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節
令嘉再次沉默了。 此次出兵北狄,實為滅國之戰,實為風險與機遇并存的大戰,也算是十年都未必一遇的升官發財好機會。連底層的軍戶人家,都是削尖了腦袋往軍隊里鉆,就更不用說中上層的將領人家了。 往日兵滿將滿的范陽現下從品級、經驗、能力綜合來論,拿得出手的將領只四人,范陽原來的守將姚業,才回來的居庸潰軍的將領楊功成和廖永定,還有從紫荊急援而來的周仁。 如今有權力任命統將的令卓正在昏迷,能壓住這四人決出統將的也只剩燕王妃傅令嘉了。 令嘉將這四人細細思索了一番,嘆了口氣,說道:“還是令……” 剩余的半截話沒吐完,鐘榆竟是闖了地進來,這位慣來沉穩的侍衛統領面上竟露出幾分焦灼的急色:“王妃,軍營有人嘩變,需傅六郎君速往?!?/br> 令奕雖然職位不高,但作為傅家子,他能在令卓昏迷之際,接替傅家的話語權。 “……”令嘉聽了這消息,沉默了一陣,冷不丁地同令奕道:“六哥,如果我折在了此處,墓志銘上一定要寫‘屋漏偏逢連夜雨,船遲又遇打頭風’這句?!?/br> 令奕回她道:“七娘,你想墓志銘時不妨替我也想幾句吧。你要沒了,我肯定活不過娘那一關?!?/br> 聽了這句回謔,令嘉忽地一笑,笑容明艷如桃李,眼中卻是燒著兩朵怒火,“五郎領兵在外,北狄兵臨城下,值此存亡之際,我倒想聽聽這個嘩變是怎么個嘩變法的?!?/br> 她同鐘榆道:“隨我去軍營?!?/br> 鐘榆大驚失色,下意識擋在了令嘉的路上:“王妃?!?/br> 令嘉喚道:“六哥?!?/br> 令奕一手按在了鐘榆肩上,誠懇道:“鐘兄,你若非要攔,我也只能和你動手了,結果定是你輸。我覺著你與其輸在我的手下,不如省些力氣同我一道護送七娘去兵營。你覺著呢?” 鐘榆聽了此言,臉色青得幾乎發黑,他用懇求的語氣道:“傅六郎君,王妃安危為重??!” 令奕搖搖頭,嘆道:“若真放任軍營嘩變下去,過會耶律昌來了,那時七娘才是真的危險。與其如此,倒不如讓七娘過去。有你們王爺的名頭在,沒人敢對她動手的?!?/br> 就在這二人言語間,令嘉已然越過了他們,行了出去。 第140章 劍有雙刃 范陽外城的城北城南各設一個軍營,共計能容二十萬人。依著現有的習慣,南營是傅家派系所在,北營則是蕭徹嫡系,涇渭分明。范陽原來的守軍在南營,紫荊關調來的援軍去了北營,唯獨自居庸退回的潰軍是為戰敗后收攏回來,兩邊派系兼而有之,又兼不少將領身亡,不好區分,只是依著令卓的身份,去了南營。 此次的嘩變就出在城南的這支潰兵身上。 在前往城南的路上,報信的人將此次嘩變的事由一五一十得交代干凈。 此次居庸兵敗,居庸關城的中高層將領死亡過半,潰兵們被勉強攏合。待到范陽,欲重新建制,則需兵卒名冊。 原先兵卒名冊是當地兵營、三司、京城三處備案。然而比較尷尬的是,居庸自不必說,被神速攻破,而如今三司所在的昌平也隨居庸淪陷,于是乎名冊只剩得雍京一份——這份是不用想了,有那時間等這份名冊,范陽也可以洗洗睡了。 無法之下,剩下的法子便是重錄名冊。 這時,一件要命的事就顯出來了。用人不拘一格的燕王殿下麾下多為亡命之人,多是背著大罪的,他們在蕭徹手下,固然是領著重賞,也有機會免罪,但與此相對的卻是極為苛刻的軍法以及可怕的死亡比例。也正因為蕭徹軍法嚴苛,當日居庸關城一破,這些人竟是率先殺了軍法官逃亡,連帶著引發了大批兵卒跟隨,這才一敗涂地。 于是乎,現在能被收攏起來的那些失了長官的士卒們,無一例外具是一口咬定自己是傅家派系出身,索性免去原來的身份。原本沒有名冊,這也不難瞞過去。然而,紫荊關調來的援軍也是蕭徹嫡系出身,兩處有不少人都在長勝軍中打過照面,一眼認了出來,偽作的名冊被揭穿了。 那些謊報身份的潰兵們恐懼軍法,有心虛過度的人竟帶頭砍傷軍官,欲逃出軍營。 若是紫荊關的援軍未來,也許他們還能成功,但紫荊關的援軍已至,建制齊全,將領具在的二萬人要拿下幾十個倉促行動潰兵簡直易如反掌,前后不過半個時辰,這批嘩變的人就束手就擒了。 那幾十個嘩變的人自然是立時處置了,然而他們卻是掀開了一層蓋子,叫將領們看見了潰軍中藏著的貓膩,謊報身份的真的只會是嘩變的幾十個人嘛?當日最先潰逃的就是這批人,想也知活下來的定是比其他部屬都多。 如今情形,欲細查身份是不可能的,但要放他們也難,戰場之上逃跑是大罪,這些人在居庸逃了一次,保不齊就要在范陽逃第二次。然而,真要殺他們,那在身份不明的情形下,這一萬多的潰軍能活下來的只得三千多人——只有這些人的建制仍在,軍法官齊全,其身份行為是被保證的。 哪怕是蕭徹殺敗戰之士,通常也只殺百余人,人數上前則以抽殺,如今大戰在前,卻要先殺己方近萬人……換了蕭徹,都不敢下這樣的決定。 于是乎最后的定論就是,殺一部分,放一部分,然而這個部分的可浮動的范圍過大,以至于軍中將領爭持不下,這才有人引了令奕過去。令奕自身威望不高,但在令卓昏迷的眼下,他卻是傅家的代表。卻不料,引來的除了令奕,還有令嘉這么尊大佛。 城南軍營設在在外城的城河與城墻之間,營門與城墻等高,兩側各自立著一個角樓,上面駐著弓箭手。因在戰爭期間,軍營的氣氛十分緊張,燕王府的馬車距離大門十余丈外時,門口守衛就上前來團團圍住了馬車。出示了燕王府的標識,才得以放行。 入了軍營拐過了一排營墻,便見得一片寬闊平坦的校場,站著隊形齊整,神色肅殺的士卒們,正在演練著槍陣。哪怕燕王府的馬車自他們面前經過,他們的目光依舊未動。 以其定力、兵器、盔甲來看,這些紫荊關的士卒們足以稱精銳了。 然令嘉放下簾幕,面色沉沉,半點不見喜色。 她料想蕭徹安排在居庸關的士卒絕不會比他們差多少,結果卻在居庸關敗的如此慘烈,怎不叫她暗暗憂慮。 不過這份憂慮且得放在后面,令嘉還未入得中軍帳,遠遠便聽見了一陣爭吵聲。 “用十一抽殺之法,逃戰這般大罪若不能明正典刑,還拿什么打仗?” “只殺被指認出的幾百人就行了。以十一法要殺千余人,如今狄賊將至,士卒們本就緊張,在三軍面前處置太多人,定會影響軍心。還不如留待狄賊來后,上場殺敵,也算戴罪立功?!?/br> “戴罪立功?他們戴的罪還不夠多?他們可是逃兵,如何能用。到了沙場上,莫要兵刃都沒碰上,就直接降了,屆時才是真的敗壞士氣。你還想覆居庸后轍嘛?” “呵,若要確保沒有逃兵,那這居庸回來的一萬多士卒除了老楊和廖三手下的,其余的全殺凈才好,畢竟能活命的都是逃出來的。你若沒有全殺的膽氣,就莫拿逃兵說事?!?/br> “本就該全殺凈,豈能僥幸。若留著他們,叫其他士卒有樣學樣,范陽城也沒必要守了,我們索性直接授首與那狄賊?!?/br> “因時制宜,你也不知?如此緊要關頭,舉凡是士卒都需珍惜,連傅將軍都免了他們的逃戰之罪了,你們還敢空耗兵卒?” …… 令嘉站在簾帳邊,若有所思地聽著帳中人爭論,心中品出味來。眼看著雙方火氣越來越大,都將要攀扯出通敵時,她終于掀開簾子,走了進去,“哪個說的私通?” 令嘉的聲音來得突兀,帳中激烈得要冒火爭吵聲就像被潑了盆冰水般,陡然止住。 乍得在軍中見了一個美貌女人,這十個人里有九個人要蹙眉,不過再細思下,心思機敏的又急急地變了臉色。 能入這中軍帳的皆是五品往上數的將領,都曾出入過王府。便是不曾同令嘉打過照面,也當是認得她身邊緊跟著的王府親衛統領的鐘榆還有令奕,由一推二,自也知了令嘉身份。當然也有心思遲鈍的幾個人,但當他的同僚全都俯身行禮喚“王妃”時,他們自也會明白。 范陽的守將姚業同令嘉熟些——這熟也僅限于王府的幾面之緣——行完禮后,上前恭敬地勸道:“王妃身份尊貴,軍營人多眼雜,且不安穩,有什么事令人來說一聲便是,何必屈尊親涉此地?!?/br> 令嘉回道:“軍中出了這么大的事,殿下不在,三兄昏迷,我若不親至,你們就要犯越職之過了。你們要犯嘛?” 姚業滯了滯,竟真閉嘴不言了。 正如令嘉所言,嘩鬧這么大的事,在場的這么些人沒一個是有處置之權的。要么是名位不夠的,要么是名位夠了,但那些潰兵不歸他們統屬的。 如此之下,令嘉的王妃名分雖非職官,但妻享夫權,她作為蕭徹的妻子,被視作他的半身,在緊急時刻,以她的名義作出的處置無疑是更為名正言順。若令嘉不在,他們做決策尤可稱事急從權,但令嘉人都來了,那這事就急不來了。 在拿下話語權后,令嘉說道:“廖將軍,嘩變的事我也聽你派來的人大致說過,只是不知你們是幾個意思?!?/br> 廖永定去搬救兵的行為被揭穿還被點名,同僚們都向他投來了指責的目光——燕王妃身份雖尊,但顯然大家都不樂意頭上多這么個人。 廖永定臉蛋生得嫩,臉皮卻是不薄,面色不變地說道:“王妃,此批潰軍所犯之過不外乎為居庸關處逃戰,只此處因軍法官沒半,難以追究,故傅將軍下令免過。只如今又添謊報身份之罪,亦是難以定明。我等爭執之處,還在于要不要罰他們,若罰又該如何罰?!?/br> 令嘉的目光在十多位將領的臉上掃過,哂笑一下,卻是道:“廖將軍所言不實。若只是懲罰的事,何須驚動南北兩營這么多的將領。說到底,你們在爭的應該是要不要用他們,若是不用又該如何處置他們吧?!?/br> 帳中一片無聲。 “……”廖永定臉上也顯出了幾分尷尬:“王妃明鑒?!?/br> 此中關節,令嘉在帳外聽他們爭吵時就理清了。這一帳子人里,主張不用的人是大多數。而剩下的那些主張少殺的那些人多是居庸敗退回來的將領——居庸戰敗,他們具戴了罪,降職是逃不了的,若想將功抵過,他們須得守下范陽,而此前提是他們需得手下有兵。 排除掉懷有私心的幾個,正確的結論十分明顯,就是不用這批人。 軍隊打仗并非簡單的加減計算,也非拔河角逐,人多就是力大,勝算就大。相反,一支軍隊的戰斗力更多的是取決于他們的軍紀,若能令行禁止,敵十倍二十倍之敵絕非難事。潰軍的軍紀、軍心盡壞,欲在幾天里內重撿建制太難,而沒有建制的一萬人便是想送上戰場做炮灰都是多余,唯一的用處就是扔去作挖壕溝的苦力,就這樣還要嫌他們吃得太多。 于是乎,真正令人爭持不下的還是如何處置這批士卒的問題。 怕動搖軍心、怕壞了軍法、怕破了軍紀…… 如此多的顧忌,真叫這批士卒成了剛燒成的山芋,吃不得還燙手,只教人氣惱他們怎么不全沒在居庸了事。 如今擺在令嘉面前的選擇,就這么些,然而叫令嘉在其中選,她卻不愿。 令嘉搖了搖頭,道:“楊功成何在?” 一面中年男子上前一步,俯身道:“屬下見過王妃?!?/br> 令嘉問道:“居庸關的士卒多半出自殿下麾下,在殿下手下時,你們常勝無敗,便是同那耶律昌也要聞之而退,為何這些去了居庸關的士卒突然就變得這般無能了?” 楊功成沉默了一陣,跪下請罪道:“是我等無能,辱沒了殿下的精兵?!?/br> 令嘉對這個回答并不滿意,搖搖頭,又道:“周仁何在?” 另一面帶刺青的青年男子定著同僚們同情的目光出列,“見過王妃?!?/br> 令嘉又問他:“你的部下同居庸關士卒皆為殿下練就,一脈而出,他們對陣耶律昌慘敗至此,你覺得你與耶律昌相持,有幾分勝算?” 這話含著幾多貶低,周仁免不得生出怒意,只礙著令嘉身份強自忍下,咬牙道:“沙場之事,講究天時地利人和,不可一概而論?!?/br> 令嘉輕蔑一笑,“他們據著居庸關城,以有備戰無備,論天時地利人和哪個不強于范陽,卻依舊輸得這般狼狽。以你之論,范陽不得輸得更干脆?” 周仁年輕血熱,面上一下漲紅,顯出怒色,上前一步,正欲爭辯,卻不料自己這一步嚇壞了旁人。身側的同僚一下上了四個過來按住他人,不叫他湊近令嘉。 令嘉年少,又兼美貌過盛,確實難以服人??伤母感置^太大,丈夫身份太尊,任她如何輕狂,旁人也只能捏著鼻子忍了。 令嘉自不會看不出他們的不服,只不以為意,兀自說道:“大軍在前,爾等手邊即為利劍,卻要在這論著如何棄劍折劍,空手上陣,豈不可笑?” 她此前的一番詰難露出了背后的真意,叫大部分人都大驚失色。 還是廖永定,借著和令嘉表妹夫的身份,上前正色道:“王妃,我們知你的意思,只是劍鋒雖利,卻有雙刃。殿下用之能傷人,我等用之只會傷己。非不愿,實不能!” 令嘉同他對視片刻,肅下臉色道:“你們不能,我能?!?/br> 第141章 深謀遠慮 軍隊的嘩變被壓下之后,城防工程被加急加緊地建設起來。 征召滿城民夫在城墻外連夜挖出半丈深的壕溝,壕溝外輪著放了拒馬樁、鐵蒺藜、鹿角木,壕溝內側邊沿又起了一道一丈高的用泥土堆成的內壕墻。 因為不知耶律昌何時會到,為了趕時間,連女人都被召去,緊趕慢趕,總算在兩天內把城墻外的防線完工。 然而,比較尷尬的是,防線完成后,范陽如臨大敵地等了三日,依舊不見耶律昌大軍的身影。 范陽城的高層聞此消息,卻是不喜反憂。 耶律昌來攻范陽的目的十分明確,就是要破塞外大殷軍隊的糧食供給。而此時,蕭徹的大軍圍著北狄王庭都快兩個月了,耶律昌最差的就是時間。而觀他入關以來的所有行為也能看出,他在與時間比賽。 在如此緊迫的情況下,他卻遲遲未來范陽,怎不令人驚疑不定。 就在這種憂慮的情緒下,一直發熱昏迷的令卓竟是醒了過來。 他睜開眼,了解情況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讓令嘉過去見他。 令嘉不用腦子也知道他會跟她說些什么,心中并不樂意去聽那些廢話。只是到底是一母同胞的兄長,還是剛才鬼門關回來的,再是不樂意,她也是去了傅府。 令卓在居庸關中,中了耶律昌一箭,箭入肺腑,而后又被令奕帶著奔馳半日才到范陽,實打實地在鬼門關前打了幾個轉。如今雖然醒來,躺在床上病懨懨的,面上一片青白,說是人更像鬼。 索性,他對面的令嘉連著被憂慮折磨了數日,寢食具是難安,如今未施脂粉,形容憔悴,不復往日明艷。兄妹倆面面相覷,誰也別笑話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