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旌蔽日兮敵若云 （四）

    “真的，我可以留下當人質，長官您盡管去查?！?nbsp;絡腮胡子被笑得面紅耳赤，掙扎著爬起來，大聲補充，“如果我們沒打過鬼子，您就將我千刀萬剮！”

    “你們是哪個部分的？” 李若水雖然憤怒鞏曉斌的無辜往死，卻不愿意稀里糊涂錯殺掉跟鞏曉斌一樣跟鬼子拼過命英雄，猶豫了一下，低聲核實。

    “我們是一零四師三一二旅六二四團的，前幾天奉上頭的命令馳援鞏縣，迎頭遇到了鬼子！” 絡腮胡子的眼睛里，忽然淌出了大顆的淚水，哽咽著回應。

    其他潰兵俘虜被勾起了傷心事，也紛紛哭著補充：“我們杜團長說，無論鞏縣是不是丟了，既然跟鬼子遇上，就不能丟川軍的人！”

    “我們團長說，只要我們堅持一天，上頭肯定會派援兵過來。閻老西二摳逼，那么大兵工廠，不能說丟就丟?！?/br>
    “結果我們打了兩天兩夜，沒有援兵，沒有一個援兵，嗚嗚……”

    “杜團長戰死了，楊營長戰死了、楊連長、夏連長、陳連長、黃連長都戰死了……嗚嗚，嗚嗚……”

    嚎啕聲，頓時響成了一片。三十多條漢子忘記了即將被槍斃的恐懼，一個個哭得如同嬰兒。

    李若水心中的憤怒，迅速化作了悲涼。扭頭看去，先前喊打喊殺的弟兄們，也全都紅著眼睛，壓低了槍口。

    “他們說得應該是實話，我可以作證?！?nbsp;王希聲的聲音，忽然從不遠處傳了過來，隱約還帶著一絲欽佩，“一零四師六二四團的事情，我奉命過來接應你們之時，就在池師長那里聽說了。這群四川漢子，夠種！”

    “功是功，過是過。夠種也不能胡亂開槍殺人！” 左平跟鞏曉斌關系親近，發現“兇手”們很明顯即將逃脫懲罰，紅著眼睛反駁。

    “胡亂開槍殺人，怎么回事兒？” 王希聲剛帶著自己麾下的弟兄趕到，還沒來得及詳細了解情況，忍不住大聲追問。

    “他們明知道鞏曉斌是自己人，還開槍殺死了他！” 左平又氣又急，指著絡腮胡子的鼻梁大聲控訴。

    “我們真的是把他當成了偽軍！” 絡腮胡子不敢撥開他的手指，后退半步，紅著臉解釋，“我們最開始撤退時，原本差不多還有一個營，結果路上被偽軍堵截追殺，逃出來的就剩這么幾個。所以，所以聽到他要求我們站住，就，就本能以為又遇到了偽軍！”

    “兩天，從鞏縣撤下來連續兩天，我們遇到的中國軍隊要么是投降了鬼子的偽軍，要么是被鬼子收買的土匪！”

    “長官，剛才貿然開槍，是我們的錯?？蓮堖B長已經被你們的人當場給打死了，我們還搭上了另外五個弟兄?！?/br>
    “長官，看在我們曾經為國流血的份上，您饒了我們這一回吧！”

    “長官，我們六二四團，就剩下這么幾個人了。您把我們斃了，六二四團就徹底絕種了！”

    ……

    解釋聲，哀求聲，陸續響起。所有被俘虜的潰兵，流著淚跪倒于地，請求李若水給六二四團留幾顆薪火種子。

    “你們，你們這群孬種！” 左平聽得心如刀扎，抬腳狠狠又踹了絡腮胡子一下，轉身哭泣著離去。

    “起來，起來，大伙都站起來！” 李若水心中，也跟左平一樣難受。卻只能強忍悲憤，上前將絡腮胡子扯起，“看在你們殺過鬼子的份上，剛才的事情，咱們一筆勾銷?！?/br>
    “謝謝長官！” 絡腮胡子死里逃生，趕緊站直了身體，向李若水敬禮。

    “謝謝長官恩典！” 其他潰兵俘虜，也慌慌張張第站起來，感謝不殺之恩。

    心中說不清是什么滋味兒，李若水嘆了口氣，抬手給對方還禮。隨即，又低聲補充道：“走之前，去埋了你們連長和那幾個無辜弟兄。他們，他們也曾經是好漢子，別讓他們暴尸荒野！”

    “是！” 絡腮胡子再度舉手敬禮，然后含著淚，去掩埋自己人的尸體。

    “走吧！” 又長長地嘆了口氣，李若水強打起精神，跟王希身商量，“你麾下的弟兄能走得動么？要不要先休息一下？！“

    “休息一下，十五分鐘就好！” 王希聲抬手抹了把汗水，笑著回應，“暫三營可不比你們學兵營，個個都是十里挑一的好身板兒?！?/br>
    說罷，又迅速將頭扭向自己身邊一個三十多歲的黃臉軍官，大聲吩咐，“老趙，你帶幾個人去幫忙，把尸體都埋了。然后問問那個絡腮胡子，愿不愿意跟咱們一起走?！?/br>
    “是！” 連長老趙答應一聲，快步離去。

    唯恐李若水多心，王希聲將頭轉向他，小聲解釋，“這幫家伙，士氣和勇氣，已經都耗盡了。如果不帶著他們走，他們下次再遇到鬼子，恐怕一個也活不下來?！?/br>
    “我還以為你想將他們拉到你的麾下呢！” 李若水知道王希聲說得是實話，艱難地露出一絲笑意，輕輕點頭。

    “總得給六二四團留幾顆種子，就像咱們當初的軍士訓練團一樣。孫長官和馮長官再惜才，也只留下了咱們幾個。剩下的，全都用大車和汽車送回了二十九路軍！” 王希聲也嘆了口氣，幽幽地解釋。

    軍士訓練團，二十九路軍，兩個熟悉的詞匯，像針一樣，刺得李若水心臟陣陣發疼。他原本以為自己已經快忘記了，現在卻忽然發覺，過去的一切一切，在記憶里，都鮮活如初。

    自己和王希聲，是二十九路軍之軍士訓練團的種子，馮大器和袁無隅，是二十九路軍學兵營的種子。鄭若渝、金明欣和殷小柔，是北平女子師范大學和西城女校的種子。而絡腮胡子和那些筋疲力盡的潰兵，則是川軍六二四團的種子……

    抗戰爆發之后，中國軍民屢戰屢敗，死傷慘重。但是，卻有無數顆不甘心受奴役的“種子”，留了下來。

    只要找到機會，這些種子就會重新發芽，生根，成長，重新變成無數個李若水、王希聲、馮大器和袁無隅，變成金明欣、鄭若渝和殷小柔，變成張統瀾、左平和絡腮胡子們，前仆后繼地抗爭下去，同時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