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不錯,是辛夷花?!币慌远俗臓钤掍b聽見他們議論,也忍不住插言,背誦出辛夷塢詩句,“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br> 他們說話聲音很輕,但換盞其間樂曲暫歇,閣中安靜,所以他們私語聲也能傳入太子及馮婧耳中。太子聞言,靜靜地向他們望去。那三位立即噤聲,太子卻淡淡一笑,以加入討論的姿態說“是辛夷花?!?/br> 傅俊奕如獲鼓勵,也欲在太子面前多加表現,遂興致勃勃地順著話題說“仔細看來,此景的確符合辛夷塢詩意。當年王維好友裴迪也曾作詩相和?!?/br> 他很快背誦出裴迪的詩“綠堤春草合,王孫自留玩。況有辛夷花,色與芙蓉亂?!?/br> 太子尤縈笑意,只是凝視看盤的眼有些憂思恍惚。少頃,他抬目對馮婧略一笑,溫言道“此景甚美。掌膳辛苦了?!?/br> 馮婧低身致謝,盡量低首,不讓自己目光被他捕捉,旋即告退。 太子點點頭,輕輕對她說了聲“多保重?!?/br> 看盤置好,接下來便要換酒盞了。蒖蒖于此時入閣中,施禮后徐徐靠近太子桌案,將備好的酒盞安置于案上。 除太子外,其余人等均睜大雙目,盯著蒖蒖奉上的“酒盞”,訝異不已。 那酒盞非金非玉,而是一柄新鮮荷葉,被安放于一個紫檀硯格上,葉心下沉,荷葉被硯格托著,外沿朝內聚,呈漏斗狀,而葉柄被彎曲如象鼻般,松松地打了個結,末端向上,斜斜地伸向太子。 蒖蒖提起酒注子,朝葉心斟酒,酒液如清露一般沿著荷葉外沿滾入葉心,聚于其中,清澈澄凈。 蒖蒖旋即拈起硯格旁的一枚雪白銀簪,戳破葉心,讓酒液流入中空的葉柄中。然后退后,朝太子再施一禮,開始解釋此酒器典故“這酒器,名為碧筒杯。傳說魏人鄭愨鄭愨曾于三伏之際,率賓僚避暑于于使君林” 碧筒杯的典故,蒖蒖是在林泓手札中看來,但從未與人講述過。此番形勢所迫,臨時決定用荷葉代蓮花玉巵供太子使用,那就必須說明典故,以博太子諒解。只是此刻手札不在身邊,蒖蒖又不曾逐字逐句背過,因此細節不盡清楚,且又有些緊張,話便說得結結巴巴,不時停頓。 “魏正始年間,齊州刺史鄭愨,于三伏之際,率賓僚避暑于歷城北使君林?!碧雍鋈唤舆^她的話,從容不迫地代她說了下去,“彼時,鄭愨取蓮葉置硯格上,盛酒三升,以簪刺葉,令與柄通,屈莖如象鼻,可吸酒液?!闭f到此處,他略作停頓,舉目看著正在聆聽他所言的左右臣僚,又微笑道,“近日暑氣漸盛,所以我效仿鄭愨雅事,命尚食內人以荷葉代酒盞盛酒。美酒經荷花葉莖浸潤,更覺清香,且可解暑。正如古人所言酒味雜蓮氣,香冷勝于水?!?/br> 第四章 云頭履 太子言罷,趙懷玉即含笑以應:“夏日以荷葉替代杯盞盛酒,既風雅又可為酒增添幾分荷香。東坡居士亦曾作詩詠此事:‘碧筒時作象鼻彎,白酒微帶荷心苦?!籍斈曜x到此處,心向往之,只是一直不曾有機會效仿。今日聞喜宴上見殿下選用碧筒杯,臣似感覺到荷香清芬,也算一償夙愿?!?/br> 太子微笑道:“這個愿望,倒不難達成?!彼旆愿狼厮旧?,讓尚食內人們再準備幾盞碧筒杯盛酒,奉與閣中諸臣。 秦司膳傳下話去,蒖蒖退至后廚帶領幾位內人一同摘荷葉做碧筒杯。少頃,酒盞備好,李典膳指定幾名內人,命她們端碧筒杯入精義閣。這是莫大的殊榮,被點名者無不欣然領命,只有一位名為云鶯歌的新入宮內人神情有異,雖頷首應聲,但雙眉若蹙,頗有憂色。 鳳仙素日與她同在一組做事,見狀問她可否有不便之處,云鶯歌踟躕道:“我……沒見過那么多貴人,如今但覺手足發顫,擔心奉酒盞入閣會出紕漏?!?/br> 鳳仙遂道:“那我代你端碧筒杯入閣?” 云鶯歌大喜,謝過她之后向李典膳申請換人,李典膳雖不甚高興,但此刻事務繁多,也顧不得計較,也就點頭答應了。 眾內人端著碧筒杯依序入精義閣,鳳仙早已銘記閣中座次,算好順序與相關內人調換自己所站序列,確保自己是將酒盞奉與趙懷玉。當她來到趙懷玉身邊,低眉將碧筒杯雙手奉至他桌上時,她聽見了趙懷玉難掩驚異的一聲低呼:“凌……” 她徐徐抬起頭,淡淡含笑與他相視一眼,旋即欠身施禮,然后若無其事地提起酒注子為他斟酒。 趙懷玉亦不再多言,默默地觀察她一舉一動,在她即將退出時朝她一揖致謝,兩人默契地沒有任何交談。 此后閣中的話題便是這碧筒酒如何清香怡人,酒盞如何別出心裁。眾臣輪番向太子謝恩稱頌,完全沒意識到這換盞的決定之下隱藏著怎樣的洶涌暗流。 鳳仙退往后廚,一路上感覺到氣氛不同尋常,院中皇城司禁衛多了不少,個個面色凝重,為首的殷瑅牽著一只高頭大犬在后廚周圍巡邏,和暖薰風中忽然多了幾分肅殺之意。 余下四盞酒皆配珍饈佳肴,食材上乘,烹制工序復雜,如五珍膾、羊半體、鵝肫掌湯齏、七寶頭羹之類,中間又雜以點心插食及勸酒果子若干,鳳仙與眾內人往返奔波,十分辛勞,直到最后一盞酒的菜肴 備好,鳳仙才稍有喘息之機,前往東圊更衣。 到了東圊,鳳仙見平日教導自己的女史郝錦言已在其中。這日女官們皆似男子一般頭戴幞頭,身著窄袖圓領衫袍,腰系紅鞓帶,足穿云頭履。郝女史此刻脫了云頭履,正愁眉苦臉地揉著足踝,見鳳仙進來,含著歉意笑笑,道:“我這雙鞋之前洗了曬干存在柜子里,許久沒穿,竟變硬了,這大半日穿著,感覺緊了許多,磨得我腳疼?!?/br> 因她是自己上司,鳳仙一向待她很恭敬,見狀欲上前為她揉足,郝錦言忙收回足,連聲道“不必”,將腳塞進鞋中,試著站起,但才邁一步即皺眉叫了聲“哎喲”,似痛楚不堪。 鳳仙忙扶她坐下,幫她除去鞋襪一看,果然見她后跟處被磨得緋紅。郝錦言看了看鳳仙的鞋,輕聲與她商量道:“稍后我還須奉粟米入精義閣,只是腳磨成這樣,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所以……有一不情之請……今日我們穿的鞋都是一個樣式的,我看你鞋的尺寸應該與我差不多,可否暫且與我換一換?待任務完成,我們再換回來?!?/br> 鳳仙應允:“只要女史jiejie不嫌棄,我的鞋你盡管用,回宮后我們再換回吧?!?/br> 兩人遂將各自云頭履與對方換了。鞋的尺寸的確一樣,鳳仙穿著倒也不覺得難受,郝錦言站起走了幾步,也喜形于色:“果然好多了?!?/br> 就此事鳳仙也未多想,更衣之后即與郝錦言先后回到后廚。 聞喜宴罷,太子與諸大臣、進士陸續離開。待最后一名赴宴者出了貢院大門,殷瑅即下令關閉所有院門,秦司膳讓尚食內人們聚于庭中,也不多言,直接從太子的酒注子里倒出少許酒,交給殷瑅。 殷瑅接過酒盞,遞至所牽的黑犬鼻下,任其聞嗅。黑犬嗅過之后,迅速朝眾內人奔去,游走于眾人之間檢視辨味,忽然縱身一撲,將一名內人撲倒。那內人一聲尖叫,跌倒之時幞頭應聲而落,藏于幞頭中的蓮花玉巵隨之滾出,現形于眾目睽睽之下。 黑犬依舊再次搜查,又找出一名幞頭中藏蓮花玉巵的內人。 蒖蒖旁觀,略一思索即明白了此舉的道理:蓮花玉巵是太子常用的酒盞,玉石雕琢的酒器難免會有些許微小石紋,太子身體孱弱,所飲酒是秦司膳精心調制過的,與眾不同,長期浸潤蓮花玉巵,使酒盞浸入酒氣,雖反復清洗亦難以去除,所以黑犬可以據酒液辨味,找出蓮花玉巵。 秦司膳冷笑,命皇城司將這兩名內人押回宮,交給宮正審訊。又請殷瑅引黑犬至太子望果被踐踏處聞味,然后命眾女官及內人們坐下,伸出鞋履,讓鞋底朝外,任黑犬辨味。 有兩名內人臉色霎時變了,縮著腳不愿亮出鞋底,然而即便這樣也被黑犬發現,奔至她們面前狂吠不已,秦司膳遂示意殷瑅將她們押下。話音未落,那黑犬一轉身,忽然朝鳳仙奔去。 黑犬在鳳仙足邊嗅了兩下即高聲吠,表示她亦是要找的踐踏望果的人。不待秦司膳授意,兩名禁衛已趕至她身邊,自左右兩側抓住了她手臂,即將拖走,卻聞鳳仙冷喝一聲:“且慢!” 在秦司膳銳利的直視下,鳳仙煞白著臉,竭力抑制此刻的恐懼、不安與憤怒,道出實情:“我如今穿的鞋,不是自己的……”她亦明白了郝錦言要與她換鞋的真正原因,側首冷冷看向郝錦言,道:“是郝女史的?!?/br> 郝錦言頓時揚聲否認:“一派胡言!我一向好潔,尚食局人人皆知,怎么可能與他人換鞋!分明是你踐踏了太子的望果,此刻罪行敗露,便想栽贓于我!” 鳳仙將東圊之事從容道出,所有細節、兩人對話與事實一點不差。秦司膳聽后未表態,但問鳳仙:“可有人證?” 鳳仙一時語塞。當時東圊中只有她們二人,并無人證。最后只得搖了搖頭。 秦司膳命鳳仙與郝錦言都脫下鞋,讓黑犬再嗅,得出的結論依然是踐踏望果的是鳳仙脫下那雙。 兩雙鞋均是尚食內人統一樣式的云頭履,外觀與顏色均無差別,連大小都一樣。秦司膳讓幾位典膳、掌膳看,她們也無一人能辨出哪一雙是誰的。 此刻蒖蒖忽然出列,朝秦司膳施了一禮,請求道:“司膳可否讓我看看這兩雙鞋?” 秦司膳許可,蒖蒖遂取過兩雙鞋細看,須臾,提起鳳仙脫下那雙,道:“這雙鞋不是鳳仙jiejie的,更像是郝女史日常所用?!?/br> 郝錦言怒道:“你與凌鳳仙都出自浦江,原是姐妹,所以一同來誣蔑我,你說的話半句也不可信!” “我不敘人情,只講道理?!鄙R蒖將目光自郝錦言身上收回,轉朝秦司膳,道:“踐踏過望果這雙,兩只鞋后跟外側均有磨損。這種情況一般是因為穿鞋的人走路習慣足尖朝內,鞋后半部外側先受力,久而久之,導致磨損。鳳仙jiejie步態正常,回宮后司膳可以查看她所有的鞋,不會有這樣的磨損。而我剛入宮時,曾被司膳批評,說我步態不夠端莊,所以我用心觀察過宮中女官走路的姿勢,發現郝女史走路時足尖習慣朝內。所以,如果在鳳仙與郝女史之間要選出這雙鞋的主人,我認為應該是郝女史?!?/br> 秦司膳再細看兩雙鞋鞋底,沉吟后道:“此言有理。不過尚食局中走路習慣足尖朝內的未必只有郝女史一人,僅憑凌鳳仙所言,也不便斷定是郝女史要與凌鳳仙換鞋?!?/br> “還有一個法子可以認出我的鞋?!兵P仙忽然插言,道:“我收到這雙云頭履后,曾按自己的喜好,拆開鞋墊,在鞋底灑入沉檀香末又依舊縫好,以讓鞋自帶香氣。所以,請檢查郝女史脫下的鞋,拆開鞋墊看看,若鞋中有沉檀香末,那一定是我的?!?/br> 郝錦言回想與鳳仙換鞋時,確實曾聞到一縷沉檀香氣,又見秦司膳將鞋交給禁衛,即將拆開,焦急之下高聲呼道:“這個法子是我教給凌鳳仙的,所以她知道我在鞋中灑了沉檀香末?!?/br> 鳳仙轉朝郝錦言,不動聲色地問道:“怎么,郝女史也在鞋中縫入了香末?” 郝錦言道:“這法子是我教你的,我自然是這樣用的?!?/br> 鳳仙又問:“你確定這雙鞋中的香末是你親手置入的?” “當然?!焙洛\言道,“我自己精選的沉檀,置入鞋底后又親手縫好?!?/br> “這樣呀……”鳳仙向她露出微笑,徐徐道:“真抱歉,我記錯了,我當初只是給我的鞋薰了香,并不曾在鞋底置香末。所以,如果禁衛拆開鞋底見到香末,那鞋一定是你的。若沒有……你說,鞋,應該是誰的?” 第五章 伊洛傳芳 郝錦言與其余幾位涉事內人被皇城司押送回宮,移交給掌后宮之戒令、糾察,總裁違法及處罰事的宮正女官魏氏審訊。魏宮正命搜查郝錦言與凌鳳仙所有鞋履,果然如蒖蒖所說,郝錦言的鞋履后部外側都有或多或少的磨損,而凌鳳仙的一切如常,無異狀。再結合兩人此前對話,宮正已判斷出罪在郝錦言。 經過一番審訊,郝錦言及幾位內人陸續承認了罪行,說去年尚食局掌膳一職出缺,郝錦言原本是最有可能升任掌膳的人,不料毫無資歷的馮婧忽然降臨,硬生生奪走了這個職位。郝錦言心懷不滿,遂聯合幾位同樣看不慣馮婧的內人,設計了這次事件,企圖構陷馮婧,令其落職。 魏宮正反復追問她們可有人幕后指使,她們均一口咬定是自己所為,無人cao縱,亦無人證物證表明其他人涉及此案,魏宮正遂按宮規命鞭笞眾女,欲將她們逐出宮去做女冠。因事關太子,魏宮正就此裁決向東宮請示,太子回復說她們此舉雖用心險惡,但畢竟未造成嚴重后果,既受了鞭笞,逐出宮即可,不必勒令她們出家,毀其一生。 目睹此事,蒖蒖又請教了一些女官,逐漸明白宮中對宮人的懲戒自成體系,與外界不同,尋常宮人犯事是由宮正審判,若犯極重罪,才讓御史臺、刑部和大理寺介入。 蒖蒖想起以前崔縣令說過,母親是出逃的宮人,想必出逃這種罪應該屬于宮正所轄范圍,便向內人們打聽,這大半年來宮正可曾處罰過逃出宮的宮人,得到的皆是否定的答案,很多人說:“宮內不愁吃穿,又有許多飛上枝頭的機會,再怎么也比外面強。何況如今官家仁厚,酈貴妃與世無爭,正得寵的柳婕妤待人也很和善,宮人的日子是極好過的,并沒有人想逃出去。就算真要出宮嫁人,等個三年兩載的,官家總會下外放宮人的旨意,所以這些年都不曾聽說過有宮人外逃,更遑論處罰了?!?/br> 過了數日,宮中傳來消息:參知政事沈瀚招探花郎傅俊奕為婿,傅俊奕與沈家小娘子的婚禮即將舉行,皇帝與皇太后均賜珍寶于沈氏,以豐其妝奩,并命尚食局主理婚禮宴席。 給予沈氏如此少見的殊榮自然是有原因的。沈瀚曾在皇帝即位前擔任過其王府教授,非但傳道授業,還經常就那時身為郡王的皇帝言行進行指導。 先帝親生之子夭折,此后因一直未能生育,遂于宗室中選擇兩名男孩養于宮中,其中之一便是今上。待他們年紀稍長即封為郡王,各自出宮建府。到了要擇其一立儲的時候,先帝欲考驗二子品性,便各賜十名妙齡宮人予二子。沈瀚見狀,即告誡今上勿接近這十名宮人,宜以庶母之禮待之。今上心領神會,如師傅教導的那樣,對美人們畢恭畢敬,敬而遠之。些許時日之后,先帝果然將二十名宮人召回,命醫工檢視,發現賜予今上的依舊為完璧之身,而賜予另一養子的已非處子。先帝由是下了決心,要讓今上繼承大統。 皇帝銘記師恩,即位后重用沈瀚,如今沈瀚已官至副相。此番要出嫁的沈家小娘子柔冉是沈瀚幼女。他兒女不少,但柔冉最年幼,聰慧靈巧,所以他無比珍視,一心想為她擇個完美夫婿。挑挑揀揀好些年均不如意,今年見了探花郎終于滿意:傅俊奕年輕英俊,才學出眾,談吐不凡,既考中了探花,前途自然是不可限量的。于是在聞喜宴散后即邀傅俊奕入自己宅中議親。傅俊奕也久仰沈瀚大名,滿口應承,一拍即合,這親事便這樣定下來了。 酈貴妃經皇帝授意,召見沈夫人及沈柔冉于后苑,將皇帝與皇太后饋贈之事告之,并讓裴尚食與沈氏母女見面,商議婚宴細節。 那日晨光清美,惠風和暢,酈貴妃請沈氏母女于后苑小西湖旁的亭榭“伊洛傳芳”賞牡丹花,傳宣仙韶院絲竹助興,亦少不了果品茶點,一如后宮小宴。 李典膳點名挑選幾名內人奉食品前往伊洛傳芳,其中有云鶯歌,豈料云鶯歌又支支吾吾地不愿領命,李典膳頓時怒了,斥她道:“你又說怕見貴人手腳發軟?誰入宮來不是要服侍貴人的?你巴巴地考進來莫非不是為了做事,是等著自己做貴人?” 云鶯歌也不辯解,但一汪淚水旋即涌出,委屈地啜泣起來。 蒖蒖見云鶯歌似有難言之隱,遂上前請命替代她奉食品入后苑。李典膳嘆嘆氣,揮手讓蒖蒖前往。 尚食局在大內南部,離北邊的后苑甚遠,這是蒖蒖第一次步入這天家花園,但見水色澄碧的小西湖居于其中,闊約十余畝,湖旁仿靈隱飛來峰,疊石為山,想必便是宮人常提到的“萬歲山”。苑中梅花、牡丹、芍藥、山茶、木香、桂花、橘、竹、松等均有專屬區域,各設亭臺樓閣以供游幸賞花所用?;ㄖ裰畟裙质瘖A列,獻瑰逞秀,與林泓問樵驛園林清雅沖淡的風格相較,顯得繁盛華麗許多。 蒖蒖踏著伊洛傳芳中飄來的絲竹聲,徐徐走進那牡丹花畔的亭榭。坐于主席的酈貴妃是位三十多歲的女子,與蒖蒖之前設想的不同,她容貌并不甚美,雖然穿著寬大的褙子,仍難掩頗豐的體態。臉頰松弛,隨便一位路人都能看出,時光如何過于凌厲地反復掠過她肌膚。她始終面帶微笑,目中卻不時流露著疲憊倦怠之感,仿佛下一瞬就會倒下沉沉睡去。 蒖蒖奉上手中的果品,再以眼角余光打量了席間其余人。沈夫人端莊,稍顯瘦弱,她的女兒倒是高挑挺拔,雙目明亮,顧盼神飛。裴尚食端坐于末席,微微低頭,保持著耐心聆聽的姿態,不茍言笑。而她的對面則坐著一位宦官……蒖蒖不由睜大了眼睛:時隔半年,她仍一眼認出,此人正是鄉飲上見過的京城來的宦官。 鄉飲上崔縣令并不曾向她介紹此宦官的姓名身份,事后也僅含含糊糊地說他姓程。蒖蒖入宮后沒有打聽到母親的消息,也曾試著尋找這位姓程的宦官,但宮中宦者千百位,她連人全名都不知道,要找也如大海撈針,卻不料此刻竟在這里遇見。 程淵是來向沈氏母女傳達皇太后的懿旨與祝福,言笑晏晏,十分溫雅。他亦感知了蒖蒖目光炯炯的注視,淡淡與她對視一眼,卻視而不見,旋即轉首,又微笑著與沈夫人對談,此后不再看蒖蒖。 蒖蒖退至門外,與其他尚食內人一般靜待宴罷。終于曲終人散,酈貴妃、沈氏母女與程淵相繼離開,裴尚食起身吩咐內人們入內收拾殘局,蒖蒖領命入內,迅速收拾好部分杯盞,將份內事做完,即匆匆朝外趕,想追上先行的程淵。 后苑花徑曲折,洞xue深杳,蒖蒖追趕須臾,非但難覓程淵蹤影,還迷失在嶙峋山石間,已找不到來時的路。憂心正如焚,忽感什么圓溜溜的東西不輕不重地擊打了她肩頭一下,然后落到她腳邊,滾開了。 蒖蒖低頭一看,發現那是枚小小的青桃,再望向青桃擲來的方向,赫然見趙皚立于怪石光影陸離處,朝著為他睫毛鍍上一層金色的日頭笑吟吟地瞇起了眼睛。 “許久不見,你還好么?這大內可如你想象?”趙皚問。 而蒖蒖滿心想著消失的程淵,沒有回答趙皚的問題,迎上前去便問他:“你認識太后宮中的程先生么?” “程淵?”趙皚道,“當然認識,他在宮中也是三朝元老了?!?/br> “據說,我mama是被他帶回宮的?!鄙R蒖急切地問,“你聽說過我mama被處罰之類的事么?” 趙皚搖搖頭:“其實,上次在浦江聽說你家的事后,我便打聽過你母親的下落。你母親既被程淵帶走,那一定是先帝的宮人,現在是歸慈福宮管,大內的宮正是無權過問的。而在慈福宮,我也未曾聽說有出逃的宮人被處罰的事?!?/br> 蒖蒖惘然道:“那我mama到底在不在慈福宮?” 趙皚道:“我是沒聽說慈福宮這半年來有出逃后被捕回的宮人,不過也沒有細查,因為我沒有查詢慈福宮宮人名錄的資格,甚至連官家也不能去查。慈福宮不在大內之中,官家一向孝敬太后,不會插手慈福宮事務,所以慈福宮對宮人要賞要罰,皆可自行決定,不必報告大內,慈福宮之人的事,大內也不盡知曉?!?/br> “也就是說,”蒖蒖蹙眉道,“如果慈福宮處罰自己的宮人,甚至賜死,也不必通知大內的宮正?” 趙皚頷首:“是的。國朝慣例,太上皇和皇太后的宮人不歸大內尚書內省管,宮正只能懲戒審判大內的宮人……有權處治兩宮所有宮人的女官史上倒是有過,但先帝即位以來便沒再設了?!?/br> “有如此權力的女官叫什么?現在為何不再設了?”蒖蒖追問。 “這樣的女官,名為司宮令?!壁w皚答道,“正四品,位于所有女官之上。掌宮中諸事,對六尚事務及所有宮人皆有處分權。先帝事母后至孝,不欲插手太后宮內務,所以不設司宮令。如今官家也循先帝例,不設此職,后宮事務讓六尚及宮正分管,更不涉慈福宮內務?!?/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