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一聽遼東軍營,男子有些詫異,“你是教司坊送來的...軍妓?” 聽聞遼東大都督顧鈺一向軍規森嚴,怎會讓妓子去攪渾水? 沈絡歡瞠了一下眸,忿忿道:“你才是軍妓?!?/br> 你全家都是軍妓。 小公主明顯動了慍怒,用力夾了一下馬腹,大宛馬嘶鳴一聲,更為用力地狂奔。 抵達軍營的木柵欄前,沈絡歡看都沒看身后的男子,跨過一條腿準備跳下去,被男人按住頭頂。 沈絡歡慍氣未消,沒好氣地問:“你要怎樣?” 男子按著她的頭頂,淡淡眨眼,“想過河拆橋?” 沈絡歡扯開他的手,扭頭道:“對,我沒叫人殺你,已是對你的恩慈?!?/br> “......” 還從未有人敢用這么橫的語氣與他講話,男子用舌尖頂頂腮rou,目光流露鄙夷,“告訴爺你的名字?!?/br> 這時,軍營的巡邏兵瞧見公主被一陌生男子“裹挾”,立馬跑過來,豎起手里的長刀,警告道:“放了公主,趕快束手就擒!” 區區三五個兵,男子根本沒有放在眼里,但他們對懷中姑娘的稱呼,讓男子有了反應,歪頭問道:“你就是嘉寧公主?” 說話間,男子眉眼含笑,并未因剛剛的言語冒失感到慚愧。 沈絡歡鼻端一哼,推開他跳下馬匹,氣嘟嘟走進木柵欄。 被涼在一旁的巡邏兵面面相覷,沒搞懂公主和這名男子的關系??删驮谒麄儨蕚鋵⒛凶幽孟聲r,男子從袖管里掏出一枚官憑,在幾人面前晃了晃,“孫兒們,爺爺沒空陪你們玩,告辭?!?/br> 說罷,拉轉韁繩,一人一馬融入夕陽中。而那幾個巡邏兵呆立如雞,沒有追上去。 他們剛剛看見的是車騎將軍的虎符...... 大楚只有兩個車騎將軍,一個與前太子沈鐲一同消失了,至今下落不明,另一個則是神機營提督內臣徐辭野。 他會是其中的誰呢? 帳篷前,孫啟昇眼見小公主狼狽地走來,顛著幞頭跑上前,“誒呦小主子,顧鈺那廝是不是欺負你了?” 沈絡歡繞開他,走進帳篷,悶聲坐在白絨氈毯上。 孫啟昇跪坐在一旁,雙手撐在氈毯上,扭著上半身看她,“公主哭了?” 這里只有孫啟昇跟自己親近,沈絡歡沒再斂著情緒,唇角下壓,“老孫,我討厭這里?!?/br> 這肝腸寸斷的哭泣,著實嚇壞了孫啟昇,孫啟昇急得直磨牙,“是不是顧鈺不規矩了?” 提到傷心處,沈絡歡蜷縮成一團。 孫啟昇猛地站起身,一言不發地往外走,陡然迸發的寒氣比寒冬還凜冽。等沈絡歡反應過來時,他人已經離開了。 怕他惹出事端,沈絡歡走出帳門去尋人,可剛走出帳篷,眼前突然閃過一道黑影,緊接著脖頸一疼,整個人向后仰去...... 晚霞被云層遮蔽,一場小雪將至。 * 陰暗的地牢石縫里滲出雪水,滴落在臉上冰涼涼的,沈絡歡皺皺秀眉,悠悠轉醒,入目的是泛著青苔的石壁,和自己投在石壁上的影子。 她昂胸坐起,環顧四周,不自覺抓緊身下的草墊,她不傻,知道自己被人綁架了,可身在營地,誰會有膽量綁架她,還能悄然將她帶走? 答案不言而喻。 她站起身,卻因身體無力又跌回草墊,眼前有些眩暈,像是受到了藥物控制,心思百轉之際,隔壁的牢房里忽然傳來鎖鏈的碰撞聲,還伴著痛苦的□□。 尋聲望去,透過兩根牢柱的空隙,沈絡歡看見隔壁的草墊上躺著一名男子,背對著她,看上去很痛苦。男子背影有些熟悉,卻又識不得。 正當她想要扭過身子坐正時,目光捕捉到男子的衣衫,衣衫的顏色很是特別,是民間乃至宮中都不常見的檳金色,也是太子沈鐲最喜愛的顏色。 沈絡歡定眸看去,心臟不可抑制地跳動起來,纖細的十指扣緊牢柱,顫顫巍巍地開口,細若蚊蚋:“皇兄?” 無人應答。 “皇兄......” “哥哥?” 對方沒有任何反應,沈絡歡一遍一遍、小心翼翼地喚著。 隔壁草墊上,顧鈺喬扮成沈鐲,緩緩睜開琥珀眸子,眸光晦澀難辨,聽著少女軟糯的聲音,冷寂的心忽然多了一絲澀然,旋即被他壓了下去。 少頃,他聽見隔壁傳來嬌呵聲—— “你們膽敢囚禁本宮,想過后果嗎?趕快開門,放本宮出去!” 緊接著,是獄卒賠笑的聲音:“公主息怒,小的也是按上面的吩咐辦事,迫不得已啊?!?/br> 沈絡歡不甘示弱,拿出公主之威,“再不開門,我硬闖了,但你記住,本宮傷了一分,你會百倍償之?!?/br> 獄卒急得拍大腿,“別別,有話好好說?!?/br> “開門!” 顧鈺聽見鎖開的聲音,隨即,自己的牢房外傳來聲響,想必是沈絡歡奪了獄卒的鑰匙串,開了他的鎖。 小嬌蠻還挺無畏的。 戲要演足,顧鈺捂住胸口,咳嗽兩聲,意料之中聽見了急促的腳步聲。 沈絡歡跑到矮床前,急不可待地去搖晃他的肩膀,“皇兄...皇兄...” “咳咳咳——” 男子劇烈咳嗽起來,手捂胸口窩在草墊上,脆弱的像紙糊的風箏。 借著牢中黯淡的燈火,沈絡歡瞧清了男子的側臉,一抹驚喜從眸中流出。眼前這個羸弱的男子當真是自己失蹤已久的太子皇兄! 她找到親哥哥了! 喜悅難以言表,沈絡歡跪在床前,抖著唇瓣道:“皇兄,我是歡兒,你看看我......” 像是終于清醒過來,床上的男子緩緩轉過頭,蒼白的面龐流露一抹詫異,但也僅僅是詫異,沒有像她這么驚喜。 沈絡歡心想一定是皇兄被囚多日,反應有些遲鈍了。 “歡兒,怎么是你?”男子終于開口,垂下的睫羽掩蓋了眸中的精明。 見皇兄認出自己,沈絡歡喜不自勝,按捺著激動點頭道:“是我,是歡兒?!?/br> 才剛剛重逢,她沒心情將那些糟心事講予他聽,也不想讓他擔憂。 沈(顧)鐲(鈺)捂著胸口坐起身,顫巍著伸出手,撫上她揚起的臉蛋,陰鷙的目光被繾綣掩飾,“真的是你嗎,我的歡兒?” 重逢之喜占據心頭,沈絡歡顧不得其他,一頭扎進男人懷中,雙手環住他脖頸,喜極而泣道:“皇兄,我終于找到你了?!?/br> 第14章 皇妹要對顧鈺好一點兒?!?/br> 因沈絡歡的沖勁兒,男人悶哼一聲。沈絡歡趕忙跪坐起來,擔憂地問:“皇兄哪里不舒服?” 男人單肘抵在草墊上,呼吸粗噶,額頭沁出薄汗,表現得很痛苦,如被困住的兇靈,幾欲破繭,卻又被封其中。 焦急之中,沈絡歡扶住他肩頭,恨不能替他承受痛苦,“我去叫侍醫?!?/br> 男人拽住她手臂,手腕一轉,把人拽至跟前,“別去,容易引起旁人的注意,我沒事?!?/br> 身體沒有著力點,沈絡歡跌進男人懷里,臉蛋埋在對方胸膛,磕疼了鼻尖,“唔......” 小公主皺著黛眉,一臉痛苦地昂起頭,一雙大眼睛蓄滿盈盈秋水。 顧鈺低眸看著懷里的小東西,大手不自覺攬上她的纖腰,沿著尾椎向上,停在她的后頸處,“疼了?” “嗯?!焙箢i有點酥麻,沈絡歡縮縮脖子,眼淚汪汪地盯著男人的下顎,“皇兄,你怎么不長胡子?” 被囚多時,下巴怎會如此干凈? 顧鈺被她突如其來的問題怔到,半晌,握住她的手,讓她撫摸自己的下巴,“有胡茬?!?/br> 男人下巴光潔如玉,不細摸根本摸不出胡茬。沈絡歡顫下指尖,覺得這個舉動太過親昵,木訥道:“哦...哦...” 姑娘的手指細如蔥根,劃過下巴時,觸感冰冰涼涼,顧鈺揉捏著那只柔荑,放在自己胸口上,開腔晦澀,“幫為兄揉揉?!?/br> 早已過了男女不設防的年紀,即便是久別重逢,沈絡歡也做不到與兄長親密無間,她別扭地抽抽手,“我不會......” “不會可以學?!鳖欌暷托氖?,帶著她的手在胸口打圈,與他的手比起來,這只小手太過柔軟,似能撫平心口的舊傷。 牢房里靜悄悄的,唯有雪水滴落石壁發生的空靈聲,以及男人略有凌亂的呼吸聲。 沈絡歡感覺皇兄有些不正常,心想定是被顧鈺折磨所致,潛意識里對顧鈺更加不滿,她抽回手,問道:“皇兄,能跟我講講你失蹤以后的事嗎?你都經歷了什么?為何會落在顧鈺手上?” 手心一空,顧鈺抓起她欲背過身后的手,攥在掌心,“歡兒,為兄接下來的話,你要認真聽著,務必要牢記在心?!?/br> 顧鈺這人,想要同他人講道理,無需耳提面命,一個眼神就能牢牢鎖住對方的視線。沈絡歡凝著他淺色的瞳仁,點了點頭,奶乖奶乖的。 顧鈺捏捏她的耳垂,又捏捏她的臉蛋,心里有些慚愧,但也止步于慚愧。 “沈槿篡位,皇子病故,jian臣當道,國祚動蕩,外敵入侵,這些燙手山芋,是需要我們兄妹來承擔的,可我們勢單力薄,如同螻蟻,需要強大的背后支撐才能與沈槿抗衡?!?/br> 對于這些,沈絡歡如何不知,她“嗯”了一聲,“皇兄是如何打算的,我都配合你?!?/br> 顧鈺嘴角勾起意味不明的弧度,“九邊重鎮里,顧鈺最值得信任,能救社稷的人也只有他,歡兒要對他好一點,拉攏拉攏感情。顧鈺這人吃軟不吃硬,切不可與他對著干?!?/br> 聞言,沈絡歡微微張開櫻桃口,舌橋不下,漂亮的杏仁眼蓄滿疑惑。 顧鈺以指骨觸碰她的下頜輪廓,不疾不徐敘述著陳年舊事...... 先帝駕崩那晚,沈鐲急火攻心,引發舊疾,被宮人抬回東宮養病,登基一事被耽擱。此期間,二皇子沈槿利用外祖父、禁軍總指揮使薛景的勢力,控制了內廷,兀自偽造了傳位詔書,并在薛景的簇擁下,登基為帝。薛景勸沈槿除掉沈鐲,以絕后患,沈槿卻另有思量,自己這個皇位來得名不正言不順,此時殺掉沈鐲恐會引起朝臣的猜忌,是以,他命人將沈鐲關在了薛景府中。 沈鐲之所以能夠逃出來,并來到遼陽尋求顧鈺幫忙,全賴他的生母、先皇后殷氏,若非殷氏以命相護,沈鐲是無法攜著真正的傳位詔書離開京城的。得知殷氏放走沈鐲,沈槿勃然大怒,一條白綾賜死了她。 而那時,年僅十二歲的沈絡歡,被沈槿禁錮在金絲籠中,對此事毫不知情。殷氏被害后,沈槿對外放出消息,說殷氏因思念先帝成疾,一時想不開,自縊而亡。 這也是沈絡歡不信任沈槿的原因,自己的母后經歷過朝野動蕩、榮華沉浮,內心已是堅韌強大,怎會自尋短見? * 煙嵐云岫、寒木結霜,天地間霧氣彌漫。沈絡歡拖著沉重的步子走出地牢,被飛檐上懸掛的紅燈籠晃了一下眼。一排排燈籠點綴威嚴的總兵府,散發著紅艷淡光,照亮了夜晚。 暮色暗沉,各戶的煙囪燃起炊煙,壯漢們扛著耙回到家里,一家人歡聲笑語,與偶有傳來的寒鴉叫極不協調。 也許,后者是送給失意者的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