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吳莊(十六)水深火熱
十六 下了火車,文景把隨身攜帶的碩大的包裹往自己胳膊上一挎,就隨著人流走出了出站口。她回家并沒有通知家中的任何人,明知沒人會來接她,她還是朝著接站的陌生男女們環視了一周。并且將包袱放在腳邊兒,機械地歇了一會兒。 這天,離她(他)們夫妻吵架的日子已是半個多月之后了。在這半個多月的日子里,她和趙春懷雖然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雖然還是她從陸園摘回菜蔬來、做好飯后同時進餐,但昔日的和諧與歡愉卻蕩然無存。趙春懷本來在飯食上是個不挑剔的人,這時卻不是說咸就是說淡,甚至吃出個小草棍兒也要尋釁慪氣。他的情緒仍然受反感和厭惡所支配,甚至動不動罵自己是“瞎了眼”。他由抱怨自己沒眼力受了假象的欺騙而憤懣,變得越來越憂郁和固執了。如果文景是老于世故的女人,她完全可以用自責、柔情、或者是高超的圓謊術來取得男人的諒解,重討趙春懷的歡心。但文景卻是個性倔強、單純樸實、最愛頂真的女人,偏偏不會那一套。所以,趙春懷的太過分、趙春懷的苛責,不僅沒有降服了她,倒把她原先萌發的自責與悔過之心也攆跑了。她想:既然彼此看不順眼,我就回娘家去!眼不見心靜。正好慧慧還望眼欲穿地等我呢。 出了火車站,耳朵里塞滿了河西城里人的口音。前邊一個熟悉的紅色背影挽著一位男性的胳膊,走路那輕佻的樣子很象春玲。文景腦子里悠忽就閃出個地址:前進大街西邊、從西向東的第三個朝北的胡同口。那針織廠的某間女職工宿舍里就放著春玲的鋪蓋卷兒。她的小姑子春玲就在那里上班。時間正是中午。如果她在小姑子那里喝口水、歇歇腳,下午往回返能搭個順車。但是,她一想起那個地址,心口就割裂裂地疼痛。一想起是吳長方和春玲逼得她走到這步田地,周身就來氣。她背井離鄉二年多不愿意回家,正是不愿意觸及那份傷痛!她寧可頭頂烈日、汗水涔涔,背著包袱徒步回家。 節令將到秋分,又到收秋的時候了。紅燦燦的太陽照在原野上還很耀眼??h城附近那澆過的土地已開了裂縫,莊稼的葉片在陽光的暴曬下都打了卷兒。偶然有一股微風吹來,也是干燥的熱風。爬上一個緩坡,土質便帶上了沙粒。滹沱河和天涯山已歷歷在目。過了紅旗大橋這個關隘,便是生她養她的故鄉水土了。一道滹沱河隔出了河東河西兩方地界。同處一個天空之下,這里的雨水比省城少了許多。而河東的土質比河西又差了一截兒。兩處的土壤與景致不同、口音和習俗也有形形色色的差別。河東的老農民更閉塞、更落伍。只是讀了書的年輕人近年來才將目光注視著河西,希望去縣城找工作、聯姻、尋親訪友。陸文景就是有向往有追求的年輕人中的一員,然而卻竹籃打水一場空。 過了紅旗大橋,路經天涯山腳下朝南走了不到一里地,就看到當年她們開墾出的那片河灘地了。上面稀稀落落長著些黑豆,大約剛能收回播下的籽種。地下的鹽堿倒是白花花的一望無際。再往前行,大田里的旱情就更明顯了。玉茭的上半截兒還是綠色,昂了頭掙扎著呈現出活力。下半截兒已是枯黃,劃一根火柴便可以當作柴禾來燒了?!斑€是老樣子,靠天吃飯!”文景不禁替故鄉悲涼。轉而又想,自己為故鄉可付出多少呢? 踏上故鄉的阡陌,便望見雜樹環繞的吳莊了。這時,吳長紅、慧慧以及文德和父母的身影便紛至沓來。這些形象既讓她感到親情拂面,只恨路長腿慢;又讓她感覺滿面蒙羞,悲苦辛酸。這一走二年,重回故土的陸文景已經是另外一個人了。不再是那個未出閨門純潔好勝的女娃了。已經變成個身懷有孕的得過且過的少婦了。而且,她的男人還正和她鬧矛盾!想到此她將沉重的包袱往汗濕的后背上一顛,就心事重重地低了頭,加快了腳步。 將到一個叉路口,文景隱約瞅見玉茭地里潛伏著個手握短棒的巡田人。這位巡田漢子顯然是發現了“情況”,先是直豎豎地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側了耳朵聽。接著便彎著腰、邁著貓步,一陣兒急走消失在青紗帳里了。這人的身影兒與長紅差不多、那警惕性極高的認真樣子也象他,會不會是那冤家又要逮誰呢? 文景滿腹狐疑,情不自禁地駐腳靜聽。果然傳來了響動。是轔轔的車聲。這分明就不是賊了,誰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拉著平車來明目張膽地偷呢? “干什幺去了?”那巡田的漢子問。 “拉擦屁石?!苯釉挼穆曇粲行┒?,象是弟弟文德。 “你jiejie嫁了賺大錢的男人,你家還用土坷拉?” 這時,文景已聽出這巡田漢是長紅的好朋友冀二虎了。他這話帶有明顯的諷刺意味。 “不,不。兩種待遇了。女人們用的是娃們用罷的作業本。男人們嘛,咱土老百姓,用慣這了?!鋵?,文景總是寫信叫我們買草紙。不,叫什幺來著?對,衛生紙。咱土老百姓,用這得勁兒?!标懜惶萌粵]有聽出冀二虎的弦外之音,還在自得其意呢。 文景這才搞清楚,原來是爹和文德到東坡的立土崖拉土坷拉去了。這瓷實的土坷拉因其特殊用途,被老百姓稱為“擦屁石”。文景這代人的祖父輩之前,都是在茅墻旁立一塊光滑些的大石頭,解罷手后大家共用。被人叫做擦屁石。到了她的父輩,就有了些進步。再不共用一塊石頭,改用一次性的土塊了。但由于慣性的緣故,老百姓仍叫這土塊為“擦屁石”。 “嘿,今兒真走運得很!你瞧瞧這塊兒的個頭兒!”陸富堂繼續對冀二虎炫耀?!白阌兴啄晴鄞?。我和文德好不容易才滾上平車。這成色!地道的立土崖上的貨!瓷實得很,打都打不爛!足夠用一年” “可是,打不爛怎幺用呢?” “立在茅墻上,使用一次后用鐵鍬刮鏟一回。鏟下的臟土馬上就墊了茅坑?!蔽牡乱瞾韼颓?,父子倆因拾了便宜好貨興奮異常。 “嗯,這個發明倒挺科學,應該申報中央推廣推廣。撅了屁股一蹭省得動手哩。純天然、又衛生,還不浪費!”冀二虎笑盈盈地附和。還將手指一擰,扳出個“響炮”兒。 “文德!”文景含羞帶氣地喊了一聲,突然出現在爹和弟弟面前。如果她不露面,或許文德會當真問人家怎樣向中央申報、給不給獎勵等有關事宜,繼續受冀二虎的嘲弄。尚未進村就經見了這幺一幕,文景失望極了。她倔倔地把后背朝了冀二虎,表示無聲的抗議!冀二虎便沒趣地縮回玉茭地里去了。陸家父子卻根本不加理會。文德驚訝地一邊叫嚷,一邊從車后箭也似竄過來。摟著jiejie的胳膊就奪過包袱?!癹iejie,真沒想到??!怎幺,你怎幺走著回來呢?也不通知我們一聲!” “是啊,是啊。文德能用自行車馱你娘了?!标懜惶煤罋馐愕卣f?!按簯衙Π??上班的人自然是官差不自由的!”父親臉上的紋路比二年前倒平展了些,架平車的胳膊似乎也很有力量。 “姐,火車比汽車快得多吧?鐵輪胎怎幺會比橡膠的快呢?”文德把jiejie的包袱放到平車上就一路走一路問東問西。他不僅是身個兒“銹”住了,沒怎幺往高長;心眼兒也象生了“銹”,還是孩哩孩氣的。讀了兩回五年級才勉強升了六年級,文景都不好意思追問他的學業情況。 陸富堂的雙腿卻邁得格外有力。雖然在背帶與身體接觸處、后背的脊梁處早被汗水濕透,衣服上那白色的汗堿印下的圖案與新洇濕的汗漬重重疊疊,但有一雙兒女分別在一左一右幫車,他此刻的感覺與城里人洗罷淋浴后的清爽不差分毫。 “嘿,家里添了輛平車,就象添了兩個勞力。干活兒方便得很?!?o:p> “我娘最近怎樣?” “好多了。她那病就認你寄回的藥!” “姐,你能住多長時間?能給我那飛鴿車子上織個座套、把手套幺?”文德問。他早將姐夫送jiejie的自行車據為己有了?!M管爹娘想方設法限制他,說他將來娶媳婦也得送人家自行車,騎得太舊就拿不出手了。十五、六歲的頑皮少年哪管這些? 對弟弟的要求,文景無不應允??磥砦牡率菑氐讛[脫了自卑失落的情緒,從孤獨無助中走出來了。爹和弟弟興致蠻高,文景也便由衷地高興??墒?,僅為家中添了兩輛不同的車子,他們就這樣滿足與自豪,甚至帶點兒牛氣哄哄,又讓文景說不出是好笑還是難為情,甚至是有點兒心痛?!粣圳w春懷、不愛那個硬往自己頭上栽臟盆子的人。然而,她還得依附于他,主動與他和好。陸文景還沒有坐上娘家的炕頭,就發愁怎樣在丈夫面前壘個臺階好讓自己下了。 ※※※ 文景原以為慧慧信中所謂“水火”、“倒懸”是夸大其辭。在舊日的相處中她深深地佩服慧慧的吃苦耐勞、腳踏實地、嚴于自律的精神。但卻不喜見她在社會生活中和人際關系上的太過分的敏感。每當她與趙春樹的戀情不受外力干擾、發展順利時,慧慧就滿面春風,快活得臉兒紅撲撲的羞答答的,宛若夏日正午的睡蓮。一旦在拉話中牽扯到某某的家庭出身、個人血統的問題,她就寂然無聲、死氣沉沉,就象脖子里吊了城磚的四類分子。由于對愛情的忠貞、對愛情的患得患失,慧慧常常將她所遭遇的人生打擊以及內心的痛苦擴大了千百倍。 文景總是用“人家坐轎咱騎驢、路上還有步行人”的家常俚語,“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千年古訓來開導她:“鯨魚有鯨魚的活法,蝌蚪有蝌蚪的活法。人家丑妮還是地主出身呢,難道就不活了?”慧慧卻直拗地認為,一旦如同丑妮,家庭出身是墨墨兒黑,加了火堿也甭想洗涮干凈;個人長相是刻骨骨兒丑,要五官沒五官,要臉盤兒沒臉盤兒;又沒念過幾天書,自然也就沒什幺想望了。老百姓還有句話叫“金山配銀山,爐渣陪黑炭”。干脆咱是“爐渣”、“黑炭”,倒也罷了!偏偏是半紅半黑、不上不下。跌到爐渣堆里不甘心,攀人家閃光的亮堂的,又十分艱難,怎能叫人不煎心呢? 慧慧看似靦腆柔弱,骨子里剛強好勝,追求的是愛情與婚姻相統一的完美主義。也許,正是基于此,文景才高眼看她。因為兩人的骨子里有某種相似處,她們才脾胃相投,十幾年的友誼才牢不可破。 可是這一回,慧慧的處境真可謂水深火熱!作為摯友的文景又恰恰束手無策。 今年春末,趙春樹回鄉探親整整在吳莊住了一個月。他與慧慧的戀情又朝縱深發展了一步。當初的天時、地利與人和就象優質的混合肥料,催熟了愛情之花。北方黃土高坡的春天總是姍姍來遲。直到春夏之交,才是這里綠草發芽、楊柳飛絮、燕雀戀巢、貓狗鬧春的時候。趙春樹回鄉的步伐正好踏著一切有生命的動植物蓬勃生長的節拍。天時對愛情的成熟極為有利?;刍塾制c爹娘劃清了界限,和五保戶聾奶奶同吃同住。這就給趙春樹與她幽會提供了便利。來自人民解放軍大學校的趙春樹回鄉不忘學雷鋒做好事本來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事實上,他也確實給五保戶挑水、掃院、墊茅坑,干了很多一不怕苦二不怕臟的活計。這樣,五保戶的茅棚寒舍就成了亞當夏娃的伊甸園。地利于愛情的成熟也極為有利。此外還有人和。原來那五保戶聾老太太年輕時頗有姿色,做過趙莊一位大財主的小妾。那期間就招風惹草愛吃葷飯。先與財主家雇來的小畫匠私通。后和上財主家縫皮襖的老皮匠相好。還有人說她真心喜愛的是一位年輕長工。不知是因她好吃rou,還是因為她皮色鮮美,趙莊人送了她個外號叫“鮮羊rou”。財主死后,鮮羊rou就卷包了銀錢首飾嫁了那位長工。大概是貪得男人多、消耗大,在那家都坐不了胎。那長工病死后,她仍是孓然一身。人老珠黃后才嫁了吳莊的老貧農。然而,她心眼兒活泛嘴巴利落,“四清”運動時的憶苦思甜,聲情并茂,效果賊好。不僅推動了革命形勢,招引得工作隊員們都泣不成聲。老貧農一死,她便成了五保戶。有人說她的苦是裝的,在舊社會她插金戴銀可歡勢呢。還說她的窮也是裝的,那老貧農幫她在里間屋地下還埋了白洋呢。這些都是人們捕風捉影的傳言。也可能是沒有進入“五?!钡母F人的嫉妒?;蛘呤遣栌囡埡蟮亩抛?。誰去認真考究一位風燭殘年的末路人呢? 然而,積了半生的貪歡經歷,最解風情卻是真的。趙春樹三年才回鄉探一次親,回來不先找姨姨姑姑去敘舊,立即就給她聾老太太來送溫暖獻愛心;不廝守著爹娘訴相思之苦,卻三天兩頭來幫她干活兒,這其中必有由頭! 昔日的鮮羊rou此時雖然耳朵也聾了,眼睛也花了,但年輕時就玩得溜溜轉的花花腸子卻沒有退化。她見趙春樹一經出現,慧慧照鏡子的次數多了,衣服換洗得勤了,身子輕巧歡快得如同飛燕兒,心里便明鏡一般了。又見她近日常穿那件平日不舍得穿的綠軍衣,便斷定這是他送她的定情信物,她(他)倆好上不是一天兩天了。因此,她便專為她(他)倆提供出雙入對的機會。老太太倒沒什幺惡意。一是慧慧平日待她好,她覺得干孫女兒攀上趙春樹也不吃虧,想成全慧慧。二是看年輕人卿卿我我、耳鬢廝磨的情韻,她那干枯的心湖中也象重溫春情蕩漾的舊夢?;貞涀约耗敲铨g年華時,男人們你丟個眼風兒,我送塊冰糖兒,路過她身邊兒都要聞聞嗅嗅的情景,真是妙不可言。她常常鼓勵他(她)們說:“人們常常把吃香的喝辣的叫做好活,唉呀呀,世上那好活樣樣兒多呢!青春年少時,不懂得什幺叫好活,過去了也就白白兒過去了!”這老奶奶說話愛帶個“兒”。每當帶兒的一句話落定后,嘴里就似乎分泌出唾液,露出了香甜憧憬的模樣。 這位年輕時在風月場上游刃有余的鮮羊rou,還好設計些讓人哭笑不得的情節。一天午后,她明明知道慧慧在茅坑解手,卻告訴才進門的趙春樹說慧慧去隔壁兒送篩子去了。并指派趙春樹往茅坑倒灶灰。趙春樹蒙蒙怔怔端了灰進去,幾乎把灶灰倒在慧慧頭上?;刍蹏樍艘惶?,才想起趕緊起身提褲子。糟糕的是,情急中竟抽脫了腰帶,本該提起的反倒又褪下一截兒。趙春樹禁不住雙眼直勾勾盯住傻看。想不到發育成熟的姑娘的隱秘之處竟是這般誘人這幺美!直到慧慧狼狽不堪地收拾好撲上來推他、打他,趙春樹才醒轉過來。兩人漲紅了臉兒,胸中一陣狂跳,卻又情不自禁地相擁相抱,親吻起來。聽到屋內那老奶奶發出哧哧的笑聲,他(她)倆才恍然醒悟:這正是她制造的惡作??! 后來,這一向不出門的老太太又提出,她想去遠方侄兒家走親戚,讓他(她)倆借輛平車送送她。這一去就住了十來天?!祷氐臅r候,慧慧坐平車,兵哥哥駕轅拉著走,自然是撒滿歡聲笑語的一路,風流浪漫的一路。 倘若這老太太不給他(她)倆留下這安靜的閑適的只屬于一對年輕人的熱戀場所,倘若沒有聾奶奶導演的那場惡作劇,他(她)倆的言行還很難擺脫主流社會的、大眾所熟知的格言圣訓的強有力的控制。盡管相愛相悅,還不至于越軌。但是,無論是團員慧慧、還是軍人趙春樹,都是活生生的年輕人,都難以抗拒愛的誘惑,情的煽動,都是在那“金口玉言”與他(她)們的強烈欲望相符時,才能真正領會其意義。怪不得西方有位哲學家敢于對造物主抗議:“你制定的章程,超出了你準許人照辦的程度!”東方的情形也不例外。倒是這位無知無識的聾老太太用自己的本能來彰顯了人類的本性。 聾老太太不在的這十天,便是趙春樹與陸慧慧的蜜月。在這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的日子里,他(她)倆不再為上級能否批準、家庭是否允許的世俗而困擾。一雙情侶魚水和諧,柔情繾綣。甜甜蜜蜜,整日粘在一起。無天無地、無日無夜、無饑無飽。恩愛和欲望左右了相戀男女的一切。 趙春樹走后一個多月,慧慧知道自己懷孕了。年輕貌美的女性身上,總是潛伏著一種悲劇因素。在帶有麻醉性的暖色愛情光環后面,常常潛伏著一種本可預料的危機,但愛情至上、純潔無邪的女性偏偏缺乏這方面的算計。是她心甘情愿地在她妙齡芳華的光譜上涂了一道血紅的印記。 “刮掉吧?!蔽木皠窕刍蹓櫶?。 “不,不?!被刍蹍s堅定地搖搖頭說?!拔乙呀犹媪舜毫岬膱F支書。再努把力入了黨,我們就結婚,共同撫育我們的孩子?!?o:p> “可是,我從前聽長紅說:除非你……”文景想想后面的內容對慧慧太殘酷,就把話打住了。 “除非什幺?你必須告訴我!”慧慧堅持要聽?!澳阒?,從現在起到孩子出生,我只有半年多的時間來爭取了……” “他說除非你闖入火海搶險、跳入大河撈人……” “可是,哪兒有火海、哪兒有落水人???”慧慧焦急地問??催@情景,倘若面前真有熊熊大火、滾滾河水,她也會不計生死去闖去跳的?;刍壅媸侵兔闪诵?,執迷不悟了。 此時,吳莊人早已風言風語說開了慧慧的閑話。趙春樹的父母也有所覺察,但對外人只說是慧慧有意,春樹無心。并且在私下里已給兒子物色最佳人選。這時,慧慧所承受的貶損還停留在她想拉攏人民解放軍趙春樹、想攀趙家高枝兒上。人們并不知道她腹中還懷著他的孩子。她甚至不敢將這消息告知孩子的父親,怕他在部隊上承受更大的壓力??苫刍鄣娜焉锓磻獏s比文景強烈得多。文景初見她時,嚇了一跳?;刍坌稳葶俱?、臉色暗黃、鼻梁處已隱約出現了黑斑。整個人形兒比她們二年前分手時瘦了一圈兒。那衣服空蕩蕩的,里邊象只剩了骨架。文景還以為她得了什幺大病呢!可憐她帶著未婚先孕的難堪和恐懼、拖著瘦弱疲憊的身子,還要強撐著下地薅苗、鋤禾,早起遲睡地刷黑板辦報,竭力爭取一流的模范表現。這無論從rou體到精神,豈不是水深火熱? “可是,你這樣累死累活,到底有多少勝算呢?”文景憂心忡忡地問。 “苦就苦在我無從知曉啊?!盎刍壅f?!拔蚁M闾嫖覇枂栭L紅?!?o:p> “哎呀,好你慧慧!總是惜情護面的。你自己還不好意思問問他?”文景嫌慧慧拖拖拉拉只等她,延誤了時間。 “我問過長紅。他沒好氣地說:入他那黨干什幺?按原則辦事,你早就該是黨員了!” 從這話來推斷,吳長紅與吳長方已結怨很深了。起因自然是文景和春玲找工作,后來的分歧就無從知曉了。文景便對慧慧講了她在省城西站見到吳長東的情形。她從吳長東的話言話語里也能感受到吳家老二老三的兄弟失和。 “要不,你直接去問‘一把手’。問問他自己在那方面做得還不夠?!?o:p> 兩位密友談到這兒,慧慧就喘息不勻、臉紅耳熱、淚水溢滿了眼眶?;刍劾木暗氖终f:“我給你寫信時,為什幺說用良好的愿望鋪成條通往地獄的滅亡之路呢?我為什幺要用那危言聳聽來嚇唬你呢?其實,我問過一把手,我說我不明白自己在哪方面還做得不夠。你知道一把手說什幺?” “他怎樣講?”文景急切地追問。 “他說我聯系領導不夠。他說這話時那眼神兒、那嘴角都帶著玩世不恭、輕浮曖昧的笑意……?!闭f到此,慧慧那溢滿眼眶的淚水終于奪眶而出撲嚕嚕滾落下來?!八€說,你應該懂得這話的意思。你既會聯系解放軍,就必然會聯系咱村的土生土長的干部……” “他是不是與春玲分手了?”文景問。并且將她聽到的吳長東求祈趙春懷幫忙的消息告訴了慧慧。 “正是因為這呀!據說春玲根本沒懷上什幺孩子!她一去縣針織廠就又浪上了男人。吳長方知道自己上了當,氣得要死要活。但這時他已經控制不了春玲。他這才象一頭餓狼似的,到處捕獵新的目標哩!” “活該!真是報應!”文景快意道。 “可是,我該怎幺辦呢?”慧慧松開攥文景的手,失神地嘆道?!案蓯赖氖悄敲@奶奶也看出了端倪,一天價替他推波助瀾。我惟恐她再導演什幺惡作劇,時時提防著怕掉入陷阱?!?o:p> “什幺?她不是很支持你和趙春樹幺?”文景好奇地問。 “唉,她就是那種觀念。既支持我嫁給春樹,又希望我委身于一把手。她說人生在世就要風光灑脫,紅燒rou也吃,青菜湯也喝。女人就要學會占這種便宜,這才活得有滋有味兒哩?!?o:p> “天啊,世上還有這種人!”文景扁了嘴說,露出不屑為伍的神態。 “她認為城兒的也追,村兒的也追,兩個男人象模象樣又有頭臉,是她干孫女的福分呢!” “離開她,回自己家去!” “那不前功盡棄了幺?再說老人家待我又不錯??闯鑫覒蚜嗽?,在吃食上還總是先讓著我呢。高興地說她要抱重孫子了。還替我嚴守著懷孕的秘密哩。我怎好與人家撕破臉呢?” 原來,先前對愛情之花的怒放極有營養的地利與人和,如今又滋養著霉菌的生長泛濫?;刍鬯^的水深火熱正在這里。 兩個密友沉思半響,不知道說什幺好。文景想:這忙真不好幫呢。老虎吃天,找不到下口處! ※※※ 上世紀七十年代的公社社員們對待“飛鴿”,“永久”牌自行車,就象新世紀的城里人對待“寶馬”和“奔馳”牌小轎車。尤其對于陸富堂這樣的貧寒之家,自從趙春懷推去這飛鴿車,老夫妻倆就象護弄孩子,沒少為它cao心勞神。深怕磕著碰著。文景的娘為那自行車的車座兒縫了柔軟的綿墊套子,以防磨損那皮座兒。為那三角形的大梁還做了“褲子”,避免文德擦破漆皮。文景的爹還到鎮上買了黃油,三天兩頭往車軸上擦、往鏈條上擦,以防干枯。而且,只要有些微小雨,就不讓文德再騎。惟恐濕了那明亮的鋼圈和輻條會生銹。兩代人為騎車動不動生氣。父母的主張是能不騎就不騎,盡量少馱東西少帶人,憐財惜物方可天長日久。文德卻反問:到底是車子為人服務,還是人為車子服務? 文景對父母和弟弟的爭執不加表態。聽他們各執己見,她只是快活地笑笑。從內心講,她覺得文德說得似乎也有道理,車子當然是為人服務的。但看見那自行車依然是錚亮錚亮的,又覺得父母的話也不錯。還是小心愛護些好。 這天,文德從趙莊一位同學那里借來個把手套子的樣品。黑毛線套筒,筒口處還織了紅色的花邊兒,象喇叭似的張著口兒。而且扎筒口的地方還吊了兩顆黃毛線織成的棗兒大的圓球。文德說那同學騎了車子飛時,這兩個圓球就在手下面丟兒丟兒地晃動,風光極了。 于是,母女倆就決定拆掉文德穿罷的一件舊毛背心,來滿足他的虛榮心。母親坐在鍋臺邊拆線,文景立在躺柜旁繞線團。兩人一邊干活兒一邊告訴。話題由織座套、把手套引到自行車,又由自行車引到了贈車人。文景娘覺得女兒這次回家太突然太倉促,便懷疑兩口子發生了口角。不然,趙春懷一向是孝子,為什幺沒有讓文景給公婆捎一點兒吃食?一再追問,方知女兒女婿果然有沖突。當娘的首先就把自家女兒怪怨了一頓。她說:“千萬不能不識抬舉啊。人家可是真心喜見你哩。結婚前你說一人家不二。咱還沒提車子的事兒,人家倒推來了車子。你還要人家怎樣?” “不是我要人家怎樣,是人家嫌我不怎樣呢?”文景嘟了嘴說。她一邊飛快地繞線團,一邊對娘講述他(她)們爭吵的起因。 “好我的閨女哩。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怎能和一個年輕男子鉆到一把雨傘下呢?”母親生氣地埋怨道,“換了我是趙春懷,我也不高興!” “腳正不怕影子斜!哼,鼠肚雞腸!” “聽娘的話。這樣的女婿難找哩。你要想辦法討他的歡喜才對。自從你去了省城,吳莊人誰不羨慕?有閨女的沒閨女的見了娘總要說:‘你咋那樣會生哩,一生生個金鳳凰!’自從你做了趙福貴家的兒媳婦,你爹站到十字街井欄旁的人堆里,身桿兒也高了一截,說話底氣也壯了。文德在同學們面前也不畏畏縮縮了?!蔽木澳镄跣踹哆稙榕鲈u功擺好。她大約嫌那毛線帶出的塵土嗆人,把胳膊朝左邊伸得展展的,把腦袋朝向右邊。一邊拆那毛背心,一邊只顧望著文景?!扒魄颇阍诔抢镒×硕?,那臉盤兒、手指比離開吳莊時還水靈鮮嫩。你瞅瞅慧慧,干枯成個什樣子?” 娘一提到慧慧,文景的心就又一揪一揪地難受。她一直都沒想出幫助慧慧的好法子呢。 “再說啦,可別小瞧這一月十塊錢!你在家里時,沒明沒黑地受,和你爹兩個人的勞力一年才能分二、三十元的現金。這一月十塊,三月就超過咱一年的收入!文德上學的學費書費、咱家的油鹽醬醋、糊窗的紙、娘吃的藥、生爐子的煤、新添的小平車……,什幺不是靠這?” “好了。好了。我巴結人家就是了?!蔽木安荒蜔┑?。 “你那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