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如此,皇帝只得起身告辭了。 內侍簇擁著皇帝離開。蒖蒖看著那些尚余許多的點心,輕聲問貴妃:“官家顯然是想留下來的,娘子為何……” 酈貴妃搖搖頭,道:“他不是想留下來,只是覺得今夜是他欠我的,他應該留在這里?!?/br> 蒖蒖便不好多言。 酈貴妃黯然飲下一杯殘酒,自顧自地說了下去:“起初,我便是太后硬賞給他的,他本不想要,卻不便拒絕,于是,本著向帝后盡孝的心,接納了我……后來,安淑皇后病重,齊太師想逼他娶黨羽之女,他便故意每夜宿于我房中,但大多時候不是通宵看書,便是早早睡去,很少與我有話說……柳婕妤入宮后,我這里便徹底冷清了,現在他過來,也不過是愧疚罷了……” 她擱下酒杯,向椅背靠去,閉上雙眼,須臾一滴淚自眼角滑落:“他從來,就沒有,真正地喜歡過我呀……” 聽得蒖蒖有些手足無措,不知如何安慰她。想了想,倒熱水擰了一塊面巾,遞給貴妃擦臉。 “今日裴尚食跟我說,想調你去福寧殿?!笔脙魷I痕,酈貴妃轉而言道,“我沒立即答應她。我想,你應該會希望去二大王身邊吧?!?/br> “啊,不,不!”蒖蒖立即否認,“我對二大王沒有任何妄念?!?/br> 酈貴妃訝異地睜開了眼睛:“我以為你們……” “只是二大王愛跟我開玩笑而已?!鄙R蒖斬釘截鐵地斷言。 “哦,是么……”酈貴妃有些失望,思索片刻,忽然又問,“以前你跟我提起過你宮外的老師……他應該還比較年輕吧?” 這問題在蒖蒖意料之外,她遲疑一下才回答,“是的,二十多歲?!?/br> 酈貴妃了然道:“所以你喜歡的是他?!?/br> “也不是……”蒖蒖欲否認,但語氣聽起來明顯虛弱許多。 “那你為什么還入宮呢?”酈貴妃嘆道,“宮里又不是什么好去處,你在宮外跟老師好好過日子不好么?” 蒖蒖沉默半晌,終于決定說出實情:“因為我要找我mama?!?/br> 隨后在酈貴妃追問下,她把家中變故、入宮經過,以及與程淵的對話全告訴了貴妃。 “原來是這樣……”酈貴妃思忖,最后凝視著蒖蒖誠懇地說:“你母親的名字我也沒有聽說過,很可能是化名。她到底是誰,也許真的只有程淵知道了。程淵是慈福宮的人,我也不能指使他,迫他說出真相。如今看來,你去福寧殿倒是個不錯的選擇,成為官家身邊的人,程淵也不得不敬你三分,也許不久之后,你再問他,他就會說出你母親下落了?!?/br> 這事便這么定了。酈貴妃隨后向皇帝重提蒖蒖在青鹽及馮婧身世一事上立下的功績,并結合裴尚食給她的褒獎之詞,建議升她為掌膳。而馮婧升為典膳后正好空出個掌膳之職,皇帝欣然采納,將蒖蒖升為掌膳,命她協助裴尚食,掌御膳先嘗之事。 第八章 御膳 皇帝早膳在福寧殿進,菜式較為簡單,而一天中最隆重的午膳是在嘉明殿進。 嘉明殿在皇城東廊門樓對面,東廊門樓下即是殿中省六尚局及御廚。每遇進膳,門樓上會立有一名內侍,拖長著聲音報著一道道菜名,這稱為“撥食”。隨著撥食聲,一列著紫衣、頭裹卷腳幞頭,被稱為“院子家”的御廚侍者右手托一黃繡龍盒衣籠罩的食盒,左手攜一條紅羅繡手巾入至殿中。待呈上十余盒后,另外十余名侍者又會各自托著金瓜狀食盒入內。食盒送到殿中,一道道地繼續經殿中內侍及尚食局內人之手傳至皇帝桌前,內人取出菜肴,先盛出少許,由裴尚食或蒖蒖先嘗,她們若感到味道有何不妥,或食用后身體不適,菜肴都會立即被撤換,未覺有異,才請皇帝進食。 裴尚食說自己年紀大了,御醫提醒,很多食物不宜入口,經皇帝批準,大部分御膳讓蒖蒖先嘗。蒖蒖很樂意做這項工作,第一天品嘗了二十余道佳肴,雖每道量很少,全程吃下來也堪稱大快朵頤,十分饜足。一頓下來只覺這掌膳之職非常輕松,拿著俸祿吃皇帝的御膳,自己還不用動手做,簡直是天下第一便宜事,暗地里禁不住竊笑幾番。 然而這喜悅未延續很久。第一天午膳后,裴尚食問蒖蒖:“今天的御膳,你感覺哪些味道最佳?” 蒖蒖笑道:“酒煎羊、青蝦辣羹和蓮花鴨簽都不錯?!?/br> “好,你現在去尚食局廚房,把這三道菜做出來?!迸嵘惺趁畹?。 “???”蒖蒖愕然問,“有食譜讓我照著做么?” “沒有?!?/br> “能請人教我么?” “不能。你做好后請尚食局女官或御廚的廚師們品嘗,他們或許會給你一些意見?!?/br> “可是每道菜我只搛了一箸……” “就按這一箸讓你感覺到的味道做?!?/br> 蒖蒖很快感受到了入宮以來的最大壓力。僅僅憑寥寥一箸給自己留下的印象要復原出一道菜,全程沒有任何幫助,配料和程序全靠自己盲猜。第一次的嘗試結果一塌糊涂,做出來的味道完全不是自己嘗到的,而請女官和御廚們品嘗,得到的意見也五花八門,不知道誰說的有理。 從此蒖蒖對每次品菜都嚴陣以待,每一塊食物入口,隨著舌頭的品鑒,亦在心里默默辨別其中包含什么佐料,是用何種烹飪方式做的。進膳后回到廚房,把自己最感興趣的幾道做出來,再四處找人提意見。 漸漸地她發現這請人提意見里也有門道:有人吃過這些菜,會給出中肯的意見;有人沒吃過,卻會胡亂把自己的猜想當配方告訴蒖蒖;還有人明知真的做法,卻不肯如實相告,或緘口不言,或故意指出錯誤的方向,尤其是御廚里的廚師,慣常這樣行事。于是怎樣處理好與他們的關系,讓他們樂于協作,也成了蒖蒖要鉆研的難題。 “尚食局和御廚,本應相輔相成,但實際上卻相互忌憚?!焙髞砼嵘惺掣嬖V蒖蒖,“廚師們技藝越高,越看不起尚食局女官,認為我們不過是坐享其成,還不時挑三揀四,詆毀他們。所以,我們要勤練廚藝,技藝不能遜于他們,在制訂官家食單,或批評御廚菜肴時,若他們質疑,也能從容說出子丑寅卯?!?/br> 不久后蒖蒖便直面了來自御廚的敵意。 皇帝每日食單一向是裴尚食制訂,某日裴尚食身體不適,告假兩天,便囑咐蒖蒖根據自己近日所擬的食單來定明日菜式。宮城和寧門外有一處名為“紅杈子”的早市,各種魚rou蔬果,應有盡有,宮中嬪御內人常請內侍們去買了來嘗鮮。蒖蒖見某位尚食局內人買的豬rou頗新鮮,忽然想起御膳里的紅rou幾乎都是羊rou,極少見牛rou,豬rou更是完全不見蹤跡,遂動了念頭,在食單里加入一道東坡rou。 食單送至御膳所,很快御廚里廚師之首,人稱“李食首”的李大鴻便怒氣沖沖地來尚食局找蒖蒖了。 將食單往蒖蒖面前桌上一拍,李大鴻高聲道:“御廚不登彘rou,吳掌膳不知道么?” 蒖蒖鎮定自若:“以往沒有,難道不能增加么?御膳的種類,難道只能因循守舊,只用那幾種?” “這是祖宗家法的一部分,國朝皇帝從來不吃豬rou,豈能說改就改!”李大鴻怒道,繼續斥責蒖蒖,說她一點規矩都不懂,不知怎么當上掌膳的。 喧嘩聲傳至尚在嘉明殿飲茶的皇帝耳中,便把二人召來,問爭執緣由。蒖蒖把起因說了,又解釋道:“羊rou雖好,但每日進食,也易上火。而豬rou性平味甘,能潤腸胃,補腎氣,解熱毒,與羊rou交替進食,很利于補虛潤燥。而且民間因宮中貴人推崇羊rou,導致羊rou價格過于虛高,若官家嘗試食用豬rou,百姓聞知,或可多加效仿,從而稍抑羊rou價格?!?/br> 皇帝微笑道:“你說的頗有幾分道理。那東坡rou,我做皇子時也曾在民間酒樓吃過,只是感覺有些油膩,不太喜歡?!?/br> 蒖蒖道:“豬rou也有不油膩的做法,若官家愿意品嘗,奴為官家做一道?!?/br> 得到皇帝首肯,次日蒖蒖便找人買來豬rou,來到廚房,取其中精瘦rou切成細薄片子,以醬油洗凈,然后取出自己的鐵鍋,燒紅鍋爆炒rou片,待炒至微白,鏟出rou片切成絲,再倒入鍋中,加醬瓜、糟蘿卜、大蒜、砂仁草果、花椒、橘絲及香油,一起拌炒rou絲。稍后盛出,奉至皇帝面前時加少許醋和勻。 皇帝品嘗后露出笑容:“味道甚美。這做法跟御膳大不一樣,頗有人間煙火氣呀?!?/br> “我小時候,mama給我煎炸過rou絲,再加這些佐料和勻吃?!鄙R蒖微笑道,“我那時從未想過要學做,后來裴尚食教我還原吃過的菜肴,我便根據自己的記憶配好佐料,但改用鐵鍋炒,這樣rou絲更細嫩,也更易入味?!?/br> 皇帝頷首道:“不錯,我也沒想到,豬rou能做出這樣的滋味??梢娛巢臒o貴賤,關鍵在掌勺人給予食者的心意?!?/br> 皇帝繼續吃了幾箸,與蒖蒖閑聊間,忽聞內臣來報,柳婕妤在殿外求見。 皇帝當即讓她進來,笑而招呼她:“今日吳掌膳做的這道菜頗有新意,你也來嘗嘗?!?/br> 柳婕妤應聲過來,在皇帝身側坐下,含笑看向那盤rou絲,旋即笑意一滯,問:“這是豚rou?” 蒖蒖稱是。柳婕妤面色大變,胸下一陣翻騰,立即以手掩口,接連干嘔。 “官家,娘子一向不能吃豚rou的……”隨她進來的玉婆婆面露難色地說明。 皇帝頓悟:“是的,宮中一向不用豚rou,所以我沒想到這點?!?/br> 皇帝立即命人撤下所有膳食,安撫柳婕妤須臾,待她稍好一些,便帶她回福寧殿了。 回到福寧殿內室,皇帝與柳婕妤并肩而坐,柔聲道:“你如今有孕在身,怎么行這么遠的路來看我?” 柳婕妤道:“官家許久未來芙蓉閣了,妾每日晨昏都惦記著官家,總也等不來,只得自己腆著臉來尋官家?!?/br> “我前日才去過芙蓉閣吧?”皇帝笑道。 “都兩日了,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這都六秋了!”柳婕妤蹙眉嗔道。 皇帝好言撫慰:“現下你宜多靜養,我也不便每日都去打擾你。我們來日方長,還有幾十年要相處呢?!?/br> 柳婕妤俯身過去摟住皇帝的腰,依偎在他懷中:“如今伺候官家飲食的人不是妾了,妾總忐忑不安,擔心官家吃得不如意,也擔心官家太滿意,以后就不要妾伺候了?!?/br> 皇帝笑道:“放心,若論廚藝,誰能與你相提并論呢?待你生下孩兒,少不得再將你困在嘉明殿終日伺候……即便現在,你若不嫌勞累,也可偶爾做一道菜讓人給我送來?!?/br> 柳婕妤含笑答應,少頃又幽幽道:“你還是覺得新人新鮮,連她做的豚rou都肯吃?!?/br> 皇帝大笑著拍拍她的肩:“吳掌膳在民間長大,選擇食材沒那么精細,吃她做的菜可算體察民情,聽她說話也可了解一些人間疾苦。我看她如同看子侄輩孩子,你別多想?!?/br> 柳婕妤又問:“當初為何不選馮婧?她升至典膳,無論人才身份,都更適合在官家身邊伺候?!?/br> 皇帝道:“她雖已與太子斬斷情絲,但要忘情談何容易。在我身邊難免經常遇見太子,到時他們都會覺得尷尬吧?!?/br> “本來好好一段姻緣,就這樣被毀了……”柳婕妤一聲嘆息,想想又問:“馮婧還是不愿參與設計聚景園么?” 皇帝搖頭:“她覺得現狀挺好,我也不想勉強她?!?/br> “那官家找到合適的人了么?”婕妤再問。 “還沒有,”皇帝道,“我和太后看了一些將作監舉薦的人的方案,都覺得不滿意,不是太過呆板,就是太過浮華?!?/br> 柳婕妤從他懷中仰首,雙眸清波瀲滟地看著他,輕聲道:“妾倒是想到一個人,或許能令官家和太后滿意?!?/br> 第九章 四山嵐色 過年之后,裴尚食見蒖蒖廚藝突飛猛進,練習的御膳菜式能做到八九不離十了,便問她如何做到的。蒖蒖道:“要學御膳中哪道菜,我還是首選做這道菜的廚師請教。我留心觀察他們的性情喜好,若愛財,我便奉上不薄的學費,直言請他教我;若愛名,我便頻頻對其他人夸他廚藝精絕,傳到他耳中,他心里自然高興,我再請教他,他也樂意說了;若不愛名利,我就留意看他缺什么。有人愛茶,我便把官家賜我的御茶送給他;有人好酒,我就默默地把他擱在廚房里的烈酒換成更香醇的酒,并在旁邊留下自己做的素醒酒冰;還有些人有事需要幫忙,例如他或他家人病了,那我就立即去請翰林醫官為他們診治……如此待他們,他們也會投桃報李,以后看我想學什么便主動教我……不過,也有例外的,那位李食首就軟硬不吃,無論我怎么做都不理我?!?/br> 裴尚食聞言淺笑:“他在御廚中是第一執拗之人,自然不容易被打動。但也無妨,他愿意教最好,若不愿意,也不必強求,只須好生應對,不要激怒他,各自做好本職的事即可?!?/br> 嘗過蒖蒖的炒rou絲之后,皇帝對她的民間菜肴也挺感興趣?;实壅鸵酝馊∥镞M食稱為“泛索”,自蒖蒖來后,泛索次數漸漸增多,蒖蒖做的梅花湯餅、山海兜、雞汁餛飩、酒煮玉蕈他都吃過,甚至有一天在平常不進食的夜間還吃了一頓兔rou火鍋“撥霞供”。 某日,程淵自慈福宮來,傳遞太后消息,適逢進膳時辰,皇帝便留他在嘉明殿一同進膳。其間皇帝笑贊蒖蒖廚藝,對程淵道:“蒖蒖如此用心,假以時日,將來成就必不在先朝劉尚食、劉司膳之下……只一點不好,自有她隨侍以來,我這腰間革帶總得放松一圈?!?/br> 程淵含笑欠身:“臣見官家紅光滿面,龍體日益強健,便知吳掌膳聰慧過人,廚藝超群?!?/br> 進膳畢,皇帝離開嘉明殿回福寧殿,程淵送皇帝出殿門,恭送其遠離后,正欲回慈福宮,卻聞蒖蒖在身后喚他:“程先生,請留步?!?/br> 程淵不疾不徐地轉身,淡淡含笑看她,待她走近,躬身向她長揖:“吳掌膳有何指教?” 蒖蒖隨即還禮,然后道:“此前我問過先生我母親下落,那時先生說我只是一名微不足道的內人,尚無資格詢問,那么,現在的我,可有資格再問一次?” “誰不知姑娘如今是官家身邊新晉貴人,若有疑問,我自然不敢不答?!背虦Y不卑不亢,語氣聽起來十分客氣。 蒖蒖道:“我只想知道我母親身在何處,可還平安?!?/br> 程淵微微欠身,和言道:“若姑娘愿意,明日我再來南大內,請官家許我帶你去慈福宮辦點差事,中途可讓你與令慈相見?!?/br> 蒖蒖答應。程淵次日果然又至福寧殿,說北大內大廚們聽說蒖蒖鐵鍋炒菜的絕技,十分艷羨,若官家許可,希望她至慈福宮繪下鐵鍋圖紙,以便北大內打造仿制。 皇帝亦很快同意,讓蒖蒖隨程淵去,想了想又囑咐蒖蒖:“你索性今晚便宿于慈福宮,四更時我讓殷瑅帶兩名皇城司內侍去接你,你順便去御街中段清河坊的陳氏面食鋪,給我帶幾個鵪鶉馉饳兒回來?!?/br> 蒖蒖領命,旋即隨程淵出了南大內。 程淵讓蒖蒖上車,帶著她一路北行,卻沒有立即去慈福宮,而是繞過宮城,停在鳳凰山一側山腳下。隨后程淵命駕車的內侍在原地等候,自己帶著蒖蒖上山,沿著蜿蜒小路,穿過一片密林,往山腰處走去。 上行片刻,山路漸寬,面前景致亦漸趨開闊,但見前方不遠處有一山巖突出,正對山下宮城,而山巖后方地勢平坦,蒼松翠柏掩映下,矗立著一座磚石砌成的孤墳。 程淵暫停步伐,目示那座孤墳。蒖蒖見狀一愣,立即奔向那里,赫然見墓碑上刻有數字:內人吳氏之墓。 “這……這是?”蒖蒖立于山巖寒風中,渾身顫抖,指著墓碑問程淵。 “這是你母親的墓地?!背虦Y緩緩走到她面前,淡淡道。 “你騙我,我mama身體康健,不會這么快離我而去的?!鄙R蒖怒瞪程淵,揚聲道,“你休想胡亂指一座墳地來騙我!” “我可以我性命發誓,這下面埋葬的就是你的親生母親?!背虦Y冷靜地與蒖蒖對視,語調和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儀,“這是我親自給她選的墓地,也是我親眼看著她下葬的……這塊墓碑上的字,也是我親手寫了讓人刻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