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
“你太在意它了?!绷帚⒁曋R蒖,和言道,“枯枝是可以借鑒的過去,蓓蕾是可以期待的未來,都是值得我們珍視的。而完全綻放的花是眼前的繁華,也許明天就凋謝了,倒是不必太過執著?!?/br> 蒖蒖又心悅誠服地品味了一回林老師的禪意,然而看著那朵被剪的花,心頭隱約有不祥之感掠過:這段時日過得太順風順水了,每件事似乎都得到了最好的結果,這算是“眼前的繁華”么? 史懷恩見他們插完了花,便招呼著殿內伺候著的兩個小黃門出去取水打掃大殿,然后對蒖蒖道:“殿內交給我們,吳掌膳和宣義郎早些回去休息吧?!?/br> 蒖蒖道:“我還有些插花的問題要請宣義郎指教?!?/br> 史懷恩微笑著連連點頭:“明白,明白,請便,請便?!币槐谡f著,一壁退了出去。 他隨蒖蒖去蘇州時早已將兩人的情誼看在眼里,明白蒖蒖的小心思,也有意成全,因此愿意給他們一點獨處的空間。 待史懷恩出去后,林泓也不問蒖蒖是想請教什么,銜著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轉身,默默去收拾她遺留在案桌上的殘枝。 在問樵驛時,無論廚房還是書房,他是不會幫蒖蒖收拾做菜或插花后的殘局的,如果她忘了清理,他便冷著一張臉,直到她自己意識到并展開行動。而現在他居然主動去幫蒖蒖清理,可見待她的確與之前不同了。 蒖蒖想到這點,心仿若被什么撞擊了一下,漾出千絲萬縷的柔情,忍不住靠近林泓,自他身后摟住了他的腰,將右頰依于他背上。 他動作一滯,旋即沉著道:“松開……會有人來?!?/br> 她反而將他摟得更緊了:“我不管,你且回答我一個問題?!?/br> 他問:“什么?” 她將頭低低地埋下去,隱藏住將要逸出的笑容:“你何時再對我無禮?” 他一顫,手中殘枝灑落于案面,然而這已不重要了,他展臂一拂,將滿桌枝葉盡數拂落在地上,然后轉身,迅雷不及掩耳地將她抱起一旋,讓她坐在了案上。 他雙手撐在她纖腰兩側的案面上,雖然保持著一點距離,卻等于將她半桎梏著,不容她潛逃。 他幽亮的眸中含著影影綽綽的笑,漸漸向她欺近。 她只覺被他旋入了眼波中,有溺水之感,快喘不過氣來。而今面朝外,眼角余光瞥見兀自敞開著的大門,忽然著了慌,不由懊悔適才對他出言撩撥,于是翹起足尖輕輕踢他的膝蓋,道:“哎,哎,會有人來!” 他并未因此停止對她的接近。 她愈發緊張,雙手摁住他兩肩抵抗:“宮規森嚴,你不要明知故……” “犯”字沒有出口,因為他在將要觸及她臉時閉目,用睫毛在她左頰上一拂,她頓時覺得有根從頭連到腳趾的弦被驟然收緊,渾身一陣戰栗。 她閉上眼睛,等著這令人心悸的感覺淡去,再睜目看他,見他依然是好整以暇的樣子,含笑凝視她,不由又羞又惱,索性將心一橫,抵住他肩的手向前伸去,摟住他脖頸,強迫他低頭,自己不管不顧地向他唇吻去。 他亦毫不示弱,在她唇欲離開時果斷地回吻過去。 她是吹入他干涸心底的春風,她是來破他靜默禪定的花氣。他在自己掀起的波瀾中浮浮沉沉,模糊地想,對這一場不曾預謀的明知故犯甘之若飴。 三月底,柳婕妤生的宜嘉公主滿周歲,皇帝本想在宮中設宴廣邀賓客慶賀,被柳洛微勸止了。柳洛微說:“她只是個女孩兒,才滿周歲而已,不必花費錢財大張旗鼓地慶祝,否則恐怕會折福,損她壽元。不如就在芙蓉閣擺個小宴,我們自家人坐著給她說幾句吉利話,也就罷了?!?/br> 皇帝想想也覺得有道理,便答應了。柳洛微隨即又請示:“那日可否請宣義郎來?公主的閨名是他取的,自上次芙蓉閣一別我們再未相見,一直沒機會向他道謝?!?/br> 公主美名“宜嘉”是皇帝定的,閨名“如嬰”則是林泓取的。當初皇帝要給公主取名,苦苦思索均未想到滿意的,正巧林泓有事入對,皇帝便請他想想。林泓略一斟酌,道:“‘如嬰’二字可否?《老子》曰:‘專氣致柔,能如嬰兒乎?’嬰兒純真無邪,元氣充沛。據說毒蟲、猛獸、惡鳥都不會傷害初生嬰兒。希望小公主無論何時都能保持嬰兒般純凈心境,神閑氣靜,不為外物所傷,不為紅塵所擾,一生平安順遂?!?/br> 皇帝連稱甚妙,便采納為公主閨名。此刻聽柳洛微再提林泓取名之功,皇帝遂欣然同意請他赴家宴。 柳洛微又道:“芙蓉閣家宴而已,官家信得過妾,就別讓掌膳來。膳食橫豎都是妾定的,官家害怕妾在里面下點什么,非要帶個人先嘗嘗么?” 皇帝笑道:“御膳有人先嘗是祖宗定的規矩,不過你既不喜歡,我就不帶掌膳來你閣中,反正在這里我吃的喝的你都嘗過,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柳洛微嗔道:“你還提這事!本來妾日日陪著官家,嘉明殿的御膳都是妾先嘗的,吳蒖蒖一來,你就不要妾過問了?!?/br> 皇帝將她摟住,柔聲安撫:“這不是怕你生養孩子辛苦,不便兼顧飲膳之事么。你自己的飲食都需格外慎重,讓人先嘗,又怎好累你先嘗我的?” 柳洛微惱火道:“都是哄我。你就是看上了吳蒖蒖才讓她時時刻刻隨侍左右!” 皇帝大笑:“在我眼里她只是個跟我兒子一輩的小丫頭,何況她也快要嫁人了?!?/br> 柳洛微一愣:“嫁人?她要嫁給誰?” 皇帝笑意加深:“讓宣義郎告訴你吧?!?/br> 宜嘉公主生日那天,林泓如約來赴芙蓉閣午宴。席間閣中人頻頻向公主祝酒,都是皇帝代飲。宴罷皇帝大醉,柳洛微便讓人扶他去寢閣睡下,又命侍女在花園內布茶席,請林泓飲茶。 柳洛微惦記著吳蒖蒖之事,與林泓閑聊兩句,便對他道:“近日我聽見一些風言風語,說你和吳掌膳……” “我正欲與婕妤說這事?!绷帚砸煌nD,看看身邊布茶的侍女。柳洛微會意,立即命侍女們退至遠處,僅留與自己形影不離的玉婆婆在身后。 林泓取出一個小小的黑色漆盒,送至柳洛微面前。柳洛微打開一看,見里面錦緞中立著一個流光溢彩的翡翠鐲子,通體翠綠,呈半透明狀,水頭極佳。 林泓開始講述此間原由:“jiejie當年離家赴京時,我追至山下河邊,去抓jiejie的手腕,jiejie掙扎,手從我握住的翡翠鐲子中滑出,我心急之下拋開鐲子再去拉jiejie,jiejie已讓舟子撐船離開……那鐲子墜在地上摔碎了。后來,我千挑萬選,才找到一塊與你那鐲子品質接近的翡翠,自己雕琢打磨許久,終于做成了手鐲?!?/br> 柳洛微含笑道:“一個鐲子,多大的事呢,難得你一直惦記著,花這許多心思另琢一個?!?/br> 言罷將翠鐲取出,細細欣賞把玩。 “這鐲子我一直帶在身邊,如今到了該還給jiejie的時候?!绷帚D了頓,又道,“我要娶妻了,她是我要與之相守一生的人,往事已矣,我不希望她因這物件產生任何誤會?!?/br> 柳洛微的笑容凝固。將鐲子擱回了盒中,她再看林泓,問:“你要娶誰?” “吳蒖蒖?!?/br> “呵?!甭犓H自說出這個意料中的答案,柳洛微還是忍不住一陣錯愕,旋即發出一聲冷笑。 兩人默然相對片刻,柳洛微又問林泓:“你很喜歡她?” 林泓抬起眼,堅定地說:“是愛?!?/br> 柳洛微深吸一氣,側首望遠處流云,須臾回過頭來,又呈出了微笑,輕言軟語地問:“泓寧,那枚銀針,你還帶在身邊么?” 林泓一驚,蹙眉盯著她。 “舅母臨終前,把銀針交給你,讓你莫忘舅舅之事。此后多年,你謹遵母親遺命,上哪里都帶著?!绷逦⒇W詼\笑著,引他追憶那殘酷舊事,“不過以后不必再隨身帶著了,舅舅的事,看看你枕邊人就能想起?!?/br> 林泓困惑而不安,沉聲追問:“你想說什么?” 柳洛微凝眸與他對視,一字字道:“吳蒖蒖是張云嶠的女兒?!?/br> 林泓霎時無語,但緊擰著眉頭盯著她,探索的目光像是要刺到她眸心深處。 “不相信?”柳洛微一哂,隨即垂目,黯然道,“jiejie幾時騙過你?現在說這些,無非是不忍見你日夜相對的妻子成為一枚更扎你心的針?!?/br> 柳洛微開始講述張云嶠與劉司膳及吳秋娘的瓜葛,以及吳蒖蒖的身世。玉婆婆一直在柳洛微身后默默旁觀,見林泓聽得魂不守舍,便阻止柳洛微說下去,召來兩名內侍,讓他們送林泓回去。 待林泓走后,玉婆婆款款上前,握住柳洛微的手,溫言勸道:“起風了,娘子還是進屋里吧,小心別著涼?!?/br> 她牽柳洛微進自己房中,關上門,然后臉色驟變,一耳光朝柳洛微甩去。 “你跟林泓說這些做什么?”她怒道,“吳蒖蒖這么會折騰,留在宮中遲早會壞你我大計。以林泓的性子,是不會久居京城的,讓吳蒖蒖隨他回武夷山做一對鄉下人有什么不好?” “她嫁都可以,唯獨不能是泓寧!”柳洛微捂著被打的臉悲聲泣道,“泓寧是這世上唯一真正愛我的人呀!” 玉婆婆一愣,看著在她面前泣不成聲的柳洛微,怒色逐漸淡去,須臾冷道:“你毀了他們的好事,就等著瞧吧,吳蒖蒖將來不是被官家收了就是被他賜給太子,屆時為妃為后,倒會讓你看她眼色討飯吃?!?/br> “不會的?!绷逦⑹昧耸脻M面淚水,倔強地揚起頭,“我不會讓這種事發生?!?/br> 第十二章 梅妻鶴子 五月中,聚景園殿閣竣工,帝后請太后入園游覽,并在園中依照汴京賞花釣魚宴模式設曲宴,邀宗室戚里一同赴宴。 太后在會芳殿降輦,皇帝及皇后之前已到達翠華殿,隨后請太后一起至瑤津亭小坐,再乘步輦游園賞花。其間宗室戚里在園中接駕見禮,隨即各自散布于園中,三三兩兩賞花、垂釣、賦詩、習射,其樂融融。太后賞花畢,再至瑤津西軒,賓主入座,開始飲宴。 曲宴又稱小宴,不同于大宴九盞,前后只行五盞酒,而且氣氛也遠比大宴輕松。大宴莊重嚴肅,席間賓客不得喧嘩,不得醉酒失儀,否則會遭彈劾,而曲宴不受繁冗禮儀限制,賓主可較隨意地把酒言歡,往來祝酒、高聲言笑也無妨,更利于交流暢談。此次曲宴林泓與蒖蒖為太后特別擬定了一份別出心裁的食單,但也建議宗室戚里若備有佳肴也可于宴中獻上,請太后品嘗。 宗室戚里獻上的膳食大多仍為山珍海味,因太后性喜素食,林泓給她定的食單則以素食為主,且以時令花果入饌,例如采木香嫩葉,焯水后以油鹽涼拌,或取荼蘼花瓣,用甘草水焯了,加入米粥同煮,再配以嫩白蓮蓬煮熟細搗,和米粉及糖蒸成的蓬糕。太后品嘗后似乎挺滿意,對帝后道:“世人都覺得鹿茸、鐘乳最為滋補,可延年益壽,老身倒覺得這樣的山野食材才大有補益,既不傷生害物又花費甚少,正合官家提倡的儉素之風?!?/br> 皇帝雖覺這些菜肴風雅,但又感奉與太后顯得過于儉素,此刻聽太后如此說,心下反復琢磨太后是否暗含譏諷,不免有些忐忑。 行第三盞酒時,蒖蒖奉與太后的是一道荷花做的菜:紅色荷花去心及蒂,用熱水焯了再與豆腐同煮,斷火后加鹽及少許胡椒、姜。 這道菜紅白交錯,色彩極美,太后只一觀便贊道好看,又問菜品之名,蒖蒖道:“叫‘雪霞羹’?!?/br> 太后頷首道:“花瓣映于豆腐之上,果然如雪霽之霞,此名貼切?!?/br> 太后語音才落,便見鳳仙款款上前,行禮后道:“二大王聽聞此次曲宴宗室可為太后進獻佳肴以盡孝道,十分欣喜,早在數月前便苦苦尋覓食材,細細挑選,近日才找到稍覺滿意的,命奴精心烹飪,今日奉上,還望太后笑納?!?/br> 太后含笑看看趙皚,隨即命鳳仙奉上菜肴。 鳳仙示意身后兩名小內人端兩道菜奉于太后案上,只見一道是五色花瓣與生菜拌成的涼菜,另一道是兩朵盛開的花,一黃一紫,裹以薄面粉后以油煎脆,再灑上些許精鹽,輔以綠葉,置于水晶盤中,以白色大粒結晶鹽托著,依舊拼成對舞春風的樣子。 太后仔細看了,訝異道:“這是牡丹?” 鳳仙稱是:“拌生菜用的是潛溪緋、玉板白、照殿紅、鹿胎花和倒暈檀心,油煎薄脆的是姚黃和魏紫?!?/br> 趙皚聞言睜目看鳳仙,微微蹙了蹙眉。 太后問:“臨安的牡丹三月底便開盡了,這些名品卻是從何而來?” 鳳仙微笑道:“二大王知道太后素愛牡丹,便早早布署,差人去北方買來,請了最懂種植牡丹的園丁,一路用冰小心呵護,防止花早開,才如愿完整地運到了臨安?!?/br> 太后嘆道:“好是好,但如此運輸也太費周折了?!?/br> 鳳仙道:“二大王說,只要能稱太后心意,無論多費周折,都是值得的?!?/br> 太后轉顧趙皚,笑道:“老身還道二哥仍是個不懂事的孩子,沒想到如今為備兩道菜,這般上心?!?/br> 趙皚勉強一笑,欠身道:“娘娘喜歡就好?!?/br> 太后品嘗了牡丹菜肴贊不絕口,趙皚卻有些心不在焉。第三盞酒后有一段較長的時間供賓客更衣簪花,趙皚便趁機讓鳳仙隨他走到較遠處的瓊芳亭,徑直問她:“你為何擅作主張說我從北方買牡丹來給太后做菜?” 鳳仙朝他行大禮,道:“大王恕罪。大王確實只給我重金讓奴精選食材為太后做菜,買牡丹是奴自己的主意。但奴想,雖然食材并非大王選擇,可這份心意是來自大王,太后問起,奴自然不敢居功,說是奴選的食材?!?/br> 趙皚問:“牡丹是從哪里買的?” 鳳仙答道:“洛陽?!?/br> 趙皚冷道:“洛陽距此山遙水遠,關卡重重,你是找的什么人去買?那些牡丹價值多少?我給你的錢遠遠不夠吧?” 鳳仙道:“三月前奴的爹爹進京述職,與奴見了一面,奴便托他設法從洛陽購買牡丹。那些牡丹也還好,除了姚黃一朵五千錢、魏紫一朵一千錢以外,其余還不算貴,奴讓爹爹加的錢也不多……” “你真是膽大妄為!”趙皚打斷她怒斥道,“此舉與強行讓我受賄何異?你不知道宗室不能私下結交大臣么?何況還是武將!再則,官家與皇后都身體力行倡導節儉,你卻當眾說我為了這幾朵花不惜勞民傷財地從北方運到臨安,官家聽了會作何感想?” “大王且放寬心,無論太后或官家都不會因此事怪罪于你?!兵P仙不驚不懼地從容解釋,“官家并非太后親生,奴又聽說,本來太后想扶立的皇子另有其人,以致如今兩宮……太后有什么想法,不會坦誠與官家說,所以太后的話不能只聽字面意思,須多斟酌。此番她建議用曲宴代替大宴,只用時令蔬果,看似是體諒官家倡導節儉之心,但若真用尋常蔬果設宴,她是不會滿意的,雖然不說,心里必會怨官家怠慢。林泓定的食單,雖然看似符合太后的要求,但官家不免會擔心太過寒素,所以此時大王奉上兩道貌似清淡但煞費周折才能獲得的花饌,自會稱了太后的心,而官家也會覺得彌補了儉素之過,絕對不會怪罪大王?!?/br> “妄議兩宮舊事,如此猜度太后與官家之心,是你一個尚食局內人該做的么?”趙皚審視鳳仙,徐徐問。 鳳仙頓感失言,忙下拜請罪。 趙皚道:“你不必求我寬恕了,你這樣工于心計的內人我也消受不起?;貙m后你收拾收拾,回尚食局去吧。祝你另擇良枝,博個好前程。你父親為買牡丹花的錢,我也會盡數還給你?!?/br> 言罷拋下鳳仙決然離去。鳳仙追了幾步,喚了兩聲“大王”,不見他回首,回想起自己這兩年為他委曲求全,前前后后做的許多事皆是為他打算,卻不料他從頭到尾都毫不領情。一時氣苦,剎那間淚如雨下,嗚咽起來。 這時從亭子后方的花樹后走出一個人,慢慢踱至鳳仙面前,伸手遞給她一方絲巾。 鳳仙抬起頭,悚然一驚,立即低身行禮:“柳娘子萬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