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
蒖蒖與鳳仙說起韓素問之事,鳳仙不禁大笑了一番。蒖蒖又小心翼翼地問她:“依jiejie看來,若我像韓素問那樣逢人便說實話,是不是很快會被人討厭?” “會?!兵P仙收斂笑意,正色道,“真話是很多人不愿意面對的。若一個人頻繁對別人的缺點短處直言不諱,又或者建議別人做應該做但不想做的事,都會惹人討厭。忠言逆耳的道理人人都懂,但絕大多數人都難以采納忠言。真話和講真話的人就像靴子里的小石子,指甲邊長的倒刺,雖然不會對人造成多大傷害,但就是讓人不舒服,必須去之而后快?!?/br> 蒖蒖便放心了,笑道:“那我決定以后都講真話了,希望盡快被大家趕出宮去?!?/br> 鳳仙沉吟,須臾道:“我看行。只是讓人不舒服,并非犯罪,借此全身而退的希望還是很大的……不過你聰明伶俐,很難做到像韓素問那樣舉重若輕地得罪人而不自知?!?/br> “我知道像韓素問那樣渾然天成地不通人情世故,是需要天賦的,”蒖蒖道,“我肯定望塵莫及,但是我會學?!?/br> 不久后蒖蒖便找到了一個實踐的機會。 那日皇帝聽到邊疆捷報,龍顏大悅,吩咐御膳所今日午膳多上兩道菜。 官家口中的“兩道”,御廚可不會僅僅理解為兩道,立即按國宴標準準備,前后一共上了三十道,還不包括點心果子糖水。一行院子家浩浩蕩蕩地托著這些膳食赴嘉明殿,經層層傳遞,一道道擺在了官家的面前。 皇帝舉箸進食。因一連數夜cao勞于國事,風寒入骨,搛菜時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蒖蒖聞聲一凜,旋即意識到這是個好機會。有一個大實話她醞釀已久,早就想跟官家說了,無奈發乎情,止乎禮,每次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如今既然決定要處處講真話,不如就以此開局吧。 “官家,”她朝皇帝欠身,直言建議,“以后進膳時,可否容奴為官家多備一副銀箸,專供搛菜所用?” 皇帝明顯有些詫異,暫未回答。 蒖蒖繼續說明原因:“官家每次進膳,菜肴少則十余道,多則數十道,官家從未吃完過。而剩下的菜,我們會按官家吩咐,分給官家殿中的內侍和內人食用。這原是出自官家愛民之心,讓尋常宮人也能品嘗到御膳,受惠者莫不感恩戴德。只是,官家進膳僅用一副箸,搛菜和送入口中的都是這一副,如此,再將剩菜賜予宮人,未免……不潔?!?/br> 一旁侍立著的入內都知聽得目瞪口呆,當即呵斥:“吳掌膳,慎言!” 蒖蒖也十分忐忑,覺得頭皮隱隱發麻,但還是一咬牙,堅持說了下去:“臂如今日,官家已染風寒,唾沫經所用之箸沾染菜肴,再給宮人食用,那些宮人便很可能因此患病,這豈不有悖官家賜御膳的初衷?” 說完殿內鴉雀無聲,而蒖蒖暗地里長吁一氣。終于將長期深埋于心的話說了出來,頓時感到一陣舒爽。而且,她偷眼打量官家,覺得自己的目的應該達到了,堪稱首戰告捷。 官家陰沉著臉,冷眼看面前御膳,良久不發一言。 第三章 內膳 眉頭緊鎖,皇帝陷入了深深的自責。 這事可大可小,為什么自己一直沒想到?自己用過的內膳,食材再豐盛,也是殘羹冷炙,經沾染了唾沫的銀箸撥弄過,的確不潔。宮人非自己家畜,面對剩菜,因無知而無感;亦非自己妻妾,因有情而不介意,泰然處之。為何自己以前一直把賜剩菜給他們當作一項恩典而沾沾自喜,完全沒料到他們可能會聯想到口涎而心生陰影?何況,正如蒖蒖所言,搛菜與進食不分箸,很容易將疾病傳給吃自己剩菜的宮人,也不知這些年來多少宮人因此生過病。眾臣??渥约簮勖袢缱?,唉,這點事都思慮不周,實在慚愧。 皇帝再放眼四顧,見殿內自入內都知、裴尚食以下,莫不噤若寒蟬,而蒖蒖在怯怯地觀察自己表情,與自己目光相撞,旋即垂下眼簾,不敢再看。 這小姑娘,真不容易?;实郯底脏祰@:這事其他人難道想不到么?自然是想過的,但恐怕一些人認為官家高高在上,視底下宮人如家畜也是理所當然,根本沒覺得此事值得一提。而另一些人,縱然有意見,但面對九五至尊,不敢說任何可能掃興的話。蒖蒖是用了多大的勇氣,甘冒多大的風險,才能這般直言進諫的呀!你看她,低著頭暗暗吁氣,那顆心跳得快要蹦出來了吧?雖然,當著眾人面乍聞她這番話時,自己甚覺難堪,有“堂堂天子竟被小小內人嫌棄”的尷尬,但與她做這決定受到的巨大壓力相比,這點尷尬實在算不了什么,不如一笑置之。 想到這里,他笑了一笑,和言對蒖蒖道:“吳掌膳所言甚是。是朕有欠考量,十分慚愧。即日起,凡進御膳,請多備一副銀箸,專供取菜所用,與進食之箸分開?!?/br> 蒖蒖一愣。本來已做好準備,待他一發怒即跪下,想好了許多請罪的話,卻未料到他居然如此平和地采納了自己建議,一時間竟不知如何應對,而裴尚食已在一旁揚聲下拜:“官家體恤宮人,顧念小民,從諫如流。能侍奉如此賢明的君主,妾等何其有幸?!?/br> 入內都知張知北亦帶領眾內侍伏拜:“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蒖蒖這才回神,隨眾叩謝天恩。 蒖蒖仍不敢相信她這無禮的真話能獲得官家的諒解,私下琢磨,覺得官家是不便于大庭廣眾之下發火,雖然被自己逼得采納建議,心里不會全無芥蒂,暗暗記下,以后再對付自己也是極有可能的。但皇帝很快賜了許多錢和綾絹給她,說謝她直言進諫。蒖蒖堅辭不受,皇帝又命人撥了間很大的宮室給她居住,并讓史懷恩帶著兩名內侍幫她搬家。 自升掌膳以來,蒖蒖亦獲得了一間居室獨自居住,但那間屋甚是狹小,而皇帝新賜這間寬敞明凈,足有以前的四五倍大。蒖蒖看得驚詫不已,對史懷恩說自己不敢無功受祿,史懷恩笑道:“吳掌膳大可安心居住。官家說了,日子長著呢,一定要讓吳掌膳住得舒適些,無后顧之憂。往后一定還有許多他暫未顧及之處,還望吳掌膳及時提醒。這間屋離福寧殿也近些,若有事,也方便官家傳宣?!?/br> 蒖蒖腦中嗡嗡作響,剎那間只余一句話反復回旋:“日子長著呢,長著呢……” 十月中,在太后力促之下,皇帝決定冊立酈貴妃為后。 入秋以來太后身體不太康寧,常感耳鳴暈眩。酈貴妃每日定省北大內,噓寒問暖,端茶送水,十分盡心。太后見柳婕妤生產后圣眷不減,官家去芙蓉閣的次數倒是更多了,不免擔心柳婕妤覬覦后位,遂建議皇帝立酈貴妃為后。 官家也覺得酈貴妃多年來代掌六宮事,從無差池,自己本來對她也心存愧疚,有意彌補,何況太子如今也不會反對,便宣布此事,命有司籌備冊禮,并準備設立內膳。隨后皇帝也向太后表示,自己在考慮升柳婕妤為昭儀,太后淡淡道:“不急。柳婕妤這次生的只是女兒,待她誕下皇子,再議升遷之事吧?!?/br> 皇后的膳食相關事稱“內膳”,與皇帝的“御膳”相對。自太后移居慈福宮以來,南大內已多年無內膳,設立內膳,意即設立內膳所、建內膳廚房,補充專職官吏、膳工、內侍和內人?;实勖雰葍仁淌?、修內司、御膳所及尚食局商議相關事宜,修筑營建相關屋舍,并調撥或征召相應人手。 裴尚食與蒖蒖說起增設內膳的事,蒖蒖道:“酈貴妃生活一向簡樸,平時所用尚食局內人不過數人而已。設立內膳,興師動眾,貴妃實際又用不了許多,似乎沒必要吧?” 裴尚食蹙眉,嚴肅告誡道:“你這話可不能與外人說,尤其不能傳到酈貴妃耳中。內膳不是看能用多少,而是象征著皇后的地位和身份。酈貴妃含辛茹苦這么多年,終于入主中宮,這點排場自不能少?!?/br> 因可調遣的內人不足,尚食局又要準備征召民間女子入宮。蒖蒖見此事弄得宮中各司一片忙亂,思前想后,覺得又有一番話不吐不快,反正如今也不怕受罰,不如直說,若因此被逐出宮,倒是一舉兩得了。 于是她求見酈貴妃,敘談之后進言道:“現在的御膳,大小官吏、膳工、內侍和內人加起來近六百人,伺候官家日常膳食所能用到的其實只有十之一二,好在官家也命御膳兼理部分宴集及待漏院飲食,如此設置,不至于太浪費。如今增設內膳,即便不與御膳相較,三四百人也是少不了的。修內司正在準備大興土木,修建內膳所和廚房,御膳所和尚食局即將派人赴各州府征召膳工和內人。恕奴直言,奴伺候過娘子,知道娘子日常飲食用度格外儉素,就連所穿的衣裳,也是多年來反復清洗使用,極少換新的,若非官家到來,閣中每日膳食不過數道。如今官家下旨為娘子設置內膳,固然是娘子應得的禮數與榮耀,但依娘子習慣看來,日后這數百人恐怕閑置的居多。內膳之立,若不能物盡其用,一則虛耗錢糧,一則空養閑人。何況,尚食局此番又將征選民間女子入宮,九重宮闕不比尋常豪門朱戶,一旦入內與家人便是骨rou分離,實難相見。若因內膳增加這許多遠離父母、背井離鄉的新內人,恐非娘子所愿……” 她一面說著,一面感覺到閣中氣氛迅速冷卻,所有宮人內侍都屏息靜氣,不再發出任何聲響,這使得她的聲音響徹閣中,顯得非常刺耳。酈貴妃靜靜地看著她,耐心聆聽,而她神態越是安寧,蒖蒖越覺自己要求過分,恐怕會傷了她的心。于是聲音漸小,終于閉口不言,朝貴妃伏拜,深埋首,靜待她或其他宮人將自己趕出閣去。 而酈貴妃起身走至她面前,輕輕地牽她起來,微笑道:“好孩子,你說到我心坎里去了。我正想上表請辭內膳呢,可是身邊人都反對。好在你來了,還說了一些之前我沒想到的事。你且多留一會兒,咱們商議一下,把理由多列幾條,寫進表里去?!?/br> 蒖蒖很高興酈貴妃能采納諫言,但同時也感傷地發現,自己祈求貴人厭惡的愿望又落空了。 酈貴妃懇辭內膳成功,皇帝宣布此事暫停,皇后膳食規模由她自己決定。酈貴妃亦不忘贈厚禮感謝蒖蒖進言,派人送了一箱箱的衣物到蒖蒖房中。蒖蒖打開一看,發現是由春至冬各色衣裳,公服、常服、禮服都有,各有數套,搭配的幞頭、宮花、鞋履、革帶,應有盡有。 蒖蒖瞠目道:“為何賜這么多?足夠我穿三五年了?!?/br> 送衣物來的宦者笑道:“娘子說了,直接賞錢怕吳掌膳不收,不如多賜些衣裳,讓掌膳心無旁騖,每逢換季或節慶,不用為衣物cao心。本想賜個十年的,又猜姑娘過兩年可能高升,衣裳樣式會改。這些吳掌膳且穿著,什么時候要換新的了隨時可告訴她?!?/br> 賜個十年的……蒖蒖心一沉,好一會兒才勉強擠出些許笑容,對那宦者道:“娘子慷慨,許奴十年宮裝……奴不勝感激?!?/br> 宦者走后,蒖蒖獨自立于這空間奢闊的宮室,看著堆積如山的宮裝,想著他們默默許給自己的宮中長久富貴,含著兩汪熱淚,心情復雜地感嘆,自己遇見的帝后,真是一對不折不扣的賢伉儷呀。 內膳之事作罷,皇后冊禮卻勢在必行。冊禮之日會有盛大國宴,御膳所擬好當天計劃上的菜式,并列出所需食材種類、數量及費用預算,請裴尚食過目。 裴尚食視力衰退,看不清那些蠅頭小楷,便讓蒖蒖讀給她聽。蒖蒖讀到食材價目與預算,漸漸發現許多食材價格偏高,遠非自己記憶中合理的價位。其中僅河蟹一項,價位就超出待漏院附近市場的價格兩倍還多。于是念完河蟹價格,蒖蒖稍稍停頓,輕喚一聲“尚食”,想提醒她注意。 而裴尚食仍然保持著閉目小憩的姿勢,面無表情地說:“繼續?!?/br> 蒖蒖反復思量,覺得自己不能對此事視若無睹,便在趙皚借故來找她時悄悄遞給他自己記下來時的國宴采購食材名單,對他說:“拜托二大王派人前往京中幾大市場,詢問這些食材的價位,記錄下來給我?!?/br> 趙皚展開看看,已猜到八九分:“你懷疑御膳所虛報食材價位?” 蒖蒖頷首。趙皚便道:“虛報個一兩成,算不得什么大事,官家心里也明白。在宮中做事,有些事睜一眼閉一眼算了,非要查個一清二白,會給自己樹敵?!?/br> 蒖蒖道:“不是一成兩成的問題。我發現有些食材價比我知道的市價高兩三倍,這樣算下來,一場國宴莫名其妙地損失掉的錢數額巨大,若任其發展,長此以往,還會有更多的蠹蟲出現。官家一向提倡節儉,酈貴妃更是懇辭內膳以身作則,你我又豈能對這等他們看不到的貪腐行為坐視不理?” 趙皚微笑道:“你若決意追查,我自可助你完成。只是這種事往往牽扯甚廣,不會是一人所為,屆時你可能會面臨對方的各種指責、污蔑,甚至陷害。你可想好了?” 蒖蒖心道,官家圣明,就算對方污蔑陷害,多半也能明辨是非。何況,若最后事態嚴重到把我逐出宮,我是不是也算得償所愿?在上司寬仁到沒脾氣的情況下,說真話被討厭這種事,就要靠其他人來實現了。 一旦沒了顧慮,做起決定來格外地干凈利落。蒖蒖朝趙皚呈出明亮笑容,答道:“想好了,去做吧!” 這時福寧殿中來人,說官家宣召。蒖蒖答應,謝過趙皚,面帶微笑,步履輕快地向福寧殿走去。 趙皚握著食材名單,負手而立,目送她遠去,心想這真是一個難得的與自己志向相投的女子,是非分明,不懼jian邪,竟有“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氣概。無論事態進展如何,自己都要盡力護她周全。被污蔑,被陷害,被逐出宮那樣的悲慘命運,絕對不能落在她身上。 第四章 預算風波 兩日后,趙皚即把一份詳盡的京城各市場的相關食材價目單交給了蒖蒖,蒖蒖看后道:“果然所料不差,大部分食材的價位都在市價兩倍以上,三倍乃至四倍的也頗有一些?!?/br> 趙皚問:“你準備怎樣做?直接交給官家?” 蒖蒖沉吟,一時未答。 趙皚遂直言不諱地說出自己看法:“你若直接向官家進言,官家有可能認為此事超出你職責范疇,在處理此事之前先遷怒于你。何況,因此事牽扯甚廣,官家為了不在皇后冊禮之前掀起一場大風波,很可能會壓下暫不處理?!?/br> “我倒是有個主意……”蒖蒖道,“聽說,紀景瀾新近升任了御史中丞。本來御史臺的職責就是糾察百官歪風邪氣,嚴查懲處貪官污吏,肅正綱紀法規,而且,這位紀先生上輩子一定是只愛抓老鼠的貓,感覺他這些年一路糾察犯法的人不是為了升官,就是酷愛抓蠹蟲,如今這事讓他知曉最合適不過了,只是,我身為內人,與朝廷命官議論這等事是大忌,你是親王,也不宜與士大夫私下來往……” “不必為難,今日大朝會,我已找了名內侍,悄悄把這份價目單和御膳所做的冊禮宴會預算一并拋在紀景瀾足下了?!壁w皚看著蒖蒖逐漸笑開,“你我真是心有靈犀?!?/br> 自發現預算問題以來,蒖蒖常蹙眉沉思,而今已有解決途徑,頓感神清氣爽,又恢復了神采奕奕、見人即笑逐顏開的模樣。裴尚食看在眼里,這日夜間私下問她:“御膳所所列預算,你是不是泄露給了外臣?” 蒖蒖一愣,下意識地否認:“沒有?!毙葱奶摰叵?,自己是泄露給了趙皚,他說不起來也不算“外臣”。 裴尚食也不細究,而是另提一問:“你是不是以為,我不理此事,是與他們同流合污,甚至,也收了他們的錢?” 蒖蒖忙道:“奴從未如此想過?!?/br> 裴尚食嘆道:“這些年,不是沒人送我錢,可我老了,家里也絕戶了,并無后人,也不像那些大珰,有在宮外買園子金屋藏嬌的雅興,你說,要錢何用?……這兩年來,御廚干辦官凡到用錢處,所列費用都很驚人,我也曾提過幾次意見,他都置之不理,后來我漸漸明白了,這樣做并非他一人的意思,一場宴會,涉及的不僅僅是御廚,還有管茶水御酒看果的翰林司,管陳設器物帷幕的儀鸞司,再往上,有負責檢視的入內內侍省和宣徽院,財物用度的審批,還涉及主管財政的三司……如果不是各方都協調好了,或者說,有貴人授意,一個小小的御廚干辦官,豈敢堂而皇之地做出這種賬目?” 蒖蒖小心翼翼地問:“那么尚食娘子有沒有想過讓官家知曉?” 裴尚食道:“想過,但是又覺得,查出真相又如何?未必是官家想見到的……我老了,沒有你這樣的銳氣,也不敢冒險……我如今最大的心愿,就是平平靜靜地老死宮中?!?/br> 這話聽得蒖蒖心中酸楚,回想起裴尚食身世,忽覺自己之前考慮不夠周全,未顧及揭發此事后裴尚食的處境。若紀景瀾真的細查此事,裴尚食作為每次都看過賬目的人,就算不被列為同流合污者,玩忽職守罪恐怕也無法避免,終老于宮中的愿望只怕會落空。 斟酌再三,蒖蒖決定去找做出這個預算的御廚干辦官、入內供奉官夏承義。 因蒖蒖在御前侍候,夏承義自不敢怠慢,一見她即笑臉相迎。蒖蒖也不多話,寒暄后即把記錄的食材市價遞給他看。夏承義匆匆一覽臉即沉了下來,迅速屏退周圍小黃門,冷眼看蒖蒖:“吳掌膳這是何意?” 蒖蒖手指價目單:“如今京中市場,一兔最貴值四千文,而夏干辦的預算上寫八千;一只鵪鶉,市價最多三百,預算為八百;而六兩重的湖蟹,市價約七百文,到了夏干辦這里,便成了兩千。如今十八千便可以買一匹馬,按夏干辦所列之價看來,吃九只螃蟹便等于吃掉一匹馬了?!?/br> 夏承義狡辯道:“吳掌膳有所不知。國宴食材非市場貨色可比,精選產地,由供貨者精心種植或飼養,成本本來就高,貴個二三倍不足為奇?!?/br> “我說的市價,是和寧門外紅杈子下市場的價,那里是京中最貴的市場,之前我問過,貨源地大多便是國宴采買食材之處?!鄙R蒖從容道,“夏干辦亦有所不知,我家是開酒樓的,我自小便知道,大量采買的食材價只會比零售的便宜,豈有貴兩三倍之理。一場國宴所耗食材成千上萬,如此虛報,虧空的國庫錢財又該是多少?” 夏承義面上掛不住了,怫然道:“御廚采買的食材是貴是賤,裴尚食都從無異議,不知吳掌膳何來的膽量,以一副執掌御廚大權的模樣,來向我興師問罪?!?/br> 蒖蒖一哂:“夏干辦沒說錯,我只是一個給官家端茶送水的人,原不該過問此事。只是我天生愛管閑事,見馬奔到懸 第五章 眉思達華酒 皇帝就蒖蒖的建議與紀景瀾,紀景瀾亦覺可暫行數月,以觀其效,與國用司討論后修改了部分實施上的細則,但御廚、翰林司、儀鸞司相互審核這點未變,命這三司重新修改提交冊禮預算,按新規審批。 這一回交上來的預算費用銳減,虛報的金額自然沒有了,而原來一些昂貴的花銷也被刪減或用平價物資替代?;实劭春篚久假|疑:“這豈非矯枉過正?”酈貴妃倒毫無怨言,欠身道:“今年受災州縣頗多,不少子民流離失所,求一溫飽尚不可得,妾若花費巨資行冊禮,如何能心安?惟望一切從簡,預算銳減正合妾意?!?/br> 不僅如此,她還仔細檢視各項費用,親自執筆把覺得花銷過大之處一一刪除,完了讓蒖蒖來看,對她道:“你再幫我想想,還有哪里可削減?!?/br> 蒖蒖知她并非矯飾,的確想節省財物,便又細細看了一番,建議道:“宴會的看盤預算仍不少。國宴上的看盤多用髓餅、環餅、胡餅、棗糕,或兔、羊、雞、鵝等熟食,一層層堆積成山,擺在席間以為裝飾,而賓客以食用看盤食物為失禮之舉,是絕對不會吃的??幢P數量龐大,耗資不少,做起來也頗費工時,然而正式上菜前即撤下,最終大部分會被丟棄,造成極大浪費,所以,這一項大可削減?!?/br> 酈貴妃認為蒖蒖所言有理,而皇帝猶豫,道:“看盤雖不供食用,但可展現宴會豐盛氣象,若大量削減,那也太小家子氣了,也難以顯示冊禮宴會之貴重?!?/br> “有一個法子?!鄙R蒖道,“當年奴在武夷山跟隨宣義郎學廚藝時,見他在新年時用松竹梅和柑橘做家宴前的看盤,以插花方法擺設裝飾,形制可大可小,小者可擺在幾案上,大者用松枝拼接成蒼松古樹,以花果點綴,可立于中庭,氣象盛大。御苑花木甚多,略作修剪即可供宴會所用,宴后看盤可賜予各閣分當作擺設再次利用,便不至于浪費?!?/br> 酈貴妃遙想蒖蒖描述的景象,露出微笑:“松竹梅清雅,寓意也好,加上金色柑橘更顯豐饒。有這樣的看盤,宴會也顯得更風雅了?!?/br> 皇帝笑道:“如此甚好,只是宴會需要看盤頗多,要這樣做,少不得麻煩宣義郎,他就太辛苦了?!?/br> 蒖蒖想想,道:“可請宣義郎設計幾款這樣的看盤,再教給翰林司的內侍,宴會上中小型看盤可讓他們完成,只是中庭的蒼松,難度甚大,少不得請宣義郎親自來做?!?/br> 皇帝覺得可行,讓蒖蒖次日出宮去找林泓,與他商議此事,又命史懷恩帶兩名內侍沿途護送。 皇帝賜給林泓的居所與眾不同,不是宮城附近官舍,而在西北側鳳凰山上,據說是山腰中一處雅致院落,皇帝說知道林泓喜靜,那里應該比較適合他。 翌日蒖蒖乘牛車,在史懷恩等人護送下前往林泓居所。一名內侍為蒖蒖駕車,史懷恩與另一人各乘一馬,一前一后行于車兩頭。這日凌晨下過大雨,山下道路濕滑,不時有山間樹葉承接的雨水自上方墜下,擊打在車廂頂上。行至一面山坡旁,蒖蒖忽聞山上傳來一些劈劈啪啪藤枝斷裂的聲音,褰簾一看,竟見一塊碩大的圓形山石正自山巔滾下,朝車廂沖來。 蒖蒖不及細想,當即一腳踹開車門,迅速跳出車去。因牛車還在前行,她這一跳之下左足崴了一下,摔倒在地。她不敢停留,奮力朝前爬了數步,很快身后一聲巨響,滾落的大石已把車廂砸得稀爛,連帶著牛也被擊傷后腿,仆地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