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
第一章 三皇子 林泓繼續參與聚景園工程,一旦接受任命便全心投入,常為繪圖不眠不休,隨后兩個月來與蒖蒖見面次數屈指可數。九月中,聚景園太后寢殿搭建初見雛形,林泓請太后及皇帝前往視察,并就以后園林建設提提意見。 太后回復說圖紙已看過,比較滿意,可按官家意見修改,自己待寢殿完全建好再去。官家倒是欣然前往,還帶了幾位皇子及隨侍宮人同行,其中亦有蒖蒖。 寢殿雖未完成,卻已可看出幾重院落、多層露臺的格局比宮中殿閣更精妙,將南方園林與屋宇樓臺相融,殿閣前后內外皆有花園,且四面墻均為格子門窗,夏天如須消暑納涼,可將任意方位的門窗隨心卸除,甚至可令四面皆通透,人若處亭內,兼觀周圍花景,一任清風攜花香通行無阻地流連于閣中。冬季四壁可加兩重格子窗,廊下還可懸幾層帷幕,保暖亦無憂。 置太后臥榻的寢閣外花園林泓設計得頗清雅,兩壁綠植以竹為主,庭中將植一株蒼松,園內鋪白色卵石,點綴些許湖山石。林泓向皇帝介紹園中布局,又道:“竹林中不妨掛一些碎玉子,若風來疏竹,玉振聲起,可怡情養性?!?/br> 皇帝含笑道:“碎玉子風雅,聽起來似乎不錯?!庇謫柹磉吶?,“你們以為如何?” 周圍人大多附和道好,而蒖蒖意見不同:“碎玉子不好。太后年事漸高,若掛碎玉子,夜間恐怕易驚醒?!?/br> 話音剛落趙皚即揚聲贊道:“吳掌膳所言與我不謀而合。太后睡眠不穩,常受失眠之苦,這碎玉子掛不得?!?/br> 皇帝亦感有理,讓林泓不必掛了。趙皚見狀更覺舒心,難得自己與蒖蒖意見一致,均反對林泓觀點,還得到父親支持。不由似笑非笑地深看林泓一眼,已然覺得自己贏了一局,面上雖什么都沒說,心里卻迤迤然朝林泓一拱手:“承讓,承讓……” 林泓視若無睹。他身后跟著一位手捧紙筆隨時記錄眾人意見的下屬,此刻林泓回首看下屬,淡淡吩咐他記上一筆:“吳掌膳表示,她不喜歡碎玉子?!?/br> 他目光投向蒖蒖,沒有流露與竊笑、冷笑、任何別有意味的笑相關的神情,氣定神閑,目如秋水,然而這看似在陳述事實,無比尋常的一句話卻令蒖蒖瞬間羞紅了臉,低首略略后退,恨不得立即遁地消失。 她當然不會忘記,當年在問樵驛獨處那一晚,她與林泓曾相依相偎。她目眩神迷地接受他自她額頭開始的吻,若不是屋外竹林中的碎玉子忽然墜地碎裂,只怕那日的繾綣還有甚于此。 所以,“吳掌膳不喜歡碎玉子”其實是只有他們兩人能懂的一種含笑的揶揄。 她有沖過去暴捶林泓的沖動,然而大庭廣眾、眾目睽睽之下,她除了臉紅什么都不能做。 趙皚注意到蒖蒖神色有異,不免略感困惑:林泓只是讓人記她一個意見而已,她為何這般羞赧?難道擔心由此被載入史冊? 他再顧林泓,仔細打量,而林泓端雅的儀態一如既往地無懈可擊,平湖無波的眼中看不出一絲端倪。 他努力勸說自己那兩人一切正常,不必想太多,自尋煩惱,但另一個理智的自己卻總是冒個頭出來質疑:那她臉紅什么?你這局好像輸了…… 關鍵是連輸在何處都不知道。 他瞬瞬目,決定不再細想,準備在午后的蹴鞠賽中全力以赴,贏得蒖蒖的關注。 這場蹴鞠賽在聚景園一處修建好的球場上進行。太子一向不愛蹴鞠,就坐在球場一側中間的席位上與父親及林泓閑聊,二皇子趙皚與三皇子趙皓各帶一隊宗室及外戚子弟展開角逐。 球場中央立著兩根高約三丈的球門柱,上方球門直徑為一尺,名為“風流眼”。開球后雙方搶球、顛球、帶球,最后得球一方傳給隊長,隊長將球踢向風流眼,過者得一籌,比賽結束時進球多者為勝。 趙皚常與殷瑅等人蹴鞠,技藝本就十分嫻熟,此番與殷瑅配合默契,頭、肩、胸、膝、足皆能接球,勝似閑庭信步。殷瑅得球傳帶后送至趙皚足下,趙皚奮力朝風流眼踢去,大多能中的。不消多時,得籌數已遠超趙皓一隊。趙皓面如死灰,越踢越泄氣,其他隊員也人心渙散,很快輸掉了比賽。 球場邊圍聚了許多內人,見趙皚英姿颯爽,不時發出陣陣喝彩聲,比賽結束時更是涌至趙皚將要下場的方向,爭睹勝者,高聲呼喚著“二大王”,試圖吸引他的注意。 鳳仙早早為趙皚備好了一壺她花了大半天工夫精心熬制的漉梨漿,守在他座席邊上,見他歸來即端著漉梨漿笑臉相迎。 然而趙皚只是在座位上稍作停留,接過內侍遞上的面巾拭了拭臉,即起身笑吟吟地朝蒖蒖走去,不待走近便揚聲喚她:“蒖蒖,我踢得如何?” 他甚至沒有看一眼鳳仙。 鳳仙端著漉梨漿,尚保持著看見他時呈出的笑容,僵立于原地。 良久后,鳳仙才回過神來,看了看遠處笑著與蒖蒖攀談的趙皚,默默端著漉梨漿走向湖邊,準備找個沒人留意之處把這糖水倒掉。 走到湖岸邊,發現近處柳樹下坐著一個垂頭喪氣的人,背對著她,從身上所著的紫衫看來,應是剛才輸掉比賽的趙皓一隊的隊員。 鳳仙不欲理他,正要轉身離開,那人聽見動靜,回首看了過來。 居然是趙皓,懶懶地抬起的眼中郁結著整個秋天所有的陰霾。 趙皓黑黑瘦瘦地,從小容貌風度均不及太子與趙皚,又一向沉默寡言,雖然宮中宴集他也參加,但平平無奇的他若不說話,是很難被人留意到的。剛才賽后也是如此,內人們都去圍觀趙皚了,幾乎無人發現他的存在,至于他何時來到湖邊更是無人關心。 四目相對,鳳仙只好向他屈膝行禮,喚了聲“三大王”。 趙皓瞥了瞥鳳仙端著的糖水,冷冷道:“走開,我不要?!?/br> 鳳仙霎時明白他誤會了,以為自己是來給他送糖水的,心下不由暗笑,但他既這樣說了,自己反而不便離開,遂徑直走到他面前,擱下托盤,倒了一盞漉梨漿,雙手奉至他眼前:“三大王,蹴鞠出汗多,賽后應盡快飲些湯水。這漉梨漿潤肺解渴,此時飲下最好不過了?!?/br> 趙皓看看她又看看漉梨漿,頗顯猶豫。 鳳仙便對他微笑:“調糖水的梨膏是奴花了七八個時辰熬制的,也不知味道夠不夠好。還望大王賞面,稍加品嘗,告訴奴滋味如何?!?/br> 倒了也是白倒,不如給他喝,做個順水人情吧。鳳仙想。 趙皓接過,先嘗了一口,隨即一飲而盡。 “很好喝,比我閣中內人做的好?!彼u價道,薄薄地朝她露出了點笑容。 如今伺候他飲食的尚食局內人是唐璃,鳳仙剛才看見她也兩眼閃著光朝趙皚奔去喚“二大王”了。 鳳仙頗覺好笑,但也對趙皓生出一點惻隱之心。聯想自己適才的遭遇,他們似乎倒算同為天涯淪落人了。 “是二大王讓你來的?”趙皓問。因兄弟倆常見面,他也記得鳳仙,知道她是趙皚身邊人。 鳳仙搖搖頭:“奴自己來的,二大王不知道?!?/br> “你特意過來給我送糖水?”趙皓十分意外,“為什么?是憐憫我輸了比賽么?” “哪里,”鳳仙笑而否認,略一沉吟,旋即像下定決心一樣告訴他,“奴知道大王文韜武略不遜于宮中任何人,區區蹴鞠,豈在話下。今日失利,只是見二大王興致高,有意退讓,不欲傷兄弟和氣罷了?,F下這里清靜,奴才有幸請大王品嘗我的糖水,所以趕快來了。若待下次大王獲勝,恭維大王的人蜂擁而至,奴便擠也擠不進來了?!?/br> 好話一句也是說,十句也是說,不如多說幾句,讓他開心開心。鳳仙想著,又給趙皓盛了一盞糖水……用這壺糖水換一個親王的好感,倒也不算浪費。 趙皓聽了這番話頗為動容,但倔強地別過頭去,不讓她看見他泛紅的雙眼。過了半晌,他才又開口:“可以告訴我你的閨名么?” “鳳仙,”鳳仙含笑答道,“凌鳳仙?!?/br> 這日夜間,蒖蒖一個人躺在床上,細細回想早晨的事。憶及碎玉子,深深的羞恥感撲面而來,倏地拉被子蒙住了臉……想著想著,又覺出一絲甜味,被子自頭頂滑下,笑意浮上眼角眉梢,但心中隨即浮現的是林泓那于無聲處悄然戲謔的樣子,愛恨交織之下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覆身向下,握拳對著床板一陣亂捶。 滿腹少女心事急欲找人訴說,蒖蒖首先便想到了鳳仙。次日找到鳳仙,拉至隱蔽處,蒖蒖便把離京至今的事一一告知鳳仙,只略過與林泓幾次較親密的接觸不提。 鳳仙聽后問:“那你如今有何打算?準備向官家說明,請他賜婚么?” 蒖蒖嘆道:“不行。若我現在與官家說,他一定會認為我出宮找林老師是假公濟私,只是為了與他相處……我倒罷了,就是擔心會連累林老師,令官家誤會他?!?/br> 鳳仙思忖一番,對蒖蒖道:“那你不如設法出宮,恢復自由身。如此,你想嫁什么人就可以按自己心意決定了?!?/br> 自接到母親噩耗以來,蒖蒖對宮廷已無甚留戀,早已想過出宮,怎奈此事看起來并不容易。 “我打聽過了,內人出宮通常有兩種途徑?!鄙R蒖對鳳仙道,“一是年紀大了,自請出宮嫁人或養老;一是不討官家或服侍的貴人喜歡,被逐出宮,或在官家放內人出宮時被列入名單?!?/br> “第一種不適合你?!兵P仙斷然否決,“你才十八歲,以歲數大了的理由申請出宮,至少要年近三十才好開口吧?” 蒖蒖點點頭,又問:“第二種是否可行?” “被逐出宮就更不行了,犯錯的內人多半會被送去做女道士?!兵P仙道,“不過,若犯的錯不算大,不會被論罪處罰,只是令主子不快,倒是有可能被列入出宮名單,全身而退?!?/br> 蒖蒖黯然道:“我也明白這個道理,但不知道什么樣的錯不會被論罪,但又能令官家或其他什么貴人不高興到想讓我出宮的地步?!?/br> “這個我們都再想想,”鳳仙旋即叮囑蒖蒖,“但日后你要注意,別伺候官家太盡心盡力,讓他覺得離不開你……也要盡量避免再升職,官越大越難脫身……你看裴尚食,困在宮里幾十年了都不得出去?!?/br> “哦,這個我問過她的?!鄙R蒖道,“我聽官家說過,若裴尚食想出宮養老,會賜她一所大宅子,豐厚的俸祿也可一直領下去。但裴尚食告訴我,她娘家已經沒什么人了,她出了宮也是一人度日,倒不如留在宮中,人來人往的,還熱鬧些?!?/br> 第二章 真話 分派到各殿閣的尚食局女官內人們每五日會聚在一起,聆聽裴尚食教誨,交流近期經驗心得,討論完職事,往往便進入了閑聊宮中新鮮趣聞軼事的時段。這日也不例外,待裴尚食講課結束,身影消失在門外,莊綾子便眉飛色舞地與眾女說:“你們聽說了么?翰林醫官院最近考試甄選提拔年輕醫官,本來韓素問考了第一,但幾位考官一合計,竟改了規則,硬加入一項‘醫官評價’,讓老太醫們給考生們寫評語,結果這一項韓素問成績沒第二名好,升從七品翰林醫官的機會就這樣沒了?!?/br> 韓素問落選的事蒖蒖之前也聽說過,只是不知是何原因。他目前的頭銜是“翰林醫學”,從九品,雖然平時也被人尊稱為醫官,但實際屬于醫工。這次考試要從醫工中提拔一位升為從七品的“翰林醫官”,那就是不折不扣的御醫了,所以韓素問為此認真準備了很久,白天頻頻出診,夜晚秉燭苦讀,對這職位志在必得,萬萬沒料到,他會輸在醫官評價這一項。 眾內人紛紛嘆惋,都說平時看韓素問待人挺好的,朋友又多,沒想到這么不討上司喜歡。 不討上司喜歡。 蒖蒖迅速抓住了重點。她近來一直在思索如何才能不討喜,令自己在下次官家放內人出宮時被列入名單,始終沒個覺得可行的方案,忽然聽到韓素問之事,頓時豁然開朗:原來韓素問就是不犯罪地不討上司喜歡的人才呀!必須盡快去找他,請他介紹一下可以借鑒的經驗。 蒖蒖很快找了個請醫官檢驗食材的由頭,趕往翰林醫官院。到達時韓素問不在,其他醫工說他跟隨鄧太醫出診去了,不過應該快回來了,請蒖蒖稍候片刻。 蒖蒖等了許久,仍不見他回來,便出了醫官院大門,準備離開,不想正好看見韓素問與鄧太醫各提著一個木制醫藥箱,自外歸來。 蒖蒖忙疾步迎上。韓素問看見她很高興,剛要打招呼,忽聞“咔”地一聲響,側首一看,見鄧太醫的醫藥箱提梁一端榫卯脫離,醫藥箱搖搖欲墜。 韓素問立即伸手托住,鄧太醫迅速接過,也不顧提梁了,將整個箱子抱在懷中。 鄧太醫年逾五旬,身材瘦小,抱著醫藥箱看上去相當吃力。韓素問便建議:“鄧太醫,我的箱子是上月發的,很新,不如換給你用吧,我用你的?!?/br> 鄧太醫頭搖得像撥浪鼓:“不妥不妥,我這箱子用了多年,腐朽不堪,怎能與你新的交換?!?/br> “沒事,”韓素問笑道,“老箱子材質都是很好的,我帶回去修一修,漆一漆,就跟新的一樣?!?/br> 言罷就熱情地伸手去接鄧太醫的箱子:“你老人家一會兒又得去北大內出診,這箱子一定得及時換了……” 鄧太醫嗖地抱著箱子轉向他夠不著的方向,堅決推辭:“我箱子里東西太多了,你箱子裝不下?!?/br> “不會?!表n素問提起自己箱子給他看,“我箱子長寬跟你的一樣,還要比你的高一點呢,東西再多都能裝下?!?/br> 說著手又伸向鄧太醫的箱子,鄧太醫一壁連聲稱“不用”,一壁緊緊護住自己箱子不讓韓素問碰。韓素問只當他是客氣,下定決心要做這好事,便不容推辭地要去奪那老箱子。兩人你來我往拉扯幾個回合,鄧太醫手一滑,那箱子突然墜下,箱蓋分離,里面的藥物、器材、筆硯、處方箋散落一地。 而兩枚圓溜溜的銀錠從中閃亮地躍出,在陽光下閃爍著雪白的光芒,一路歡快地滾著,直滾到蒖蒖足下才停下。 韓素問瞬間安靜了,盯著那兩枚銀錠看了許久,漸漸明白了鄧太醫不讓自己碰他醫藥箱的原因。 這十有八九是適才出診的人家額外給他的謝禮,金額甚大,按理說翰林醫官不應該收的。 反應過來后,他立即奔至蒖蒖面前,從剛剛拾起銀錠的蒖蒖手中接過銀子,又跑回鄧太醫身邊,雙手奉還給他。 而鄧太醫“哼”了一聲,重重地一拂袖,銀錠和醫藥箱都不要了,憤然離去。 韓素問目送他遠去,再看看跟過來的蒖蒖,露出了尷尬的笑。 人才呀人才,這就是值得我上下求索,苦苦求教的人才! 蒖蒖再次肯定了這個結論。 “這種事,你沒少干吧?”蒖蒖問韓素問。 “唉……”韓素問惘然嘆息,“也不知怎的,隔三岔五就出一樁,我明明都是想做好事的呀……” 蒖蒖又問起醫官考試之事:“你到底做了什么,竟然能讓考官臨時為你修改規則,聯合老太醫們一起把你刷下?” 韓素問道:“我也思考過這個問題,經同僚提示,我覺得跟我上次謝絕三大王賞賜有關……上次三大王偶感風寒,王太醫帶我去給他診治。王太醫診斷后讓我給三大王刮痧,我刮完了三大王很滿意,分別賞了王太醫和我很多錢。我就推辭不收,說我們在翰林醫官院做事,月俸已經遠比民間醫者診金豐厚,每年衣裳用具又都不用自己花錢購買,再收貴人如此多賞錢怎能心安。三大王還是要賞,我一急,就說:‘我是來行醫的,不是來討賞的?!笸踔坏米髁T,連聲夸我品性高潔……然后王太醫也表示不能收賞錢,流著淚把手中的銀子還了回去……” “你瞎說什么大實話?!鄙R蒖忍不住笑了起來,“你這么義正辭嚴地當著王太醫面謝絕賞錢,他又怎么有臉獨自收下?流著淚退回銀子,心里還不知怎么罵你呢。再回去告訴其他太醫們,肯定很多人會覺得你是刻意在三大王面前表現,譏諷他們?!?/br> “可不是么……”韓素問黯然道:“當時我完全沒想到這一層,只顧著把內心的想法如實說出來,沒想到會得罪這么多人?!?/br> 把內心的想法如實說出來……蒖蒖很快提煉出這條能得罪人的黃金法則。 韓素問見她狀若沉思,又好心叮囑:“我這教訓你可要記住了,在上司或貴人面前說話一定要委婉,凡事三思而后行。我這次只是沒考上醫官,但你可是在官家跟前做事,若稍有閃失,輕則遭冷遇,重則被放出宮,那就不好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