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節
這本是一個有心投靠己方陣營的人,卻不想陰差陽錯地成了敵人,從前的郭茂只展示出了過人的交際手腕,有多少才華持盈并不清楚,但從這一世的經歷上來看,山簡失信于崔頡后,后續的種種布局,應該都是出自此人之手,兩次請君入甕,無一不顯示出郭茂在用計上的自信,這絕對是一個棘手的敵人! “不敢,在下也只是奉命行事,為人臣子總有身不由己的時候,戴將軍想必也能夠體諒?!惫跉膺€算禮貌溫和,但態度卻十分堅決,雙方在城門口僵持不下。 戴將軍一時拿他沒轍,只能鼓起眼睛瞪著他。 翟讓手里的韁繩時而握緊時而松開,猶豫不決。 就在這時,遠處跑來一人,口中高喊:“郭大人!定華門前攔住一輛馬車,車上一男一女遮遮掩掩,行跡鬼祟,請大人過去看看!” 113、得來不易 城門都開了,半路卻殺出個程咬金,一邊是緊咬不放的郭茂,一邊是隨時會倒戈的翟讓,崔繹已經不顧阻攔地準備好了暗器,隨時準備沖出去殺了郭茂硬闖出城。 就在這時候,城墻根下一人遠遠跑來,口中高喊:“郭大人!定華門前有一輛馬車深夜出城,被小的們攔了下來了!” 郭茂小眼一亮,馬上問:“車上是什么人?” 那士兵答道:“一男一女,男的像是個會武的,女的細皮嫩rou,兩人怎么也不肯下車,也不肯說明來歷,那男的一副還準備動手的樣子,請大人過去看看吧!” 郭茂眼中疑惑的光一閃,又回頭看了看翟讓駕駛的馬車。戴將軍氣呼呼地道:“郭大人要攔的車已經攔到了,還要扣著老夫的女兒女婿不放嗎?還是,郭大人今天非要一睹老夫女兒的真容才肯罷休?” 說著就要去開車門,郭茂見狀忙賠禮道:“在下多有得罪,請戴將軍多多包涵?!闭f著快步往定華門方向趕去。 到這時,車內的二人才算松了口氣,持盈小聲喊:“爹?!?/br> 戴將軍一揮手:“還不走!”翟讓忙一揚皮鞭駕著馬車出城去了。 “翟子成果然是個墻頭草,咱們差點又給他害死了,”持盈湊到崔繹耳邊極小聲地說,“趕車的活誰不能做,怎么偏偏叫了他來?!?/br> 崔繹也學樣附耳低語:“是他自己堅持要來,說是要贖罪,程夫人的事你我本就有愧于他,今后就算扯平了,不能再和此人來往?!?/br> 持盈點點頭,翟讓雖然寫得一手好文章,但是文人的骨氣一點沒有,實在是不可信,繼續和他打交道,既會害了自己,也會害了他,還是就此兩清,再不來往的好。 由于遇到了意料之外的阻攔,馬車一直跑到了貢縣、翟讓百里贊的老家才停下,崔繹身體強壯,也不在乎這點寒冷,就只有持盈在百里贊的父母家中洗了個澡,百里贊未過門的妻子許氏給她準備了一身干凈衣裳,又為他們準備了路上吃的饅頭臘rou醬菜等東西,趁著天還沒亮,又將他們送上了路。 臨行前,持盈對一臉欲言又止的翟讓說:“翟大哥,這次多虧了你,我和王爺才能逃出生天,這份恩情我們一輩子都會記得,今夜一別,不知再見何時,萬望珍重,將來只要有機會,我定會不惜一切把程jiejie救回來,讓你們一家團聚?!?/br> 翟讓滿面愧色,擺了擺手,低下頭小聲說:“快走吧?!?/br> 持盈知道他心中仍然搖擺不定,便不再多說,和崔繹駕著馬車匆匆離去。 隔天翟讓回到程府,京城里早已經變了天,啟圣帝以謀害皇后娘家姐妹的罪名將太后禁足在延壽宮,并將延壽宮上上下下的人更換一新,勒令太后閉門反省,榮家的人豈能依他,糾集起一大幫人到萬晟宮前跪著請命,崔頡卻以身體不適為由,一整天都沒有露面,任他們在寒風中跪了一天。 程扈坐在大堂里等他,翟讓頭也不敢抬,門也不敢進,低聲喚他:“岳父大人?!?/br> “你回來了?!背天杳嫔尹S,像是一夜間又老了許多歲。 翟讓低了低頭:“噯,王爺他們……已經順利逃走了,小婿……”似有千言萬語,卻又都咽了回去,一句也說不出來。 程扈的聲音就像是在拉一只破了的風箱般,伴隨著斷斷續續的咳嗽聲:“走了就好,走了……子成啊?!?/br> “小婿在?!?/br> “你也去收收東西,帶著舒錦,走吧?!?/br> 翟讓驀然大驚,抬起頭來:“岳父大人?” 程扈渾濁的眼中蘊滿了苦澀:“昨晚轉移郭子偃注意力的馬車,是我派去的,一旦皇上發現長孫夫人逃了,立刻會去拷問那對冒充王爺和夫人的男女,我已對他們說過,受了刑不必硬扛,招了便是?!?/br> 翟讓瞬間臉色煞白,結結巴巴地叫道:“岳父大人!這——您——!” 程扈臉上的皺紋聳動了幾下,似乎是想笑,可惜力不從心:“你不必擔心,郭子偃并未真正看到馬車里坐著誰,就算懷疑你,也沒有證據,你——帶著舒錦,回去,回貢縣,你爹娘身邊去,離開了京城,你便不再是威脅,皇上不會難為你?!?/br> 翟讓心中的愧疚瞬間如巨浪拍頂,徹底淹沒了他,他雙膝一軟,噗通地跪倒在堂屋門前:“岳父大人!” 程扈最后呵呵了兩聲,腦袋一耷,嘴角流下一股黑血。 “岳父大人——!” 啟圣二年三月十五,程扈在家中服毒自盡,女婿翟讓帶著幼女翟舒錦黯然離開京城,返回貢縣,與此同時,毫不知情的崔繹持盈二人正快馬加鞭,沿著官道一路趕往江州。 馬車在路邊停了下來,迷迷糊糊打著盹的持盈揉著眼睛醒過來,車門打開,崔繹探進頭來道:“醒醒,吃點東西再睡?!?/br> 持盈打了個呵欠,伸手摸了幾下,摸到許氏給的藍布包,從里面摸出包著饅頭的牛皮紙包,遞給崔繹,崔繹抓了兩個包子在手里,就坐在車轅上狼吞虎咽起來。 “你是怎么知道御膳房的污水渠鐵柵欄比別的寬?”持盈掰開一個饅頭,在里面夾上腌rou又遞過去。 崔繹已經干吞了兩個,噎得翻白眼,持盈大笑著把水囊遞給他:“慢點吃,沒人跟你搶?!?/br> 咽下嗓子眼里卡著的饅頭面,崔繹咳嗽了幾聲,回答她:“小時候我調皮,追一只這么大的松鼠,跑到御膳房去,那松鼠吱溜一下就從那縫里鉆出去了,我也跟著去鉆,結果腦袋卡在里面了?!?/br> 持盈剛塞了一口剁腌蘿卜,聞言瞬間天女散花一般噴了出來。 崔繹也跟著笑起來,笑容溫暖帥氣:“好幾個侍衛跪在墻邊用手掰那鐵桿,好容易才把我的腦袋解救出來,為這事我被父皇罰跪了兩個時辰,母妃為了替我求情,也在萬晟宮外面跪了兩個時辰?!?/br> 一說到端妃,崔繹忽地就沉默了,持盈正琢磨著安慰他幾句,就聽崔繹自言自語道:“懷祐沒有被皇上抓到,這算是不幸中的萬幸,只要能找到他,把他完好無損地帶回燕州,過一輩子,也算不辜負母妃臨終前的心愿了?!?/br> “懷祐吉人自有天相,一定會找到的,王爺放心吧!”持盈見他能自己振作起來,而不再像從前受到挫折便垂頭喪氣,不由十分欣慰,暗道如果太妃在天有靈看到你現在的樣子,一定也能笑著瞑目了。 吃飽喝足后,二人又繼續上路,持盈睡了大半天,精神不錯,就坐在崔繹身邊學趕車,沒一會兒還真能趕得有模有樣,于是把崔繹攆到車廂里去睡覺,自己駕著車繼續趕路。 南行途中沒有遇到什么阻礙,崔繹沿途留下了記號,兩日后曹遷帶著兩千親兵沿著記號追來與他們在京畿與江州交界地帶匯合。 鐘家的人在冒縣接待了他們。 “你是怎么說服鐘家人的?”持盈邊走邊問。 “沒什么?!贝蘩[牽著她的手,身后跟著曹遷,三人快步穿過長廊,去見鐘家的代表人。 論身份,崔繹是王爺,鐘家是臣子,本應鐘家人來叩見他,但現在的情況又不太同于往常,崔繹是作為一個晚生后輩,來求助于母后娘家的人,于是就變成了鐘家的人在知縣府里等著他去拜見。 持盈笑道:“王爺口才了得,一天不到的功夫就說服了鐘家,難道不想炫耀一下?” 崔繹嘴角下撇:“說了沒什么?!辈苓w跟在后頭,忍笑忍得辛苦,持盈實在是莫名其妙,眼看快到了,只得暫時壓下疑惑。 到了堂屋門前,持盈看到一個穿著藻綠色官袍的人陪著一個常服的男子,知道是冒縣的知縣親自陪著鐘家的人在等,只是讓她稍微有些驚訝的是,那男子看起來很年輕,造反這么大的事,難道鐘家是派了個小輩來和崔繹談判? 然而等進了堂屋的門,離那人也更近了,持盈才發現“年輕”只是自己的錯覺,那人至少也有四十歲了,只是頭發油黑,脊背筆挺,一雙眼銳利有神,氣勢隱隱還壓了崔繹一個頭,心中便已做好了準備,這人定是鐘家一個說話極有分量的長輩。 他們一進門,知縣馬上就從椅子里起來行禮:“下官拜見武王、王妃!二位一路辛苦了?!?/br> 崔繹點了個頭就算聽到了,徑直走向坐在上首的中年男子,抱拳鞠躬:“二舅?!?/br> 持盈當場就震驚了,眼前這人竟然是鐘氏的二哥、江州牧鐘遠山,鐘家這一輩的當家人! 雖然知道鐘家肯定得來個有決定權的人,可她怎么也沒想到鐘遠山會親自來,這個統帥江南三州近三萬士兵、鎮守沿海二十年,肅清過擾民???,平定過西南之亂的大將軍,在持盈前世的記憶中,對崔繹這個外甥完全是不聞不問的,就連崔繹死在白龍崗,他也沒眨一下眼皮,繼續給崔頡當牛做馬。 從忠君愛國的角度來說,鐘遠山是一代楷模,可從人情的角度來說,他給持盈的印象卻是冷酷無情的,對于崔繹這個親外甥,他、以及鐘家,都像是完全不在乎,不說幫助了,連關心都沒有。 不過嘛……持盈偷看了一下崔繹的臉色,覺得以他從前那心高氣傲的勁兒,多半也不屑于依賴母舅家的力量,于是大家誰也不挨著誰,各過各的。 “你就是長孫持盈?”在持盈跟著崔繹行禮后,鐘遠山徐徐道。 114、二舅刁難 “你就是長孫持盈?”在持盈跟著崔繹行禮后,鐘遠山徐徐道。 持盈略上前一步,再次欠身行禮:“正是?!?/br> 鐘遠山瞇著眼打量她,那神情和崔繹有三五分相似,看來這甥舅倆雖然沒怎么見過面,骨子里有些東西還是一樣的。 “之前應融以死相逼,要我助他一臂之力,我問他為何突然想要這天下了,他說是因為你?!?/br> 持盈怔了怔,但很快就釋然了,的確,崔繹是在被迫娶了謝玉嬋的那晚,才下定決心要同崔頡爭皇位,說是因為自己并不為過。 然而鐘遠山卻話鋒一轉:“因為你,讓他覺得他能夠與皇上一搏,能夠坐上那九龍金椅,能夠成為一代明君。我初聽之下,還以為你是什么三頭六臂的人物,現在一看,也沒什么不同尋常之處?!笨此难凵耦H不以為然。 崔繹眉峰一抖,眉心蹙起,似乎對舅舅的這番話很反感,又不好頂撞。 持盈聞言,莞爾笑道:“二舅此言差矣,持盈是不是三頭六臂、有沒有過人之處都并不重要,要做皇帝的是王爺,只要王爺有能耐就夠了,畢竟種子種下去,最后長出什么是由種子說了算,而不是地說了算?!?/br> 堂中三人齊齊愣了下,那知縣禁不住贊嘆起來:“王妃此言甚妙!” 崔繹也側過頭看著她,表情十分復雜。他從未懷疑過持盈對于自己人生改變的重要作用,招賢納才,籌糧備戰,甚至愿意伏低做小,只為他能有更得力的靠山,更未雨綢繆地做好了被貶謫的準備,從谷種,到農耕技術、醫術……凡是可能用到的,她都巨細靡遺地考慮到了,可以說他崔繹能有今天,全都是托持盈的福。 但持盈卻對鐘遠山說,有能耐的是他,而不是自己,便是將這兩年來的成就,歸功于他。 如此一個深謀遠慮、聰慧過人的女子,在面對旁人的質疑時,自比為土地,甘愿默默奉獻,而不居功自傲。多少男人夢寐以求的賢內助,不過如是! “長孫持盈,我承認你的確與眾不同,”鐘遠山也稍微收起了輕視之色,語氣變得鄭重起來,“不過我還有一句話要告訴你?!?/br> 持盈微微一笑:“洗耳恭聽?!?/br> 鐘遠山意味深長地道:“倘若土地貧瘠,寸草不生,那么種子再好,也是白搭?!?/br> 話語中暗含贊許之意,持盈含笑道謝:“是,多謝二舅教誨?!?/br> 至此,對持盈的考驗算是暫告一段落,鐘遠山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潤嗓,道:“宣州魚米豐饒,兵精糧足,不是說打就能打的,你們趕了幾天的路,應該很累了,先去休息,明日我們再具體商量?!?/br> 他這么說,也就是答應了的意思,崔繹眉頭一下子就舒展開了,忙道:“多謝二舅?!?/br> 持盈也終于明白了為何之前自己問他是怎么說服鐘家人,他三緘其口不愿提起,原來他根本就沒擺平人家!鐘遠山是武將,更是智將,不會因為外甥的三言兩語就動搖,畢竟造反不是兒戲,一旦失敗就是遺臭萬年,在鐘遠山的眼里,崔繹根本就不堪擔天下大任,那么就算是親外甥,他也不會幫。 如果所有的外戚都像他這樣,中原江山定能萬世一系,永享太平。 “我說王爺怎么不愿意提,原來王爺說不過二舅?!?/br> 回到客房休息后,持盈捶著酸痛的肩膀擠兌道。 崔繹臉一紅,死鴨子嘴硬:“誰說我說不過他?多給我點時間我一定能說服他,我是擔心你!怕你被你爹還有皇兄抓去,然后這樣那樣,到時候就算是說服了二舅也晚了!” 持盈啼笑皆非,擺擺手息事寧人地道:“好好好,王爺厲害,王爺最厲害了,明天還要去和二舅商量攻打宣州的事,今晚就早點休息吧!這些天你又是泅水又是趕路的,還要提防朝廷的軍隊追來,人就沒放松過,這么下去身體可吃不消?!?/br> 崔繹“唔”了聲,趁她轉身放帳子之際,從后面一把將人抱?。骸笆堑煤煤梅潘梢幌??!?/br> 持盈被他撲得一趔趄:“哎哎哎!我說的不是這個!”崔繹只當沒聽見,摟著她滾到床上去,再反手扯上帳子,不一會兒里頭便傳出旖旎的喘息聲,木床吱嘎輕晃,直到夜深才停息。 第二天一大早兩人就都起了,吃過早飯以后,府里下人來傳話說鐘遠山請他們到書房去商量事情。 持盈在妝鏡前反復描眉,崔繹看得無語,道:“又不是新媳婦見公婆,螺黛濃些淡些又有什么關系?!?/br> “王爺還知道這叫螺黛?”持盈揶揄了他一句,“今天的見面非同小可,咱們一會兒要見的,到底是王爺的二舅鐘遠山,還是朝廷的江州牧鐘遠山,現在還說不準,所以必須用心?!?/br> 崔繹怔了下,反問:“二舅不是已經答應助我了嗎?要不也不會請我們過去商量?!?/br> 持盈用小指抹了抹眉尾,對著鏡子端詳自己,總算滿意了,這才起身:“沒那么簡單,二舅是活了大半輩子的人,又是一家之主,他的決定,同時決定了整個鐘家、整個江州,甚至是天下的命運,王爺等著看吧,一會兒他肯定還要再考驗我們幾回,王爺心里清楚就行,不必說破,更不要和他吵起來,須記得,自己將來是要做皇帝的人,要有容天下的肚量?!?/br> 崔繹笑起來,點點頭:“知道了?!?/br> 持盈猜得不錯,鐘遠山在書房等他們,并不完全是商量戰術,更多的還是要確認這么做是否能成功、是否值得。 三人落座,丫鬟看茶,今天知縣就不再做陪,讓他們自家人關著門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