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節
陸錦搖搖頭。 令嘉唇角輕挑,帶出一抹嘲意,“你可知今日你有數次差點喪命,你此刻還活著不過是種種前因結成的果。即使是此刻,我之一念,可令你死,亦可令你生。而你所夢到的事,亦不過是前因之果,而前因則源自諸人的一念。一念生般若,一念絕波若,人心微妙之處,從無絕對之說。故而,所謂預言,可鑒不可信!” “……王妃好氣魄!”陸錦情不自禁地嘆道。 希臘那位俄狄浦斯的爸媽要有她這樣的認識,哪里還有什么弒父娶母的悲劇??! 有一個瞬間,陸錦竟生出一種沖動想要將傅令嘉早逝的結局告知她,想要看看她可還能如此理所當然地蔑視這些預言,好在理智時刻提醒著陸錦,現在她的小命還掌握在傅令嘉手上,實在招惹不起這一位美人。 令嘉看著陸錦,念著今日保她一命不容易,還是提醒了一句:“這是你第二次在我面前提及你的夢了。我不知你在別人面前是否也是這般坦誠,但還是提醒你一句,禁中設有皇城司,直隸于官家,皇城諸事,纖毫皆察,他們對待你的預知,可未必有我這般的隨性?!?/br> 皇城司這個大殷特務機關的名頭陸錦也是聽過的,她有些虛弱地自辨道:“我只與王妃你提起過的?!?/br> 她雖然和他們這些古代人精沒得比,但怎么也是正兒八經地在后世考上重點大學的人,基本智商還是有的。 令嘉只道:“你先回去吧!再過會,小四娘怕是要來尋你了?!?/br> 陸錦踏出殿門,恰遇上一陣清風,這才發現自己的后背不知何時已被冷汗浸透,現在叫風一吹,涼意入骨,不禁苦笑。 這么一個可怕的人物,卻以花瓶的形象呈現在史冊里,也不知是她隱藏得太深,還是那些史官的眼太拙。 更可怕的是,方才傅令嘉對她是又敲又打的,還給她喂了慢性毒藥,但奇怪的是,她心里對她居然沒生出多少反感,反而產生了些許的感激和敬佩。 ……這就是傳說中的斯德哥爾摩綜合征嗎? 陸錦吐槽了一會,心里卻是忍不深思起方才傅令嘉對預言的評價。 “……所謂預言,可鑒不可信!” 陸錦自知,她說的都是被記在史冊上傳了千年的史實,然而—— “一念生般若,一念絕波若,人心微妙之處,從無絕對之說?!?/br> 這那一刻,陸錦想起了一個詞——蝴蝶效應。 一只南美洲亞馬遜河流域熱帶雨林中的蝴蝶,偶爾扇動幾下翅膀,可以在兩周以后引起美國得克薩斯州的一場龍卷風。 而在歷史里,陸家只有一對雙生的子女,并無名為陸錦的第三女。 那么有陸錦存在的這個世界最后會演變成什么樣的結局呢?她這只蝴蝶扇動的翅膀又能改變什么呢? 陸錦握緊了拳頭著想:無論如何,一定要改變她家人的悲劇。 不能讓她jiejie嫁進高家,二嫁的傅家自然更不行,還不能讓她爹去和燕王為敵…… 殿里,待陸錦走后,令嘉終是沒再維持那副從容的姿態,松下了緊挺的腰背,軟軟地靠在椅背上,毫無儀態可言,手上把玩著那個小瓷瓶,眼神卻是邈遠。 一顆牽絲戲換一條命,原還想著是道誠欠她一個大人情。 如今看來,卻是她欠了陸錦一個人情。 陸錦的奇特之處,令嘉知道得很早,比陸錦破壞她和陸萋訂婚那事還早。 早到她還在神一法師手下養病順道學些佛法醫術,那年陸夫人帶陸錦去慈恩寺還愿。 她們母女在大殿前禮拜佛祖之時,殿后神一法師正和令嘉進行著每日一勸的日?;顒?。 神一法師苦口婆心地勸:“你生來殊慧非常,更難得心性淡泊,何不隨我修行佛法,假以時日,想是能得見如來,通大智慧?” 令嘉漫不經心地答:“以法師之智,豈看不出此事關鍵在何處?法師與其在我身上白費唇舌,不若將這些話留到我娘過來再說?!?/br> 神一法師苦笑,他哪里不想和張氏說,但之前才提了半截,那位慣是和善可親的貴婦人就變了臉色,若非顧忌著他身份崇高,怕都要喊人將他打出去了。 看著眼前年紀小小便出落得眉目如畫的小女孩,神一法師長嘆一聲,道:“罷了!” 他領著令嘉走到側對著大殿的紗簾前,指著佛前一美貌貴婦身邊那小小女孩,說道:“你的命數雖說富貴至極,卻也多災多難。此生會遇三劫,三劫合作死劫,過不去你便是早逝的命。原本我算著,你這死劫怎么也是化解不了的,便想著化你入門避劫,不想近日天數生變,你的命數也有了轉機。那位小娘子便是你命中的轉機,你既顧念天倫,不入佛門,便與她多親近親近吧?!?/br> 令嘉只在那女孩身上掃過一眼,便問神一法師:“若是早逝,會比我爹娘更早嗎?” 神一法師已是知曉她的意思,無奈答道:“那倒也不會?!?/br> “那便由它去吧?!绷罴螡M不在乎地轉身離去,將那“轉機”拋在了身后,也將神一法師的含著嘆息的一聲“阿彌陀佛”拋在了身后。 令嘉不信命數,所以對陸錦這個人也沒興趣。 但不信歸不信,不妨她拿陸錦說的話來做鑒。 倘若她方才說的那句“再過兩年,額,或許三年,大殷就會打下北狄”是真,那么…… 令嘉唇邊勾出一截輕嘲的弧度。 多虧了陸錦的提醒,她想,她知道她這場婚姻到底是怎么來的了。 作者有話要說:我一直覺得預言、命數這些玩意很cao蛋。 如果有人預言一個孩子長大后會變成一個無惡不作的壞蛋,接著孩子身邊的人都信了這個預言,然后以對待無惡不作的壞蛋的方式對待這個孩子,那么這個孩子十有□□會成長為無惡不作的壞蛋。 請問,這個預言準確嗎? 那些敢給一個孩子的未來下標簽的江湖神棍都很弄死。 以此,為俄狄浦斯這哥們的倒霉命運默哀一下。 第58章 昔在高堂 多年來,大殷與北狄在邊關多有交手,但舉國之力而為戰卻是自六王之亂之后便再沒有過。 大殷家底擺在那,地大物博的,又經英宗、皇帝兩代明主之治,當年隨六王之亂敗去的國力已是恢復,且有蒸蒸日上,愈勝之兆,而又人杰輩出,如今在朝高官如趙相、高相、陸相幾位皆稱得上是能為之臣,其間總有些許齟齬,但到底還在皇帝掌控之中,而在邊亦是良將如云,在傅家覆滅后,一力支撐北疆多年的段老將軍還是老驥伏櫪,而下又有年富力強的傅成章在,再小一輩里又出了個燕王這么個能持大局的。 然而,大殷固有明主賢臣,北狄卻也是兵強馬壯。 大漠之地,西起金山,東至黑水,原為各部混居之地,其中有最強大的九部為主導,而其他小部族依附九部為生。迭剌耶律部原為此九部之一,后生英主,聯賀蘭萬俟、奚部普氏,合三族之力統一大漠,定國北狄。耶律氏為王族,而萬俟氏、普氏則為后族,三族共享大權。 上一任的北狄汗王耶律堯是個更勝其祖的雄才大略之人,對中原慣是虎視眈眈,與德宗次子趙王勾結,以助其奪位為諾而換得大殷的邊防圖。當年若非碰上傅家這塊硬骨頭,以滿門為代價于燕州生生阻他三月,他只差半步便得入中原,成其大謀。不過雖然離中原差了半籌,但他之后東占渤海,西侵高昌,依舊是將北狄的國土擴大了一倍,功績赫赫,可即使如此,他垂死之時,依舊遙望中原,憾當年之半籌。 現任的汗王是耶律堯的第七子耶律曠,此人才干雖不如其父,但也是從一干兄弟里殺出來,得到耶律堯承認的繼承人,不說更進一步,守業的能力還是有的。 兩國實力仿佛,都是家大業大的,反心存顧忌,不敢輕易舉戰。 ——當年的雍京之圍終究是奇策,若非耶律昌僥幸,他合該身葬大殷。如此奇跡可一而不可再。 令嘉知道她爹生平最恨便是北狄,畢竟前有滅門之仇,后有兩子之喪,說是不共戴天也不為過,平生之愿,便是滅北狄一國。 縱使雍京十年平和,他心中的恨也絕不會少去半分。 而蕭徹—— “關外北狄精兵五十萬余,若有邊軍謀反,耶律昌怕是做夢都能笑醒?!?/br> 他在激奮之時說出來的話,終究還是泄露了他的心意。 他的第一反應只是駁斥“造反”的可行性,卻并未否認“造反”的可能性。 無論他是否要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只要他是大殷皇族,只要他還想著國祚綿延,北狄必是他不共戴天的生死大敵。 只要平定北狄,他想做什么都是方便。 有了共同的目標,自然就有了合作的余地。 蕭徹也好,她爹也好,他們都想要和北狄的一場大戰,于是便有了這次合作。 傅家自前朝起,便根植于燕州,歷代戍邊,以歷代子弟的血rou筑起的燕州傅氏的威名,當年連殷太.祖礙于此,都不敢和傅家硬來。蕭徹雖是名分上的北疆燕云之主,親身在北疆經營多年,但依舊脫不開傅家的掣肘。 他想要做什么,依舊需得傅家的幫助。而傅家也需要蕭徹在皇帝面前的地位,來獲得皇帝對這場戰爭毫無保留的支持。 兩方一拍即合。 令嘉便是這場合作的信物。 令嘉略帶自嘲地想到:無德無才如她,竟能擔任這樣一場能影響兩國國運的合作的信物,是否該感到萬分榮幸呢? “啪!” 小瓷瓶自那纖長的指間滑落,跌在彤磚上,碎成片片,僅剩的兩枚藥丸在碎片中滾出兩圈就停下不動。 令嘉恍然回過神來,俯身去拾那被她視作得意之作的藥丸,卻不妨碰到瓷片,白嫩的指尖被割出一道小口,血珠自那小口溢出。 令嘉怔怔地看著那點血珠,大約是十指連心,心尖竟是有些發痛。 她之前與蕭徹說的是實話——她并不介意為家族舍身。若是能殺了耶律昌為兄長們報仇,莫說只是嫁給蕭徹,便是叫她去死,她都不會眨眼。 既如此,她為什么會哭呢? 溢出眼看的淚水,一滴一滴,落在在彤磚上,暈出一灘濕痕。 令嘉是很少哭的。 她身邊總是不少那種愿意付出所有代價來換她展顏的人,所以她的眼淚總是剛面世,就叫人給截住。 可是今日,在這空無一人的寬闊殿宇里,她蹲在地上,淚盈于睫。 就像十年前,兄長噩耗傳來,母親重病,父親既要忙軍務,又要安慰母親。平日里,承載了整座府邸關愛的小人尋到機會逃出院子,跑到兄長院前的小樹下哭,捂著臉,不發出一絲聲音。 沒人發現,也沒人關心,與平日的受寵相比,便越發顯得可憐。 那時,她在哭什么呢? 哭一場離別。 現在,她又在哭什么呢? 哭一身無奈。 也不知幸是不幸,她的父親、丈夫都是那種或好或壞,皆能入史冊的大人物,能忍常人所不能忍,意志堅定,百折不撓,欲為常人所不能為,不擇手段,奮不顧身。 平心而論,她爹也好,蕭徹也好,待她都算是極為縱容的了,但到了關鍵時刻,她既不可能拒絕她爹的安排,也不難以改變蕭徹的決定,如此對比,她反而更能感覺到被cao縱的悲哀。 如今二人目標還算一致,她都已覺難受。倘若時日長些,二人產生分歧,一人牽著一邊,她該何等難受。如若運氣再差一些,那會生了個孩子,四處牽扯著的,她干脆去死算了。 這會,她倒是寧可自己遲鈍一些,無知無覺的,既不覺父親算計,也不覺蕭徹情意,這樣她大約也不至如此難過。 過了一會,令嘉拿帕子擦了擦臉,重新站起身來,踩過那點濕痕,拿出鏡子整理下稍亂的儀容。 至此,再無人知道,傅令嘉曾在這哭過一場。 令嘉她想,她爹也好,蕭徹也好,或許能cao縱她一時,但誰都別想cao縱她一輩子。 整理好凌亂的情緒,令嘉召回萬俟歸,不容置疑地吩咐他道:“陸三娘那邊,你莫再惦念了,殿下那邊我自會與他分說?!?/br> 萬俟歸應下,心中卻是頗為苦澀,這王妃派了自己貼身的婢女親送那陸錦回陸府,他縱有心又能如何。 以燕王之御下,今日這辦事不利的罪名,哪里是燕王妃幫忙就能逃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