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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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初一,賀蘭毓官署無事。 他一早前往弘禧閣,陪同老夫人老太爺用了早膳,回到明澄院看了幾本文牘,心念起來,教來福去素心院傳話,說要帶溫窈去逛廟會。 但來福去一趟走了空,回來道:“溫姨娘早先已同老太爺一道出門去了,小的方才去素心院,那邊兒還在往燦星館搬東西……” 賀蘭毓并不知燦星館之事,聞言眉間頓時一擰,聽來福說出個緣由因果,當下冷了臉。 他那副心思說細不算細,比不得女人爭風吃醋時的敏銳,但齊云舒拿燦星館做筏子做到他頭上,誰還能看不出來? 溫窈回到賀府已近下半晌酉時,她先送老太爺回了弘禧閣,回到燦星館,才踏進大門,便見院里云嬤嬤幾人垂首屏息,如臨大敵。 “相爺在里頭,來的時候臉色不好,你小心些?!痹茓邒呱锨暗?。 她嗯了聲,挑簾子進屋。 賀蘭毓正靠在暖閣仙鶴燈盞旁的大躺椅上閉目養神,聽著腳步聲轉過臉來,問:“今日玩兒得高興嗎?” “跟你有什么關系?!?/br> 溫窈懶得搭理,一瞧屋里還擺放著來不及收拾的箱籠,退出去兩步,招呼云嬤嬤觀靈進來繼續歸置,不必管他。 賀蘭毓冷笑了聲,“看你這意思是還挺喜歡這兒的,就那么迫不及待想搬進來?” 她嗯了聲,并不回話,兀自拾掇著東西。 他面上陰沉愈盛,觀靈瞧著心中直發憷,借著捧妝奩的動作,拉了拉溫窈的衣袖,“主子……” 溫窈深吸了口氣,轉過身蹙眉看他,“你又想發什么瘋?素心院陰冷潮濕,我為什么不能搬,你不滿意我在這里,大可去與齊云舒……” “她要你往哪兒挪你就往哪兒挪,你還真當自己是個任人驅使的奴婢了?!” 賀蘭毓沉沉低喝一聲,手掌拍在扶手上砰地一下,觀靈嚇得一哆嗦,手中妝奩沒抱住,砸在地上灑出一地的釵環首飾。 觀靈慌張跪地去撿,但那一堆珠寶玉石間,一朵素白的簪花委實太過顯眼,都無需賀蘭毓特意去尋,余光瞥過去便看得清清楚楚。 她還在為易連錚守孝。 賀蘭毓手掌捏在扶手上止不住一僵,心中陡然教人狠狠抓了一把。 ——將你舍不得的人記在心里,那往后一輩子,只要你在,這個人就在。 這話還是溫老太太過世那年,他教給她的,如今被她拿來當成匕首,回過頭來毫不留情回敬給了他。 溫窈冷冷瞥他一眼,彎腰從地上將那朵簪花撿起來,仍舊放回了妝奩中。 “你別忘了,我不是上趕著來給你做妾的,如今任人驅使也是拜你所賜,你有什么立場來同我說這番話?!?/br> 賀蘭毓眸中一霎暗極了,但目光與她對峙了許久,指節都握出了悶響,還是沒再繼續火上澆油同她吵。 這日傍晚,燦星館才修繕好的主屋大門,教他出門時重重一把摔在門框上,咔嚓一聲悶響,又給撞壞了。 賀蘭毓回明澄院時日頭正落下,冷風從廊下吹得呼呼作響。 來福從東耳房窗口往外看,瞧著那面上陰沉,原打算想回稟的話一時堵在了嘴里,不敢上前去觸霉頭。 盈袖見狀在旁催他,“你去啊,夫人還等著爺的意思呢?!?/br> 她面上焦急得很,今兒個午膳,爺往畢月閣一趟,用膳后揮退了下人,也不知兩人在屋里說了什么,夫人送爺出門時還好好的,可等人走后,當下趴在軟榻上哭了好長一陣兒,回頭便教她來問,教溫氏住霜華居行不行? 瞧著樣子是燦星館那茬兒,爺不滿意了。 來福拗不過她,躊躇半晌,還是磋著步子進了屋,再出來時搖了搖頭,道:“爺說不必折騰了,溫姨娘就住燦星館?!?/br> 這晚夜半,賀蘭毓又是第無數次從充斥著溫渺渺的夢中醒過來。 他躺在枕頭上平復了許久,側過身自床頭小柜子里拿出個小瓷瓶,卻沒往鼻尖湊,捏在手中半會兒,心頭止不住煩躁,一把將其砸了個粉碎。 世上根本沒有任何東西填滿得了他的欲壑,除了溫渺渺。 心中還掛念著個死人的溫渺渺! 年后一連曬了許久的暖陽,老夫人尋了個黃道吉日,帶領闔府女眷前往城外的大慈安寺進香積福。 早起辰時,馬車自西城門出,一路行了一個半時辰才至山腳下,香客也分三六九等,相府這般便能得方丈親自相迎,眾人進寺,又用了頓齋飯。 午間歇息片刻后,齊云舒得了老夫人首肯,教盈袖傳話,喚溫窈與尹曼惜至西偏殿,說要給賀蘭毓念經祈福。 溫窈不便推辭,端正與另二人在菩薩跟前跪了整整一個時辰。 齊云舒受不住起身后,卻沒教她們倆起來,溫窈便又與尹曼惜在盈袖監督下,多跪了一個時辰。 她后來起身艱難,尹曼惜心細如發忙上前來扶,又一路將她送回客房,臨走還教了些舒筋活絡的按摩手法給觀靈。 觀靈送人出門回來,不禁感嘆了句:“這位尹姨娘還真是個好人吶!” 溫窈沒吭聲,在客房歇了會兒,心中記掛著事兒,不多時便又出門去了后邊的東配殿,那兒常時都是供人誦地藏經悼念亡人之處,祈福的日子,不會有人。 卻沒成想,她又在那里遇到了尹曼惜,還見那香案上正擺放著兩塊靈牌,其上名字書:尹崇、賀承安。 二人來此皆藏有私心,一時面面相覷。 短暫靜默過后,到底是“把柄”更多的尹曼惜先開了口。 “我來此是為悼念我哥哥與……與我的孩子,還望溫jiejie切勿張揚此事,可以嗎?” 她提起二人眼眶一霎泛紅,溫窈不過恍神片刻,她似是憂心的厲害,很怕被人知曉此事,一時心急,提了裙擺便欲屈膝。 溫窈一時詫異,忙抬手止住了,旁的未及多問,匆匆自殿中退了出來,只當自己沒來過這里,沒見過她。 那孩子姓賀,但在賀家的家譜上想必找不到,相府眾人絕口不提,連尹曼惜這個親生母親都覺他是個忌諱。 第16章 殊途 總歸都是她曾經說過的一輩…… 下半晌自大慈安寺回程,賀蘭毓親自帶了侍衛來接,說是近來道上有流民,時辰晚些便不太平。 眾人自山腳上馬車時,有個侍衛到溫窈跟前,道:“相爺請溫姨娘移步?!?/br> 眾目睽睽之下,話音方落便引來一旁的老夫人、齊云舒注目,溫窈無從回絕,獨自往前走一段兒,上了賀蘭毓的馬車。 她進了里頭兀自在一側落座,與他隔著涇渭分明的距離,賀蘭毓瞥她一眼,俯身過來拉她的小臂。 “坐那么遠干嘛,我還能吃了你不成……”他將她按在自己身邊,“今兒個到廟里想必跪了吧,裙子撩起來我看看?!?/br> 去廟里跪菩薩那不是正常的嘛,但賀蘭毓總記得她是個豆腐身子,小時候稍微磕著碰著,回頭便要淤青好大一塊兒,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教人打了。 溫窈不肯動,他擰眉,撥開她的手,自己俯身將她的裙子和褲腳兩把拽了起來,露出兩塊兒烏青的膝蓋。 “跪了多久,怎么成這樣了?”賀蘭毓眉間不悅,直覺她沒那么蠢,自己給自己找這么大罪受,見她不答話,又溫聲道:“上回摔門是我不對,能不能消氣說說話了?” 溫窈靠在車壁上有些累,想將裙擺放下去卻被他攔住,只好應道:“兩個時辰……你看夠了沒?” 他有時候耐性兒出奇的好,比如眼下,被她刺了也沒有還口。 賀蘭毓從抽屜里拿出瓶藥膏,抬起她雙腿放在自己腿上,教她別動,便沾上藥膏在掌心化開,覆在那淤青處輕緩地揉。 “往后誰教你跪都別跪,若有異議,教她來找我,聽到了嗎?” 車壁兩側燈火將他垂下的眼睫,映下一道長長的陰影,像是兩扇濃重的羽翼,遮出晦暗不清的珍重神色,尤其能迷惑人。 但溫窈閉著眼沒答話,也沒心思看他,她在想方才看到的那塊牌位上的孩子——賀承安。 人都有好奇心,喜歡探究些隱秘的事情,旁人越是避諱,越教探究者想刨根問底。 “賀蘭毓……” 她不像以往那么怒氣沖沖,聲音顯得過分平和,但問出來的話,于賀蘭毓而言卻全然不是那么回事兒。 “你跟尹曼惜那個孩子呢?” 賀蘭毓覆在她膝蓋上的手一頓,眼睫顫了下,片刻便恢復如常,“死了,你問這個做什么?” “怎么死的?” 他眸中一霎有些冷了,抬頭看她,眉間緊蹙,話音卻又試圖柔和,“死了就是死了,你從前不是最難以接受他嗎,現在又何必非要再提?” 難以接受那孩子? 溫窈聞言便知,他根本還是不懂她當初為何會退婚,“賀蘭毓你到底是裝傻還是真傻?” 賀蘭毓望著她眸中晦暗,沒說話。 溫窈閉目試圖平復下心緒,“我不能接受的從來不是他,而是你,身在邊關只短短一年,便將婚約拋諸腦后的你?!?/br> 她說著深吸了口氣,將腿挪下來側過了身去。 原來有些事情不管過去多久,再提起來也還是會在人心里猛地放一把火,澆都澆不滅。 賀蘭毓看著她側影許久,才道:“溫渺渺那你呢?我說過多少回那晚我看到的人是你!是你!是你!可你從來都不肯信我……” “你以為是我?”溫窈不論聽多少次都覺荒謬,“當時我在哪里你又在哪里,不過是你酒后亂性的借口罷了!” 她把那四個字說得多輕巧,那么理所當然,只有賀蘭毓自己知道不可能,他喝過多少酒,沒有哪一種能教人神思錯亂。 但他拿不出證據,于是無論如何辯解都是徒勞,溫渺渺只看得到懷有身孕的尹曼惜,只看得到他的背叛。 “不管你信不信,我當時看到的人是你,也是真心想在凱旋而歸后娶你進門?!?/br> 他發誓那時看到的是溫渺渺,穿著嫁衣對他笑,對他撒嬌喚“三哥”的溫渺渺。 賀蘭毓還記得臨出征那天早上親吻了她,但她笨得很,或許也可能是故意的,回過頭便寫信來問,那天親她做什么? 信后面又說既然親了就要負責娶她,她也得負責嫁他。 可那封信被他揣在懷里,戰場上受傷昏迷了一陣兒,等他醒來再找,遍尋不著,后來才聽人說是被血浸透了,扯開衣裳時爛成了一堆破紙條。 賀蘭毓話音疲倦,一霎沒了爭辯的力氣,也覺沒有爭辯的必要。 溫渺渺永遠都不會相信他,但卻改變不了她如今依然成了他女人的事實,殊途同歸,往后生兒育女、朝朝暮暮,總歸都是她曾經說過的一輩子。 那天從大慈安寺回來后第二天,尹曼惜帶著禮,登了燦星館的門。 溫窈大抵能猜到她來意,本不想多余來往,可那會子才未及辰時,初春的早晨還泛寒氣,遂請了她進來。 尹曼惜心靈手巧又通醫理,送的東西不落金銀玉器之流的俗套,乃是她自己制作的香薰,說是添加了藥材,于療養身體有助益。 女人間的小物件兒,大抵都不能算禮,任人推辭不過,可收下了便又是個情分,如此貼心一來一往,也難怪她這些年在府里能得老夫人庇護。 溫窈收下東西,又留尹曼惜稍坐了會兒,瞧時辰差不多了,便一同前往弘禧閣給老夫人、老太爺請安。 時下臨近老夫人壽辰,這幾日溫窈每逢往弘禧閣,總能碰上齊云舒,再時運不濟些,還會碰見賀蘭毓。 夫妻二人想必是與老夫人商議壽辰之事,得空便在弘禧閣一待大半天,溫窈無論早去晚去都避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