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節
第十章 司宮令 夕陽西下時,趙皚隨衛清潯來到大石佛院,同行的還有殷瑅和一名中年婦人。 趙皚獨自帶蒖蒖進入一間禪房,告訴她:“我到臨安后,打聽到云鶯歌一年前已隨莊文太子妃搬離東宮,住在官家賜給莊文太子妃的宅中。我借送寧國府山珍給大嫂的機會,找到了云鶯歌,與她閑談,將話題引到她當年送你賀禮之事上。她似乎毫無顧忌,坦然說送你的禮物是珠鈿,然后提及大哥辭世,她看起來很傷心,抹著眼淚說:‘沒想到莊文太子和蒖蒖這么快就天人永隔了,可憐的蒖蒖如今也不知道在哪里,是否平安?!伊粢庥^察,她對你的關切之情倒不似矯飾,如果是刻意做戲,那她的功力也忒深厚了?!?/br> “她一向單純,當年如果說謊,一定面紅耳赤,結結巴巴,騙不了人的?!鄙R蒖嘆道,“我估計這珠鈿的秘密她是真不知道……你問她珠鈿是從何處得來的了么?” 趙皚道:“自然問了。她說是花重金從宮外買的,但說到這點時神色倒有些不自然。我還欲追問,這時莊文太子妃走了過來,我便不好再與她多說了……但也無妨,待楊子誠入宮,稟明官家此案隱情,官家自會召云鶯歌來審問。今日皇城門已關閉,已無法入宮,我先帶你回我王府,明日一早一起入宮?!?/br> 蒖蒖詫異道:“我也去?就這樣大剌剌地去,還未靠近宮門便會被人捕了關押起來吧?” “本來我準備讓楊子誠稟報官家后再帶你去,但如今情況有變……”趙皚蹙了蹙眉,“適才有東宮的內侍來魏王府,說太子妃回城路上遇見信安郡夫人,一見如故,特邀你明日入宮觀禮……你真遇見她了?” 蒖蒖遂把偶遇鳳仙之事告訴他,又道:“我一直戴著幃帽,她沒有看清我面容。但我與她相處多年,彼此太熟悉了,雖然我故意換了口音與她說話,她仍有認出我的可能?,F在特意相邀,不知是禍是福?!?/br> 趙皚沉吟,須臾神色凝重地道:“凌鳳仙這人頗可疑。你曾告訴我,云鶯歌送你的珠鈿一共五枚,大哥薨那日你只用了眉心那枚,其余的留在你房中。你被囚禁后,你的小院曾被查封,所用物件被抄沒入庫。這次回來,我設法查了當年你被查抄入庫的什物,結果發現,凌鳳仙被聘定為太子妃后,以憶及姐妹舊情,想留點念想為由,請皇后把你留下的首飾賜給她,皇后答應了,賜給她的首飾中就有這套珠鈿?!?/br> “你是說,鳳仙可能與這珠鈿有關?”此事遠不在蒖蒖意料之中,本能地拒絕將鳳仙與之聯系起來,但心頭卻有一朵疑云隱隱泛起。 “是否有關,明日審問云鶯歌就知道了?!壁w皚又道,“既然太子妃出面邀請,你不去等同大不敬,是躲不過了,所以我去找殷瑅?;食撬具壸湓诔侵写烫较?,經常需要喬裝改扮,有專人負責喬裝易容。我請殷瑅找了一個來,就是外面那位婦人,稍后請她給你和楊子誠化妝,讓人看不出本來面目。明日你隨我入宮,親王妾的席位遠離御座,一時應該不會有人認出你。浙東路轉運使向官家進獻了一批山珍海味,明日一大早要送入御廚。為免楊子誠被人認出和追殺,進皇城之前,我讓殷瑅安排他先扮成運送貨物的小吏,混跡在人群中進入御廚。待婚禮完成,宴會將開時,官家、皇后和太子夫婦都要各回寢殿更衣,這時我再帶楊子誠入福寧殿見官家?!?/br> 殷瑅帶來的婦人果然精通喬裝易容之術,用妝粉胭脂青黛在蒖蒖臉上涂抹勾勒一番后,蒖蒖一照鏡子,感覺面對著一個陌生女子,圍觀者也嘖嘖稱奇,均說完全認不出她了。 去年官家賜了一座宮外府邸給趙皚,趙皚今夜便帶著蒖蒖回王府,又把楊子誠交給殷瑅,要他務必護楊子誠周全,明日易容后送入御廚。 四更時,那婦人又來為蒖蒖化妝,助她穿好郡夫人禮服,然后趙皚按計劃帶蒖蒖入宮門。蒖蒖依品階順序立于內外命婦隊列中,等待太子妃入皇城。 破曉之后,出宮親迎太子妃的趙皓攜鳳仙乘坐著六匹赤馬所駕的金輅回到皇城。那金輅高達十八尺有余,狀如方屋,飾以金涂銀,前后駕士有一百五十四人,浩浩蕩蕩地進入麗正門后,太子夫婦自金輅中下來,在都知、尚宮引導下,一前一后朝大慶殿走去。 內外命婦分列兩側下拜迎接太子妃,蒖蒖亦在其中。當鳳仙經過蒖蒖面前時,蒖蒖微微抬首看向她,只見鳳仙穿著一身褕翟之衣,頭上花釵冠上有大小花十八株,施兩博鬢,目不斜視地款款前行,略微上揚的下頜令她看起來頗顯高傲,完全沒有一絲當年做內人時的謙卑神情。 而這一瞥間,蒖蒖也發現鳳仙臉上貼著珠鈿,眉間、兩鬢及唇兩側,一共五枚,且那珠鈿的形狀與色澤與當年自己那套看上去幾乎一模一樣。 她會否用了自己留下來的那幾枚?這念頭在心間一閃而過,但蒖蒖很快暗暗否決:太子妃婚禮何等隆重,她豈可用一位待罪宮人留下的珠鈿,這一套或許只是相似而已。 皇帝服通天冠、絳紗袍,御文德殿,禮官宣讀皇太子妃冊命之文,皇太子夫婦拜謝今上,婚禮如儀順利進行。待禮畢,皇帝回福寧殿,皇太子夫婦回東宮更換禮服,以備赴此后盛宴。趙皚當即讓人帶蒖蒖來到福寧殿外等待傳宣,自己找到楊子誠,親自帶他入殿,求見官家。 皇帝乍見楊子誠,自是無比震驚,連聲問當年發生了什么,為何失蹤。楊子誠老淚橫縱地伏拜于地,懇請官家屏退閑雜人等,才從莊文太子要他查蒖蒖身世開始,將太子薨前發生之事一一道出,一直講到太子薨后自己被人追殺,不得已逃出臨安,但暫時沒提柳婕妤之事。 他且泣且訴,這些事又紛繁雜亂,皇帝聽得一頭霧水,只先提一件事:“你是說,吳蒖蒖極有可能是張云嶠和劉蓂初的女兒,后來被菊夫人收養,帶到浦江撫養長大?” 楊子誠稱是,補充道:“當年莊文太子讓臣把涉及吳蒖蒖身世的文書證據交給孟司記謄錄,現在孟司記那里應該還保存著,官家不妨取來查看?!?/br> 皇帝嘆道:“當年吳蒖蒖消失在西湖中后,我派人在臨安城內外搜查,孟云岫便來懇求我放過蒖蒖,并將那些文書呈給我看了。所以,我沒有再讓人追捕蒖蒖,想著如果她是張云嶠的女兒,這大概是天意,讓我放她一條生路?!?/br> 楊子誠道:“莊文太子薨之前,吳蒖蒖與他已兩情相悅,傾心相愛。莊文太子信任臣,他二人的事從不瞞臣,臣又將莊文太子中菌蕈毒時吳蒖蒖憂心如焚,為他里外奔波的情形看在眼里,所以臣明白吳蒖蒖對莊文太子的心意,她不可能有心害太子。何況莊文太子是儲君,將來吳蒖蒖可以為妃,前途無量,于情于理,她都沒有理由傷害自己的夫君。而莊文太子薨后,很快有人來追殺臣,臣便知道,那肯定是真正的兇手派來的?!?/br> “那你知道兇手是誰了么?”皇帝追問。 楊子誠道:“臣只有些猜測,暫不敢直言。吳蒖蒖已在殿外等待,有些更重要的事,不妨讓她向官家稟明?!?/br> 皇帝睜目訝異道:“吳蒖蒖回宮了?” 這時趙皚在一旁揚聲吩咐門外宦者:“宣信安郡夫人入殿?!?/br> 蒖蒖聞訊,徐徐進入殿中,朝皇帝行大禮。 皇帝明白了:“你就是二哥納的妾,宋桃笙是你的化名?!?/br> “奴是吳蒖蒖?!鄙R蒖沉著應道,“奴當年被洪水淹沒,幸而被人救出,離開臨安,去了小時候居住過的寧國府。后來遇見魏王,我們一直以禮相待。此番借信安郡夫人之名入宮,實為權宜之計,奴與魏王,并未成親?!?/br> 皇帝冷冷地審視她,沒有就此追問下去,只命道:“當年的事,你知道什么,都說出來吧?!?/br> 蒖蒖便從莊文太子幫她追查身世說起,提到太子對程淵的懷疑和監視,又細細講述了與太子撞見柳婕妤和玉氏對月拜祭之事,皇帝聽到這里,頓時皺起了眉頭。 此時楊子誠從旁道:“莊文太子隨后便命臣去查柳婕妤父親生日,臣發現那一日并非柳堃生忌,而是,齊熙的……” 皇帝無比震驚,重重拍案:“你可知你在說什么?” 楊子誠立即伏拜,懇切道:“臣絕不敢說謊。事關重大,臣若有一句虛言,愿受車裂凌遲之刑?!?/br> 皇帝閉目,胸口不住起伏,好一會兒神色才有所緩和,又對蒖蒖道:“后來發生了什么,你繼續說?!?/br> 蒖蒖黯然垂目,竭力調整心緒,良久后才緩緩道出那夜她與莊文太子親近后太子銜去珠鈿品嘗呵膠之事,隨后又說了在寧國府發現蛇毒可能與此有關,最后韓素問以倉鼠證實的經過。 趙皚把此前已候在殿外的韓素問召來,向皇帝展示了那枚猶帶毒素的珠鈿,趙皚隨即又向皇帝長揖,道:“爹爹,蛇毒已被翰林醫官院列為禁藥,宮中人極難獲得。后來我讓人查過,這些年程淵一直在用蛇毒治頭痛之癥,私下聘用了幾位捕蛇人,長年為他提供毒蛇?!?/br> “所以,你們想說,害莊文太子的是柳婕妤還是程淵?”皇帝問。 “此事與誰有關,須看珠鈿的來源?!鄙R蒖道,“奴那珠鈿是內人云鶯歌送給我的,把她召來審問,便可知珠鈿從何而來?!?/br> 這日云鶯歌也被莊文太子妃帶入宮,此刻在皇后殿中?;实郛敿疵鼜堉迸扇税阉龓У搅烁幍?。 云鶯歌尚不知發生何事,一進殿中,看見眾人個個神色冷肅,當即嚇得跪倒在地。趙皚隨即問她珠鈿來源,此刻她也不敢掩飾了,垂淚說出了實話:“是鳳仙……哦,不,是如今的太子妃送給我的。當時她說要謝我照顧提點,送我這副珠鈿,我見珠鈿貴重,蒖蒖又喜事將近,所以轉贈給了蒖蒖?!?/br> “太子妃?”皇帝蹙眉問,“她又是何從得來?她知道你要送給蒖蒖么?” “她知道的,我告訴她我準備送給蒖蒖,她沒有反對,說送給了我就任我處置?!痹弃L歌泣道,”但是她從何處得來我便不知了?!?/br> 皇帝喚門外宦者,正欲命他去請太子妃,此刻卻有一位東宮內侍慌慌張張地疾步入內,跪倒在皇帝面前,稟道:“適才四大王和太子妃在東宮忽然嘔吐暈厥,現在不省人事,太醫說,像是中了什么毒?!?/br> 四大王即柳婕妤所生的小皇子趙皎,今日柳婕妤說感染風寒,臥床于閣中,沒有前來觀禮,但允許乳保帶著趙皎及公主如嬰前往東宮看婚禮盛況。 皇帝一聽趙皎可能中毒,又急又氣,立即起身怒問宦者原因,宦者卻說太醫也暫時不知因何中毒。蒖蒖頓時想起此前鳳仙所用的珠鈿,對皇帝道出這一疑點,皇帝旋即喝道:“走!隨我去東宮?!?/br> 到了東宮,只見里面一片混亂,許多內人圍聚在太子妃寢殿內,對著昏迷的鳳仙和趙皎又是呼喚又是哭泣,而幾位太醫緊鎖眉頭,不時商量或爭論,一些宦者四處奔走,看上去焦急而忙碌,卻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公主如嬰在自己乳保懷中一直哭,而趙皓垂頭喪氣地坐在鳳仙榻前,兩眼紅紅地,似乎也剛哭過。 皇帝先去查看趙皎狀況,蒖蒖則來到鳳仙身邊,低身查看,發現她面上的珠鈿已經卸下。 “太子妃的珠鈿呢?”蒖蒖問鳳仙榻前的侍女。 那侍女答道:“太子妃回到東宮,先就把珠鈿卸了,后來四大王拿著玩了一會兒?!?/br> “他是不是把珠鈿放嘴里了?”蒖蒖再問。 “啊,是,是!”不待侍女回答,趙皎的乳保如夢初醒,湊過來回答了蒖蒖的問題,“太子妃卸妝時,四大王和公主在殿中追逐嬉戲,后來四大王忽然摔倒,磕破了嘴唇,流了一些血,痛得哇哇大哭,太子妃便招手讓他過去,把他抱在懷中,取卸下來的首飾給他看,好言撫慰。四大王很喜歡太子妃鬢邊用的珠鈿,拈起來玩,玩著玩著就往嘴里塞。太子妃忙讓他吐出來,四大王不答應,倒是拈起另一枚遞到太子妃嘴邊,說是甜的,要太子妃嘗嘗。太子妃本不想嘗,但四大王小孩心性,非把珠鈿往她嘴里塞,太子妃只好嘗了嘗,也說是甜的,四大王才許她吐出來。兩人又說了會兒話,然后四大王開始嘔吐,太子妃忙張羅著請太醫,但不久后她也開始嘔吐,然后和四大王都昏迷不醒了……” 蒖蒖讓侍女速去尋找鳳仙卸下的所有珠鈿,隨即撥開鳳仙嘴唇,查看她口腔狀況。只見鳳仙牙齦紅腫,似有出血癥狀,便問侍女太子妃近日是否上火,侍女道:“是的。太子妃長途跋涉回臨安,夜間也休息不好,所以生了些熱氣,牙痛好幾天了?!?/br> 蒖蒖當即找到太醫郭思齊,請他用解蛇毒的藥給四大王和太子妃治療。郭思齊依言而行,備好湯藥讓二人服下。過了片刻,鳳仙眼皮跳動,開始呻吟,而趙皎仍無反應?;实塾l焦慮,連問郭思齊藥用得對不對。郭思齊躬身道:“官家,須對癥下藥才能確保見效。而今只知這毒可能是蛇毒,但是哪種蛇之毒,蛇毒用量是多少,我們全然不知,只能保守治療。若能查明,臣等便知如何更好地解毒了?!?/br> “程淵!”皇帝霎時想起剛才蒖蒖等人提到的程淵,喝道,“快把程淵拘來!” “官家,萬萬不可!”跟隨他而來的都知張知北跪下勸道,“程淵如今在慈福宮侍奉太后,如果因此事拘他,等同于向天下宣告太后與謀害皇子之事有關。一則,太后可能先就不允許我們進慈福宮拘人,再則,即便程淵被捕,為了自己性命和維護太后,他也會一口咬定與此事無關,不會說出如何才能解毒的?!?/br> 楊子誠也附和道:“張都知所言有理,此刻確實不宜以追查皇子中毒一事為由去慈福宮拘捕程淵?!?/br> “那你們說怎么辦?”皇帝怒吼道。 此時蒖蒖上前,朝皇帝下拜,道:“奴有一個辦法,或可解決此事。望官家先回福寧殿,再容奴稟奏?!?/br> 皇帝如今無計可施,又見蒖蒖目光堅定,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只得應她所請。 待回到福寧殿,蒖蒖再鄭重舉手加額,向皇帝跪拜,然后肅然道:“奴,典膳吳氏,自薦為司宮令,為陛下追查莊文太子及四大王、太子妃中毒真相,肅清宮禁。望陛下加恩,準奴所請?!?/br> 皇帝驚訝得無以復加:“你說什么?司宮令?” “是的?!鄙R蒖鎮定地仰首,與皇帝對視,清楚地說,“唯有司宮令,才有管束南北大內兩宮宮人的權力,才能名正言順地進入慈福宮查案,而不怕太后反對?!?/br> “司宮令可管束的兩宮宮人只是女官內人,管不了程淵那樣的宦官?!被实圪|疑道。 “程淵涉及的罪行,不止下毒這一樁,他還涉嫌私自囚禁菊夫人。菊夫人是先帝宮人,在司宮令管轄范圍內,奴先以追查菊夫人一事的理由進慈福宮,再說服太后,交出程淵,屆時交給御史臺、刑部審訊,或是皇帝下旨設詔獄,皆由陛下決定?!鄙R蒖冷靜說出自己的計劃,見皇帝不置可否,又道,“菊夫人一案,不僅涉及莊文太子之事,還關系到張國醫的下落。若陛下封奴為司宮令,奴可將張國醫失蹤之謎一并查清,將他親自送到陛下面前?!?/br> 皇帝沉默須臾,沉聲問:“你真有把握,將這些事全部查清?” “我有把握?!鄙R蒖語氣斬釘截鐵,“許多事,我已想明白了,現在只需要審問相關之人來驗證。這些案子,我也牽涉其中,或不該成為查案之人,但沒有人能比我更清楚其中的關節所在。我來追查,可確保結果來得準確而迅速。而我也可先向陛下立誓,保證秉公執法,不會因個人私情而掩飾、漏報任何真相?!?/br> 見皇帝仍不表態,蒖蒖再拜,繼續申請:“我只需要一天,做一天、十二個時辰的司宮令。在這一天內查明所有真相,明日即卸任,并席藁待罪,請陛下就我在莊文太子一案中應承擔的責任,以及今日的僭越,定罪處罰?!?/br> 皇帝沉吟須臾,然后揮臂一指西南方,對蒖蒖道:“你面朝莊文太子攢所的方向,向他起誓,若身為司宮令,必秉公審案,不違國法,不徇私情,不謀私利?!?/br> 蒖蒖當即轉朝他所指的方向,鄭重再拜,一字字起誓道:“殿下,蒖蒖若獲封為司宮令,必秉公審案,不違國法,不徇私情,不謀私利。若有悖誓言,愿受萬蛇噬身之苦,并墮入阿鼻地獄,生生世世,永不得與殿下相見?!?/br> 說到最后一句,她聲音微顫,直視前方的雙目亦浮出一層淚光。 皇帝見狀,在心底嘆了嘆氣,繼而揚聲召喚在外守候的張知北,吩咐道:“去把值宿的學士召來,讓他擬定制詞:封典膳吳蒖蒖為正四品司宮令,任期自今日未時起,十二時辰?!?/br> 第十一章 慈福宮 制詞擬好,皇帝交予張知北在文德殿宣讀。此前獲知此消息的尚服已派人自內藏庫取來深藏多年無人使用的司宮令冠服,請蒖蒖換上。 蒖蒖洗凈鉛華,著紫色公服,戴漆紗幞頭,足穿烏皮靴,腰系金帶,在殿中接受任命并謝恩。當她走出文德殿時,尚宮、尚儀、尚服、尚寢、尚功,以及已升任尚食的秦司膳已守候在丹陛下方兩側,帶領著六尚女官們,一齊向她欠身行禮:“妾等恭賀司宮令。祝司宮令花盛續登高,高步躡鵬程?!?/br> 蒖蒖忙長揖還禮,抬首一顧,見六尚女官雖然說著賀詞,但大多面無表情,應該頗不服氣,只有秦尚食與她對視,露出了一點鼓勵的微笑。 張知北旋即出來,問她現在是否需要備宮車,送她去慈福宮。蒖蒖擺首:“再等等?!庇謫枺骸傲兼ブ浪拇笸踔卸镜氖旅??” “還不知道?!睆堉钡?,“四大王與太子妃相繼暈厥,我便知事關重大,已命人封鎖東宮,嚴禁閑雜人等通行,應該無人往芙蓉閣報訊?!?/br> “請都知遣人速往芙蓉閣,告訴柳婕妤四大王吮了太子妃的珠鈿,如今命懸一線,危在旦夕?!鄙R蒖淡定地告訴張知北,“此時去慈福宮,一時半會兒也拿不到解藥。不妨試試這個法子,說不定還能盡快獲得?!?/br> 張知北當即派了一名內侍前往芙蓉閣,向柳洛微通報此事。柳洛微原本懨懨地躺在床上,一聽侍女入內傳遞的這消息,立即起身,侍女為她披的衣裳都未及系好,便沖出去問那內侍:“你是說,四大王是吮了太子妃的珠鈿中毒的?” 內侍道:“四大王之前一直好好的,吮了那珠鈿之后不久就嘔吐暈厥,太子妃也是這樣,應該是珠鈿呵膠有毒?!?/br> 柳洛微面色煞白,轉身奔回房中,翻箱倒柜地找了片刻,最后翻出一個小瓷瓶,就要往外奔去,不料被玉氏一把拖住。 “不能去!”玉氏壓低聲音喝道,“這事蹊蹺,多半是凌鳳仙或者什么人設局,要逼你拿出解藥。你若亮出解藥,就中計了,我們的事就會暴露?!?/br> “可是我的孩子快死了!”柳洛微瞪著泛紅的雙眼,帶著泣音怒道,“這蛇毒如此猛烈,當年令莊文太子瞬息間斃命,四哥如此幼小,再晚一點更救不活了!” 玉氏仍攔著她奮力阻止:“不給解藥,有那么多太醫在,四哥未必救不活,但你若給了解藥,就坐實了與下毒之事有關,我們可能都會死!” “死就死,我的孩兒若不能活,我也生不如死!”柳洛微拼命撥開玉氏的胳膊,就要往外沖,玉氏一急之下一手拉住她,另一手揚起,習慣性地要甩她一巴掌,而這回柳洛微反應更快,迅速抽出手,搶在玉氏之前重重地扇了玉氏一耳光。 “你沒有心,可我有!你不拿自己的孩子當人,我不行!”她含著一泊熱淚,恨恨地怒瞪玉氏,在玉氏愣怔地注視下退后兩步,然后握著小瓷瓶奔至外間,因為步履過快,在光滑的地板上摔倒了,一下撲在地上。 在堂中等待的內侍忙上前扶她,她尚未爬起便把瓷瓶塞在內侍手中,催促道:“快把這藥送給四大王服下,快!” 內侍答應,立即出門奔向東宮。而柳洛微隨后站起,一瘸一拐地追著他背影走了幾步,揚聲囑咐:“給四大王服三粒藥,三粒!” 柳洛微失魂落魄地目送那內侍遠去,然后默默回到臥室中,穿好衣裳,自己對著鏡子梳了梳頭。 玉氏走到她身后,看著鏡中的她道:“事到如今,一場大禍是無法避免了。你且從密道中逃出去吧,我留下來見機行事。若還有轉圜的余地,晚些時候我走密道去尋你。你在那端若等到天黑還不見我來,就走吧,能走多遠走多遠,不要回來了?!?/br> 那內侍帶著藥瓶來到東宮時,蒖蒖已與張知北在鳳仙與趙皎躺臥的寢殿中等候。內侍把藥瓶交到郭思齊手中,轉告了柳洛微叮囑的用量:“柳婕妤說,要給四大王服三粒?!?/br> 郭思齊拔開瓶塞,倒出藥丸一看,見里面僅有綠豆般大小的七粒,還在思索該怎么分配給四大王和太子妃,趙皓卻倏地沖過來,硬生生地從他手中奪走了六粒,轉身疾步往鳳仙病榻前,低身將六粒藥丸全塞進了鳳仙嘴里。 郭思齊目瞪口呆地看著趙皓扶起鳳仙親自喂她水,讓她咽下藥丸,才訥訥道:“殿下,只剩一粒藥丸,只怕四大王的藥量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