更快,一腳踩在了那包子上。這里都是泥地,被踩得稀爛的包子和泥土混在了一起,分都分不開,沁人的rou香味頓時散發在空氣之中。賴盈莎聞著氣味更高興了,像是找到了寶貝,用手指從泥土里扣出稀爛的包子屑,直往嘴里放。 張進轉過頭來,一言不發地看我。 這一幕太震驚!這怎么可能是真的!雅林怎么可能做出這樣的事! 不可能!這不可能!我心里一遍遍地對自己說著,止不住地搖頭。 “你……你瞎編的吧……”我的嗓音沒了底氣,我清楚,張進今天的神情,從一開始就表明,他沒有跟我開玩笑。 “我要是有一點兒夸張,天打雷劈!”說完,他一把拍掉賴盈莎手里抓著的臟東西,拿出另一個干凈的包子遞給她,“來,吃這個?!?/br> 我呆站在一旁,腦子嗡嗡作響。 這中間一定有別的緣由,一定有什么特殊的我不知曉的原因。張進看到的也許是真的,但那一定只是表面,一定不是真相。 “賴盈莎,你認得我嗎?”我嘗試著同賴盈莎講話,即便她已經神志不清,但說不定還能記得些什么,能找到蛛絲馬跡。 賴盈莎狼吞虎咽地啃著包子,瞟了我一眼,沒搭理我。 “我是冷海冰,我打過你的?!蔽疑斐鍪秩テ∷牟弊?,“就這樣,我就這樣掐著你,你記得嗎?” 賴盈莎被我的動作嚇到了,急忙躲到張進身后。 “那羅雅林呢?你記得她嗎?羅——雅——林——”張進也開始順著我的思路詢問,在她耳邊大聲念出雅林的名字。 賴盈莎睜大眼睛望著張進,似乎有了什么反應。張進立刻繼續問:“你的臉是誰弄成這樣的?是不是羅雅林?” “……臉……”賴盈莎終于喃喃地說出了一個字,她的神情呆滯,還沒吃完的半個包子從手里滑落,掉到了地上。她呆呆地站了一會兒,嘴里念叨了好幾聲“臉”。忽然,她興奮起來,拉著張進的衣袖,“嘿嘿”地笑個不停。我和張進一言不發地看著她笑了好一陣,她才終于消停下來,盯著張進靦腆地問:“河銘……我漂亮嗎?” 張進嘆了口氣,無奈地朝我搖搖頭。 賴盈莎真的完全瘋了,誰也不認得了。我和張進嘗試著和她對話,提到了很多人,很多之前的事,她都毫無反應,時而興奮,時而低落,全無規律可尋。唯一從她嘴里說出過的人,只有廉河銘,那個她一心想要追回來的男人,除此之外,她對誰的名字都沒有反應。 “我知道你一下子接受不了?!弊叩臅r候,張進對我說,“但是,羅雅林這個女人,比你想象的要復雜得多。這個女人太可怕了,你必須離開她!” “事情一定不是這樣,我會查清楚的?!蔽乙琅f堅信著自己的判斷,相信著雅林。 張進點點頭:“好吧。該告訴你的都告訴了,你自己多長個心眼兒。呵,你是沒看到羅雅林整賴盈莎時的表情,我只能想到四個字來形容,那就是——毛骨悚然!” *** 回去的路上,我發覺自己全身都在冒汗。我必須把這件事查清楚,還雅林一個清白! 雅林就是雅林,是那個我深愛的善良女孩,她也許不那么愛我,也許撒謊成習,也許一點都不簡單,但她,一定善良! 我抱著這樣的決心回了家。 我剛進門,雅林就從沙發上站起來,問我怎么這么晚才回來。我不由自主多看了她一眼——她的微笑一如既往,沒有任何不尋常之處。她依舊準備好了一桌飯菜,等著我回來一起吃。 我也像平常那樣,不動聲色地和她一起吃飯。 “今天天氣挺好的,沒出去逛逛?”我隨口一問。 雅林搖搖頭,然后又改了口:“噢,去超市逛了逛?!?/br> 我點了點頭,沒說什么,我知道她一定不會告訴我她去了哪里。 “昨晚的剩菜都沒有了,你中午都給吃了?”我忽然問。 “???”雅林一下沒反應過來。 “那就是倒掉了?” “哦……”她愣了一下,“我吃了?!?/br> 我笑了笑:“別老吃剩菜,出去買點好吃的?!?/br> “……哦?!?/br> 過了一會兒,我開始試探:“今天有個同事跟我說,他前兩天在大街上,看到賴盈莎那個瘋女人了?!?/br> 我一邊繼續吃飯,一邊用余光留意著雅林的反應。 “大街上?”她的第一反應是在質疑我說的地點。 “是啊,聽說,穿得可破爛了,叫花子似的?!?/br> “不至于吧?!彼灰詾槿?,“就算沒有了靠山,也不至于流落街頭吧?” “我還聽說,她的臉全毀了,被割了很多道口子?!?/br> “???”雅林表現出了一點驚訝,就好像她是剛剛才聽說。但那驚訝顯然是不夠的,至少換作是我,突然聽到這件事,一定會大吃一驚。 “之前覺得那瘋女人很討人厭,現在她這么慘,倒覺得還蠻可憐的,也不知道她到底招惹了誰?!蔽业脑捳f得輕松,顯得并不在意。 但雅林卻沉默了,捧著碗發呆。 “想什么呢?”我問。 “???”她回過神來,“哦……你說什么?” “我說,不知道她招惹了誰,才弄得這么慘?!?/br> “哦……”雅林有些心不在焉,筷子在碗里攪來攪去,“招惹的人太多,遭報應了吧?!?/br> 這句無心之言像一塊石頭敲在我心上,耳朵頓時火辣辣的,不敢相信居然從她嘴里聽到了這樣的話。 雅林看我一臉驚訝,不解地問:“怎么了?” 我收起了表情。 是我太驚弓之鳥了吧,她只不過隨口說了這么一句,要不是我事先從張進那里聽說了些什么,肯定不會這么敏感。賴盈莎那么欺負她,她說上這么一句不過人之常情。 “我是在想,不知道她接下來會怎么樣?!蔽野言掝}轉開。 “肯定會有人把她送到瘋人院的吧?!?/br> 雅林這句話真讓我心里一涼,我看著她,問:“你怎么知道……她瘋了?” 雅林不說話了,半張著嘴,望著我。 我忽然想起曾經問過雅林,想不想報復賴盈莎,她的回答是:“也在她臉上劃上一刀嗎?” 我的手緊握著筷子,一動不動,眼神里帶著些許質問和懷疑,而更多的是一種莫名的悲傷。 雅林是一不小心說漏嘴了吧,但面對我的質問,她并沒有慌張,神情始終平靜,就像自己毫無破綻。她不慌不忙地回答我:“不是你說的,賴盈莎那個瘋女人嗎?” *** 那晚,我久久沒能入睡。賴盈莎的慘像,張進的憤怒,和雅林的冷漠,不停地在我腦中糾纏。 是因為我心中已經產生懷疑,才會在雅林臉上看到那么陌生而冰冷的表情嗎?還是真的就像張進說的,她還有一面是我從來沒有看到過的呢? 我對雅林的堅信不疑,被她冷淡的神情和話語,一點點瓦解。 第二天早上,我依舊和往常一樣,穿戴整齊,按時出門。雅林依舊陪我吃完早飯,微笑著送我。但我下樓后并沒有離開,而是躲到一家餐廳里,守株待兔。 如我所料的,一個多小時后,雅林出門了。 我跟蹤了她,一直跟到那條小吃街。一切就像張進描述的那樣,雅林在包子鋪買了包子,然后朝河邊走去。她順著小路往下走,走到橋墩旁,走到昨天我和張進呆過的地方。 接下來的一幕,也就是張進昨日向我演示過的那一幕,如期而至,一模一樣! 我親眼看到雅林用包子引出賴盈莎,親眼看到她把包子扔到泥地上踩爛,然后低著眼,冷冷地看著賴盈莎從泥地里挖起來吃! 我真希望我看到的不是雅林,真希望這是幻覺——可這一幕太真實,連自欺欺人的機會都不給我…… 我看得那么清楚,那一刻,雅林的眼神如寒冰一樣,冷得讓相距了十多米遠的我都渾身一顫。 我腦中瞬間就冒出了張進用的那個詞——毛骨悚然…… *** 我早知道她不是一張白紙,她有很多面,很多秘密。我從來沒有看透過她,但卻從來沒有懷疑過她。我手中握著一個堅實的理由,我堅定不移地相信著,她是一個善良的人。 可現在,這個理由,正在腐朽…… 賴盈莎吃完了包子,又開始瘋瘋癲癲起來。她還是跟昨天一樣,一口一個“河銘”。 這時,雅林開口說話了,她的語調毫無起伏,但一字一句都帶著一種不容挑戰的氣勢。她的臉上又掛起了那種似笑非笑,慢悠悠地對著賴盈莎說: “河銘是我的,不是你的?!?/br> *** 我心上被狠狠劃出一道口子,疼…… *** 賴盈莎吃完包子后,雅林轉身離開。我茫然地望著她一步步遠去的背影,直到那背景消失在遠方。 她的身影還是那般孤寂和落寞,可在那身影后,我似乎能看見一道投影出來的長長的陰影,沿著河岸,隨著層層起伏的野草,不斷變幻著形狀。那陰影是否就是我從未見過的,她的另一面呢? 那一面,我今天算是看到了嗎?除了那一面,她還有許多的另一面嗎? 為什么今天這個她,會同從前那么不一樣?那個窮得一無所有也要收留舒心的雅林,那個用身體替我擋槍口的雅林,她們去哪兒了?究竟發生了什么,把她變成了這樣? 我的堅信已然分崩離析,如果此刻張進再來問我,相不相信賴盈莎就是她害的,我真的,無言以對…… ***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沒有回家吃飯。雅林打電話來問我怎么還不回去,我說有飯局,在外頭吃。她沒有懷疑,只叫我早點回去。而我,一整天都坐在那河邊的堤壩上發呆。 我不回去,是在逃避。我突然不知道該怎樣面對她了。我待她毫無保留,可從這一刻開始,我不知道我還能不能繼續。我一回去,一定又能看到那張帶著笑容溫和的臉龐,又能聽到她輕聲細語說話的聲音,可那副模樣是哪個她?哪個才是真正的她?我徹底分不清了。 我該不該揭穿她?讓她在我面前暴露得一干二凈會是什么后果?離開我嗎? 呵呵,就算我不揭穿她,她本來就是要離開我的啊…… 那么,如果我什么都不做,就當作什么都沒看見呢?她會樂意把這戲演下去嗎? 我的心變成了一團死灰,終于愿意承認,雅林的離開已是注定,而我,不過是她戲里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