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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司宮令在線閱讀 - 第40節

第40節

    心中難免泛酸,但趙皚努力抑制,不讓心緒形于色,一轉念,含笑迎向林泓,拱手道:“原來是林舅舅,久仰大名,幸會幸會!”

    這聲“舅舅”一出,其余三人均感詫異,林泓低目稱“不敢當”,趙皚卻上前熱絡地持林泓的手,引他轉向蒖蒖,笑道:“蒖蒖,林舅舅是咱們長輩,你對他務必格外敬重,別失了禮數。送舅舅出宮,怎能走在他身后?應該走在前面,為他引路?!?/br>
    誰跟你是“咱們”!聽他意思還把林老師硬塞給我做“舅舅”?蒖蒖忿忿想,默默對趙皚一番腹誹,然而礙于禮節,又不好當眾駁斥,只得冷著臉含糊地應了一聲,走到林泓前方。

    林泓見二人情形,心下有兩分明白,朝趙皚欠身施禮道:“宮門就在前方,不必勞煩吳掌膳相送了?!?/br>
    趙皚點點頭:“既如此,林舅舅早些回去安歇吧?!?/br>
    林泓向趙皚、殷瑅、蒖蒖一一致意告辭。

    待林泓遠去,趙皚對蒖蒖微笑道:“我送你回尚食局?!?/br>
    蒖蒖冷冷道:“尊卑有別,不敢勞煩二大王相送?!背允┮欢Y,便轉頭離去。

    趙皚一哂,繼續沿著錦胭廊回自己居處。殷瑅疾步跟上,好奇地問:“柳婕妤只是大王庶母,位分又不高,大王是官家嫡子,為何要稱她表弟為舅舅?”

    趙皚淡淡道:“國朝崇尚禮儀,我身為宗室,理應為人表率,格外尊重戚里長輩。叫聲‘舅舅’又如何?禮多人不怪?!?/br>
    “這樣呀……”殷瑅似乎恍然大悟,撓撓頭,又笑道,“說起來,我也是大王的長輩,以后大王是不是要改口叫叔叔?怪不好意思的……”

    “你說什么?我沒聽見?!壁w皚又提起豪豬作勢朝殷瑅臀部揮去,“快走吧,殷瑅!”

    林泓很快向皇帝請辭,請他許自己回鄉,皇帝自然不許,再三挽留,林泓去意已決,竟把冠服及連日來為聚景園繪制的圖紙留于居所中,自己換上布衣,乘馬離京。

    皇帝頗惱火,更有幾分焦慮。太后一向不喜歡柳婕妤,自己接納婕妤推薦讓林泓參與聚景園設計,也是希望他的工作令太后滿意,以改善太后與婕妤之間關系。起初不敢告訴太后林泓是柳婕妤表弟,而是先呈上林泓方案,待太后許可,又召林泓拜見太后,面談細節,太后一見之下贊嘆不已,連夸林泓好個人才,皇帝這才小心翼翼地告訴她林泓與柳婕妤的親戚關系。太后雖有些不悅,但因的確欣賞林泓才華,也就默默接受了這個事實。而林泓不知這層隱情,貿然辭官回鄉,這該如何向太后解釋?只怕太后會以為姐弟倆聯手戲弄于她,日后更憎惡婕妤了。

    皇帝與柳婕妤說起這點,婕妤也惶恐不已,垂淚下拜道:“寧哥兒長居山中,似閑云野鶴,隨性慣了,不懂規矩,不知輕重。是臣妾沒教導好表弟,望官家責罰。臣妾甘領所有罪責,亦愿親赴武夷山,帶表弟回來?!?/br>
    “胡鬧!”皇帝斥道,“你身為嬪御,豈有出宮遠赴外郡之理?你表弟不懂事也就罷了,你久居宮中,說話竟也如此不知分寸!”

    柳婕妤淚落漣漣,伏拜于地,脫簪謝罪。

    蒖蒖旁觀,亦知皇帝為難之處,遂尋了個兩人獨處的機會,向官家請命道:“官家,如若官家許可,奴或可前往武夷山,勸宣義郎回京?!?/br>
    “你?”皇帝詫異道,“你與他僅有一面之緣,有何把握說服他?”

    蒖蒖將一盞湯綻梅輕輕奉于皇帝面前,道:“宣義郎在奴入宮之前曾教過奴廚藝,這湯綻梅,以前的蟹釀橙、撥霞供……都是他教奴做的。我們有師徒之誼,奴知道他性情秉性,善加勸導,他或能聽進去?!?/br>
    皇帝端詳著她,沉吟良久,最后道:“好,你去試試。此去武夷山路途遙遠,我派兩名內侍送你去,務必盡早歸來。太后那里,我暫且說林泓有家事要處理,須離京數日,待料理妥當,很快會回來?!?/br>
    蒖蒖在兩名內侍護送下來到武夷山,到了問樵驛門邊,只見辛三娘在園中飼喂仙鶴,卻不見林泓身影。蒖蒖揚聲喚三娘,辛三娘抬首看見她,霎那間亦忘了蒖蒖離開前她的不快,欣喜地招呼道:“蒖蒖,你回來了?快進來!”

    蒖蒖告訴辛三娘奉命尋找林泓之事,辛三娘說:“公子去年在蘇州買了所園子,日前派人送來書信,說要去蘇州住幾天。你要尋他,稍后我給你地址,你照著去尋吧?!?/br>
    晚膳后安頓好那兩位內侍住處,辛三娘又將蒖蒖引至她以前的房間,道:“你走后,公子也沒讓我動里面布置,還保持著你在時的樣子,讓我定期清洗被褥,應該是在等你回來?!?/br>
    蒖蒖環顧四周,但見房間雅潔如初,一榻一椅,一杯一盞,果然與當初一模一樣,似乎她從未離開。

    “去年中秋節,公子晚上來這個房間,打開門窗看著月亮,獨坐了一宿?!毙寥锏?,“我與阿澈都猜,他是在思念你?!?/br>
    顯然他在等她赴中秋之約。蒖蒖乍聞此事,不知是喜是悲,隨三娘描述看林泓當初所坐之處,設想著他空守一夜的寂寥情形,眼圈頓時紅了。在辛三娘追問下,說了自己當初必須入宮尋母的苦衷及母親亡故的消息。

    辛三娘感慨一番,又握著蒖蒖的手,勸道:“你mama既已不在,你也沒了留在宮中的必要。你與公子兩情相悅,為何不在一起?雖說你入了宮,但只是做女官,仍有出宮的機會。日后官家要放宮人出宮,你就出言請求,據說官家待人最是寬仁,想必會同意的?!?/br>
    蒖蒖默然,須臾惻然一笑,道:“我在宮中,看見‘洛神’了?!?/br>
    辛三娘一愣,蒖蒖又進一步說明:“阿澈說的洛神,三娘說的送子娘娘……林老師天天守著的那幅畫?!?/br>
    “你看見柳洛微了?”辛三娘問。

    蒖蒖黯然道:“林老師真正喜歡的人,是她吧?”

    “唉,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毙寥镆粐@,決定告訴她這段往事,“公子父親在臨安去世后,夫人帶著他回武夷山居住。公子五歲那年,有位年輕婦人帶著一個八歲的女孩來找夫人,說她姓玉,是那女孩的乳母,那女孩姓柳,是公子的表姐,她們從嶺南來,因為嶺南那年疫病肆虐,那小姑娘父母都染疾身亡,乳母只得帶著她來投靠林家。隨后她取出若干文書證明了身份。公子父親的確有一位表妹嫁到嶺南,只是相隔甚遠,多年未聯系了。夫人見那小姑娘生得玉雪可愛,人又懂事,很喜歡她,便收留了她與她乳母。這個小姑娘,就是洛微?!?/br>
    蒖蒖點點頭:“這我聽官家和柳婕妤說起過,后來林夫人也病逝了,從此兩個小孩相依為命地長大?!?/br>
    “可不是么,家里只有他們是親人,所以格外親近?!毙寥镉值?,“公子很依戀洛微,天天跟在她后面……說來奇怪,那玉氏雖然是乳母,但人生得美,肌膚雪白,不像嶺南人。而且她不但會烹飪,還會彈琴跳舞,談吐也像是大戶人家見過世面的人。她教洛微從小學習音律舞蹈和廚藝,還讓她跟著公子讀書,每日從早學到晚,洛微若露出疲憊神情或偷空休息,就會受到她斥責……”

    蒖蒖訝異道:“她只是乳母,竟敢斥責主人家小娘子?”

    辛三娘道:“是呢,我們也覺得奇怪,她管教洛微非常嚴厲,當著我們面呵斥,背著人有時還會鞭打洛微。有次被公子發現了,護著洛微怒斥玉氏,她才有所收斂。我們覺得她行為過分,多次規勸,她說洛微父母希望她成長為一個既通曉琴棋書畫,又會做一手好菜,日后能相夫教子的淑女,自己監督姑娘,是順應她父母遺愿而為。我們便不好多說什么,倒是公子,很討厭她,越發與洛微形影不離,保護著洛微,不讓玉氏打罵她……后來他們年歲漸長,林家的人都希望公子與洛微能順理成章地成親,但玉氏不愿意,管束洛微更加嚴了,絕不許公子與洛微獨處。洛微十八歲那年,官家要選民間女子入宮,玉氏就瞞著我們,悄悄帶洛微去應選,選上快走了才告訴我們。公子大哭,懇求洛微留下,洛微雖然不舍,但在玉氏緊盯下,什么話都沒說,只是嘆氣。出發那天,玉氏和洛微天還沒亮就下山了,想避免公子挽留阻止,但她們走后不久公子就發現了,深秋的黎明,十分寒冷,公子披著件單衣就奔出去追洛微。跑到河邊終于追上,公子都抓住洛微的手了,可洛微還是抽出手,決然上船走了。公子一動不動,呆呆地站在河邊目送她,直到中午才被我們強拽回去。后來他大病一場,這期間我悄悄把洛微留下的用具什物都處理了,怕他看見觸景生情,也不許阿澈他們再提洛微。他病好后也沒再問起,但自己畫了那幅畫,掛在房中終日看著……”

    說到這里她停下來,拍拍蒖蒖的手,朝她微笑道:“后來你來了,公子才又有了些生氣,會笑了。我想過了這么多年,那些愛慕虛榮的人,多多少少他總會淡忘。洛微已成官家娘子,事實無法改變,他肯定也明白這個道理。所以,只要你用點心,好生與他相處,他一定會忘記洛微,接納你的?!?/br>
    次日晨,辛三娘送蒖蒖到渡口,拉著蒖蒖手反復叮嚀:“到了蘇州,與公子多玩幾天呀,別急著回宮……公子的園子很大,足夠你住,可別在外面找客棧了?!?/br>
    第八章 拾一園

    趙皚午后在清華閣中飲茶常由鳳仙伺候,這日鳳仙奉茶具入書房,趙皚略看看,問:“今日不點茶,改煮茶了?”

    “是?!兵P仙一壁安置茶爐銚子一壁微笑道,“宣義郎從武夷山帶了些茗茶獻給官家,官家覺得好,便分了幾份給諸皇子。這是蒖蒖離京前親自送來的,還細細教了奴如何掌握烹煮火候?!?/br>
    趙皚十分詫異:“蒖蒖離京?去哪了?”

    “她沒與大王說么?”鳳仙睜目看向趙皚,旋即說明,“宣義郎辭官要歸故里,官家讓蒖蒖去尋他,務必要把他勸回來?!?/br>
    趙皚“啪”地把手中的書拋到案上,蹙眉追問:“官家為何讓她去尋?她一個女官,離京去尋訪外界男子,成何體統!”

    鳳仙停下撥茶的手,面朝趙皚,認真作答:“也是機緣巧合。宣義郎林泓,別號問樵先生,也是蒖蒖入宮前教她廚藝的先生?!?/br>
    鳳仙隨即把蒖蒖與林泓的淵源述說了一遍,又道:“他們師徒雖然只在問樵驛相處過數月,但論知己之情,未必遜于朝夕相對十數年的同窗好友。人都說宣義郎性情淡泊,可才子疏狂也是難免的。官家或認為,他圣旨都敢不接,大概也只有蒖蒖的話能聽進去了?!?/br>
    那句“在問樵驛相處過數月”如刀鋒一般在趙皚心頭掠過。此前他在錦胭廊看見蒖蒖與林泓同行,猜到二人曾私自前往槐花林,然而當時以為他們畢竟是初次相見,蒖蒖雖活潑,但大事不糊涂,不會輕易受男子引誘,所以雖頗不快,但也未多想。而今得知他們竟然有師徒關系,曾在問樵驛日夜相對,那槐花林之行只怕就不會是簡單的敘舊了。

    越想越惱火,更不敢猜他們在宮外會如何相處,終于忍不住拍案而起,就要往大門外去。

    “大王!”鳳仙迅速起身跟上,在他身后喚道,“你是又想尋個借口去慈福宮求太后許你出京么?”

    這的確是趙皚慣用的方法。宗室未獲皇帝恩準是不能離京的,趙皚仗著太后溺愛,常借口為太后尋物尋人要太后向官家提出許自己外出?;实圩龌首訒r受限頗多,深感此身不自由之苦,因此也睜一眼閉一眼,對趙皚行動管束不甚嚴,趙皚因而每每如愿以償。這次也想再行此計,不料被鳳仙一語道破,步履便滯了一滯。

    鳳仙走至他面前,朝他鄭重一福,柔聲道:“大王,奴家斗膽,想請大王聽奴一言:官家希望看見的大王,是位睿智、勤學,文可定邦國,武可驅韃虜的英才俊杰,而非一個耽于情愛的紈绔子弟。大王如今出京,雖有借口,但大王素日對蒖蒖的關切之情官家看在眼里,豈會不知大王真正目的?大王若一意孤行定要去尋蒖蒖,一定會大損大王在君父目中的形象?!?/br>
    “他將我看成紈绔子弟又如何?”趙皚一哂,“我又非太子,不必承擔安邦定國的重任。宗室的職責就是做個富貴閑人,這是國朝家法規定的,我為何不能順應心意行事?”

    鳳仙凝眸直視他,與之前在趙皚之前慣常的低眉順目的神情不同,目光顯得格外冷靜而堅定:“恕奴直言:如今國本雖立,日后卻未必沒有變數。東宮一向不甚康寧,異日若有變故,接任儲君的就是大王。大王如今宜自勉勵,文韜武略、品性德行都要磨礪增進,以免機會到來時毫無準備?!?/br>
    “鳳仙,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么?”趙皚很是震驚,迎上那殷殷鎖定他的目光,聲音低了兩分,“這話若傳出去,罪同謀逆?!?/br>
    鳳仙當即跪下,輕聲請罪,旋即又抬起頭來,懇切勸趙皚道:“鳳仙知罪,但這話句句出自肺腑,也是大家都明白,但不會與大王說的道理。鳳仙冒死說出,惟望大王三思,權衡利弊,顧全大局,勿擅離京師?!?/br>
    趙皚沉默不語。鳳仙窺探著他神色,徐徐站起來,去握他手腕,想牽引他回去,柔聲道:“大王,奴聽說,今日稍晚些時候官家會去教場騎射習武,大王不妨現在就去換戎裝,在官家到來之前先去教場……”

    趙皚冷冷地拂落她伸過來的手。

    “你想得太多了?!遍煵匠鲩T前,他拋給鳳仙這句話,“姑娘太會算計,就不可愛?!?/br>
    林泓蘇州的園子名為“拾一”,位于城南滄浪亭之側。蒖蒖一行到達時正巧見阿澈開門出來,見了蒖蒖也是大喜,上前好一陣寒暄,問了半晌蒖蒖近況才一拍頭:“哎呀,我怎么糊涂了,你肯定是來找公子的呀……快進來快進來!”

    進至園中,只見一池如鏡,水色縹碧,岸邊花不甚多,倒是幽篁成林,日光穿竹,光影掠過層巒疊嶂的湖山石,會合于軒戶之間。園中頗幽靜,偶有清風梳過,間或好鳥相鳴,嚶嚶成韻。

    林泓一襲白衣,頭戴斗笠,正坐在池畔一塊山石上垂釣,看見蒖蒖也不太驚訝,讓她坐下旁觀。蒖蒖遂趁機講述太后官家對他的期待,許以的富貴。林泓一直沉默,待釣上一條魚,看了看,依舊放回水中,才對蒖蒖道:“不必勸了,我不會回京的?!?/br>
    他帶她攀上湖山石壘成的山巔,目示對面滄浪亭:“當年蘇舜欽不堪朝中傾軋,獲罪被貶謫至蘇州,建了滄浪亭,觴而浩歌,魚鳥共樂,感嘆說:‘返思向之汩汩榮辱之場,日與錙銖利害相磨戛,隔此真趣,不亦鄙哉?!肋~曠達,胸懷壯志,尚不能容身于那榮辱之場,何況我這天性散漫之人。這些年我雖未為官,但屢次為權貴營造園林,官場百態,亦耳聞目睹不少。仕宦溺人,不若安于沖曠。這個道理,我不想在宦海沉浮多年后,回到這里,再寫篇《拾一園記》來感慨?!?/br>
    “那‘拾一’是什么意思?”蒖蒖問。

    林泓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歸于此處,如重拾其‘一’,化繁為簡,滌除雜念,秉持初心,不為外物所羈絆?!?/br>
    這番話蒖蒖不是很明白,踟躕著,還在想柳婕妤的尷尬處境是否在他不欲受其羈絆的“外物‘之列,他卻止住蒖蒖話頭,含笑道:“你旅途奔波,想必十分勞累,暫且在園子里稍事休息,晚間我設宴為你們接風。你若有興致,我帶你夜游蘇州,略盡這半個地主之誼?!?/br>
    晚膳時林泓命阿澈取出美酒以待賓客。護送蒖蒖前來的兩位內臣一位是四十多歲的內侍殿頭史懷恩,另一位是二十出頭的內侍高班莫思謹。史懷恩老成持重,一路小心照顧蒖蒖,兼監視約束她行為。莫思謹年輕,性子活泛許多,對外界充滿好奇心,一路伺機四處游覽,興致比蒖蒖還高。那史懷恩別無所好,獨愛美酒,既見林泓佳釀,又有蒖蒖莫思謹勸酒,不免貪杯,一番暢飲之后即醉得不省人事,被阿澈攙扶著去客房歇息。莫思謹見狀喜不自禁,尋了個購物的借口即歡歡樂樂地出門閑逛去了,剩下蒖蒖與林泓啞然失笑,原以為他們要出游不免帶兩人同行,不想如今看來竟是被那兩人撇下了。

    蘇州與臨安相較,亦有畫舫笙歌,樓臺金粉,而城中小橋流水甚多,水岸曲徑窈窕深邃,景致秀麗。夜間燈火繁盛,河邊酒肆相連,門前車水馬龍,游人如織。其中一酒樓店面寬闊,高達三層,頗顯華侈,蒖蒖止步仰首看上方,林泓以為她對此有興趣,遂邀她前往。蒖蒖見這店簾幕飄飄,吊窗之外花竹掩映,又聽傳來陣陣伎樂女聲,擔心其中有妓侑酒,忙拉著林泓離去,另選了一家小酒肆。

    這小酒肆單層三間,面朝河岸開敞布置,廳堂中擺了十多桌,兩側另有屏風隔出少許雅閣。兩人入內,店家說雅閣客滿,蒖蒖便在廳堂中挑了一可觀河景處入座,隨后略點了些茶水果子和點心。

    此時江蟹正肥,鄰座桌上有一大盤,個個蒸得紅艷艷地,肚臍處亦透出橙紅色,煞是誘人,引得蒖蒖不由多看了兩眼,林泓遂喚來侍者,為她點了兩只。

    無論飲食果子及螃蟹,林泓都未動箸,只是含笑讓蒖蒖品嘗。蒖蒖才想起林泓性好潔,一定不會進酒肆飲食,此次完全是為陪伴自己才進來,頓時覺出一絲暖意,但又不好意思獨自進食,在林泓勸導下才端坐著引箸搛了些小點心,努力以淑女的姿態送進口中小心咀嚼,唯恐被他看見任何不雅吃相。故此,那吃起來異常麻煩的螃蟹是不敢動了。

    這小酒肆不免有市井俗人,不遠處有個三十多歲的男人正在高談闊論:“我從這一對對的男女點的飲食和吃相中便可看出他們是何關系。你看那對……”他指著門邊那桌的一對中年男女,“那婦人吃螃蟹直接上手掰開,牙齒把蟹螯咬得嘎嘣響,坐她對面的男人看都不看,埋頭吃面,肯定是老夫老妻?!?/br>
    隨即又指著另一對二十多歲光景的,點評道:“你看他們桌上的食物,都是樣子好看,但又貴又吃不飽的,說明他們剛剛認識,很可能是在相親?!?/br>
    他同伴聽得連連頷首,頻頻稱是。他越發得意,轉顧四周,這次目光投向蒖蒖與林泓,打量兩下又笑道:“這一對嘛,男的點了螃蟹,但那小娘子礙于顏面,不好意思當著他面啃,應該是眉來眼去了一段時日,但還沒勾搭上的?!?/br>
    蒖蒖聽了臉頓時火辣辣地,又羞又惱怒,正欲開口斥責,林泓卻輕輕擺首,低聲道:“何必與他一般見識?!?/br>
    林泓隨即拾起一只江蟹,又取一雙潔凈的尖頭銀箸,駕輕就熟地揭開蟹蓋,以銀箸刺、挑、撥、搛,不久后即拆出整只蟹rou,盛于盤中。這一串動作流暢如行云流水,他神情也始終恬淡自若,最后從容不迫地將蟹rou推至蒖蒖面前。

    “可以吃了?!彼⑿λ?。

    第九章 夜游

    林泓拆出的蟹rou蒖蒖但覺甘美無比,滿心歡喜地低頭品嘗,亦不似起初拘謹,很快將蟹rou吃完,還順帶把桌上其余菜肴吃了不少。此前在拾一園晚宴中,她顧著向內臣們敬酒,自己吃得很少,此刻才覺饑餓。中途偶然抬頭,發現林泓一直在含笑看她吃相,頓時臉一紅,動作停滯。林泓了然側首,將微笑隱于她視野之外,不再直視她進食。

    少頃店主過來,熱情地詢問他們對菜肴的評價,蒖蒖道:“食材不錯,蟹很新鮮,但實話說,其余菜味太淡,都像是鹽放少了,尤其是幾個腌漬海鮮的小菜,因為鹽少,導致略有異味?!?/br>
    店主道:“姑娘是外地人吧?這你有所不知,如今鹽價飆升,每家酒肆的菜味都淡。我們家還算好,用的鹽量雖略少,但保證都是精鹽,不像某些店,為壓制成本,用的是混有泥沙的劣等鹽?!?/br>
    蒖蒖奇道:“鹽不是官府專賣么?怎么會鹽價飆升?”

    國朝鹽必須經官府專賣。鹽戶生產的鹽須先賣給官府,分銷的商販再用現錢向官府購鹽,領取官府發放的支領及運銷食鹽的憑證,之后再賣給店家及百姓。此憑證稱為“鹽鈔”。此舉是為防止jian商囤貨居奇,哄抬鹽價,朝廷亦可借此增加收入。

    店主嘆道:“雖說是官府專賣,但怎么賣是各地鹽司官員控制。今年咱們這里的鹽司官員為牟利,用壓得極低的價格向鹽戶收購,還經常拖欠著錢,長期不支付給鹽戶。又抬高價賣給鹽商,鹽商高價買了,必然只能以更高價賣。若鹽商買不起,他們就在鹽里參雜泥沙,略調低價,逼著鹽商買?!?/br>
    “真是豈有此理!”蒖蒖蹙眉問,“若鹽商不做這生意了,不買呢?”

    店主道:“鹽商買不完,鹽司官吏就按戶籍攤派給百姓,逼著百姓高價買,稱為‘口食鹽’,就算家里窮得叮當響的貧民他們也不放過,必須買……更有甚者,待百姓交了錢了,他們又不急著發放口食鹽了,導致百姓錢付了鹽卻長年累月收不到,不得不再出高價向鹽商購買……如此一來,鹽價怎能不飆升?”

    林泓聽后道:“鹽鈔之事我之前常聽福建百姓抱怨。鹽戶不但錢款被鹽司拖欠,待發放時,相關官吏往往還會再向鹽戶勒索一筆錢,鹽戶常有因此破產者,鹽商也因為重重盤剝很難經營下去。不料這里也有此弊端?!?/br>
    “可不是么,”店主又是一聲嘆息,“只要鹽鈔之制不改,哪里都有可能發生這種事。今日的菜鹽味確實少了,很對不住二位,只是本店小本經營,又不欲抬高菜價,若不稍加控制,只怕也難以維持經營?!?/br>
    蒖蒖與林泓表示理解,店主再三道謝,送了兩個水果,又聊了幾句才退去。

    聽了這番話,蒖蒖漸覺食之無味,停箸不再進食,而林泓亦看著這滿桌菜若有所思,一時兩人都無語。須臾,有個衣衫襤褸的八九歲小女孩從門外來,趁二人不注意怯怯地伸手從桌上拿了一只林泓適才沒有拆的蟹螯,附近侍者看見了,立即厲聲喝止,那小女孩馬上將蟹螯拋回桌上,眼淚汪汪地差點掉下來。

    蒖蒖忙向侍者擺手說無妨,讓小女孩靠近,把蟹螯連同幾枚點心一同遞給她。那小女孩高興地行禮道謝。蒖蒖見她眉目清秀,舉止有禮,不似一般乞兒粗俗,便問她:“你是哪里人?家里還有人么?怎么流落街頭?”

    小女孩說:“我是紹興人。家鄉去年水災,今年旱災,鬧饑荒,家里人除了我和mama都餓死了。所以mama只能帶著我來蘇州,乞討為生?!?/br>
    蒖蒖問:“那你mama在哪里?”

    小女孩道:“生病了,躺在廟里?!?/br>
    蒖蒖聽了十分難受,讓侍者取食盒,將桌上點心盡數盛了讓小女孩帶回去,林泓又取出些錢給她,囑咐她給mama買藥治病。小女孩千恩萬謝后離開了,旁觀的侍者見狀對蒖蒖道:“今年紹興來的災民成千上萬,每天我們店外都會聚集著一大批這樣的孩子?!?/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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