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節
“對了,我昨天回來的時候,在街上見到一個人?!背钟傺b隨口提起。 這是她這一天里第一次主動說點什么,長孫聆芳果然有興趣,忙問:“哦?什么人?” 持盈微笑著看她,說:“就是爹的那個門生,姓鐘,字書紀的那個年輕人?!?/br> 長孫聆芳臉色驟然劇變,說話也不連貫了:“鐘、鐘……他……” “我看到他和幾個年紀相仿的人一起進了雕花樓,真是吃驚不小,爹對門生一向管教嚴苛,他怎么敢去那種地方?”從她的臉色上持盈知道有戲,于是繼續胡謅。 長孫聆芳坐在湯池里,嘴唇發白渾身顫抖,不知道是驚的還是怒的,持盈此時都不知道是該哀嘆meimei不爭氣,還是該笑話崔頡被戴了綠帽子,欲言又止:“你……聆芳?你怎么了?” 幸好在這時,殿門一開,宮女雅意快步走了進來,神色中有些焦急:“娘娘,太后那邊來了人,說是有話要對您說?!?/br> 持盈的第一反應就是——難道太后知道聆芳偷偷把自己帶進宮的事了?心就不禁提了起來。 “讓他稍等,我這就出去?!遍L孫聆芳還算淡定,起身便搖鈴,宮女們魚貫而入,服侍她擦身更衣。 持盈在猶豫自己是跟著出去呢,還是干脆就躲在這里,太后派來的人總不至于闖進湯池間來抓人吧。 長孫聆芳換好了衣服梳好了髻,一邊讓宮女給她系腰帶一邊說:“jiejie就在這兒歇著吧,我一會兒就回來?!背钟c點頭,又坐了回去。 長孫聆芳一走,湯池間里頓時安靜得落針可聞,持盈靠在池邊有種昏昏欲睡的感覺,意識模模糊糊,連時間的流逝也無法準確地感受到,總覺得meimei已經去了好一會兒,可是摸摸岸上的果盤,里面的冰還沒有完全融化。 怎么會這么困,是自己太累了,還是溫泉里太舒服了?持盈揉揉太陽xue,決定上去清醒一下,不然一會兒在水里睡著了那可不好玩。 池邊放著一張楠木羅漢床,上面鋪著江州出產的葦席,質地柔軟清涼,持盈脫下了身上濕透的浴袍,用白布巾擦干身體,然后換上單衣,躺了下去。 本以為挨著冰涼的東西會清醒一點,誰知躺下去以后持盈反而覺得更困了,湯池間里彌漫著nongnong的白檀香味,已經無法令人感覺到舒爽,而是有點暈了。持盈撐著軟綿綿的身體下床去,將桌上的檀香掐滅,又從果盤里取了一塊冰貼在額頭上。 門窗大都關著,香味散不掉,在冰的幫助下持盈總算沒那么困了,于是又去開窗通風。 這一去不要緊,在她打著呵欠走到窗邊,正要拉開窗戶時,腳下嘚啷一聲踢到了東西,低頭一看,卻是一只小巧的獸形香爐。香爐被她踢翻在地,里面的香灰和沒燒完的香料灑了出來,弄臟了她的鞋尖。 持盈心里頓時警覺起來,這不是白檀,湯池間里點了白檀為何還要再點另一種香?這是什么?她馬上蹲下身去,將那塊沒燒完的綠色香料撿了起來,湊到鼻下一嗅,并沒有什么味道,但頭卻一陣暈眩。 這香料里有問題!持盈一個手抖將香料塊扔了出去。 聆芳在湯池間里點了能讓人感到困倦乏力的香料,又用白檀香來做掩飾,到底想做什么? 被這一嚇,持盈清醒了大半,忙把香灰掃進爐子里,連著那香塊一起泡進水里,又把窗戶都打開。窗外倒沒有人守著,多半是因為放心香料的效果,不怕她會逃走。 持盈定了定神,又拿了幾塊冰給自己提神,心里飛快地思考著對策。 逃?皇宮她倒是熟,但是熟和能逃掉是兩回事,一丈高的宮墻是你說翻就翻的?何況耀華宮的宮女還把她的衣裳給拿走了,她總不能穿著一身雪白的單衣出去走動,那和裸奔也沒什么區別了。 就在她一邊思考meimei到底在盤算什么,一邊努力想應對之道的時候,屏風后湯池間的門突然“吱呀”一聲被推開了。 來人“嗯”地發出了一聲疑問的音調,持盈的瞬間一身冷汗——怎么會有男人? 106、皇后偷腥 皇后居住的耀華宮,從來只有宮女和太監出沒,來請安的也是嬪妃,崔頡雖然有兒子,但還不到十歲,就算來給皇后請安,也絕對不可能在這大半夜的時候,更別說來湯池間。 這是打哪兒冒出來一個男人?來干什么?他知不知道這里有人?知不知道自己是誰?……一連串的疑問在腦袋里飛速閃過,持盈大氣不敢出,一手攥著衣領,小心地把腳伸到羅漢床下去穿鞋,心里只祈求這人趕緊離開,要不然她真得出去裸奔了。 可惜事與愿違,那男人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居然還是邁步走了進來,持盈身上一層層冒冷汗,湯池間里連個藏身之處也沒有,剛才她還在為沒人躲著暗算自己而高興,現在卻只能為自己沒地方躲而焦慮了。 腳步聲越來越近,本就是十來步的距離,持盈覺得自己渾身的毛發都豎了起來,隔著屏風,模模糊糊看到黑色的人影投在上面,忽然意識到自己身后亮著兩盞燈,那人一定是從屏風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才發出那疑惑的聲音,也才會走過來。 情急之下,她顧不得思考許多,忙跪起來將燈吹滅了。 來人果然停下了腳步,站在湯池邊一動不動,持盈心跳如擂鼓,穿好了鞋,隨時準備跑路。 然而等了一陣,那人不再靠近,卻開口說話了。 “連安息香也不能讓你睡著,姑娘究竟是何方神圣?” 持盈腦袋里嗡的一聲就炸了。 這是崔頡的聲音!天啊,自己算來算去只覺得皇后宮里不會出現男人,怎么就漏算了崔頡這個活生生的大男人呢?什么人可以自由出入皇后的寢宮不會引人懷疑也不會被阻止,這還用問,當然是皇帝??! 崔頡的出現一瞬間令局面急轉直下,上輩子的陰影仍然在,就算全副武裝的情況下持盈也不想和他單獨見面,更別說自己現在就一件單衣。 她還沒想好要不要出聲,崔頡就說:“不說話?那朕過來了?!?/br> 持盈下意識就大叫:“別過來!” 崔頡停下了腳步,持盈心臟狂跳,不知道他有沒有聽出自己的嗓音。 “你是皇后娘家人?”崔頡再次開口,似乎是沒有認出她,“放心吧,朕不會對你做什么,只是皇后盛情難卻,朕也想看看她究竟準備了姑娘來向朕賠罪?!?/br> 持盈急得頭上都冒汗了,再不說點什么崔頡就真的過來了,就算聲音不記得,自己這張和meimei六七分相似的臉他總不至于認不出,到時候會發生什么事就真的不好說了! 情勢逼人,持盈只好稍微捏著嗓子,讓聲音更加失真:“民女是皇后娘娘的表姐,受娘娘之邀進宮做客,還不曾去向皇上磕頭請安?!?/br> 崔頡面對著沒什么威脅的人的時候還是很溫柔的,比如對從前的她,又比如對現在這個“皇后的娘家表姐”。他用帶著點安撫意味的口吻道:“果然是這樣。你不用害怕,朕只問你幾個問題,問完就走了?;屎笤谶@里點了安息香,你大概不知道吧?” 持盈小小心心地回答:“不、不知道……那是什么?” “一種能讓你失去意識,一覺睡到天亮的迷香?!?/br> 果然是迷香!持盈心里騰地就冒火,聆芳帶她來點了迷香的湯池間泡澡,中途自己又離去,接著又把崔頡引誘過來,這背后的目的簡直一目了然! 只是她怎么也沒能想到,爹娘竟然會打算將她獻給崔頡! 這算什么?姐妹共事一夫,好證明長孫家生是崔頡的人,死是崔頡的鬼,永永遠遠忠于他別無二心?他們怎么會有這么荒唐的想法,難道是受了謝家的影響,覺得就算是嫁了人的女兒,也可以騙回來獻給崔頡? 持盈一直以為把謝玉嬋接回京城獻給崔頡是謝家一廂情愿在做的事,可現在卻不得不推翻了這個猜測重新做想,難道崔頡不但搶了崔頡的嫡長子之位,搶了他的江山龍椅,還要搶他的女人?古往今來幾千年幾百上千個皇帝,她還從沒聽說過有誰這么喪心病狂。 崔頡沒聽到她的聲音,大概是以為她嚇傻了,又把聲音放得更柔和了:“你什么也不知道就被她帶來,也實在是可憐,朕若碰了你反倒是中了她的計,所以你不用緊張,朕是天子,一言九鼎,決不會食言?!?/br> 持盈只想給他呵呵兩個字。 也不知道當初是誰上一刻還甜言蜜語要和她白頭偕老,轉頭就把她燒死在冷宮。 “皇后一定不會想到,她從御醫館偷調安息香的事會被朕發現,現在大概正在暗自竊喜,”崔頡的語調甜得能拉出絲來,“朕不想傷她的心,就在這里和你聊一會兒吧?!?/br> 持盈默不作聲,崔繹就自顧自地說了起來:“朕還是太子的時候,就娶了皇后為妃,她是個好姑娘,至少那時候看起來確實是,朕十分喜歡她,即使后來發生了那樣的事,朕也還是沒法說服自己去恨她?!?/br> 崔頡明顯話中有話,如果換做別的姑娘,多半會被這個憂郁多情的皇帝打動,進而用言語、用身體去撫慰他心中的創傷,被賣了還替人數錢。 想起剛才和meimei提到鐘維時候她的反應,持盈基本能斷定,崔頡說的“那樣的事”,十之八九就是長孫聆芳和鐘維暗度陳倉的事了。 于是她假裝好奇地問:“皇后娘娘……做了讓皇上傷心的事嗎?” 崔頡喟然一嘆:“這件事朕本想一直藏在心里,不讓任何人知道,連母后也不告訴,但痛苦的事憋在心里,就更加痛苦,更加想要一吐為快。你是皇后娘家的表姐,是否曾聽說過她出閣前,與其父長孫泰門下一名青年書生有過密來往?” 持盈無聲地嘆氣,答道:“民女過去和娘娘接觸不多,并不曾聽說?!?/br> “朕想也是。朕起初也不相信,有人來偷偷告訴朕,說在皇后宮里看到陌生的年輕男子,朕以為是看錯了,可后來又陸續有人見過,朕不信也不行了,就派人去追查,結果……果然發現了那人……時?;煸诨屎笊阜妒系鸟R車里進宮來,和皇后幽會?!?/br> 持盈的呼吸驟然變得急促起來,一手死死抓著自己衣襟,不斷在心里對自己說崔頡的話是不能信的,這個笑里藏刀的男人,他說的每一個字都不能信,聆芳年紀小不懂事,偷腥也就罷了,娘怎么會幫著她干這蠢事,這絕不可能! 但同時心里又有另外一個聲音在對她說:聆芳和鐘維前一世本就是兩情相悅,今生是因為自己才被拆散!尤其是在聆芳婚后一直沒有孩子的情況下,想要變出一個孩子的心情驅使,更加大了這種事發生的可能性! 崔頡仍在繼續說:“朕不明白,朕對她那么好,她為何心里還裝著別的男人?說出來你可能不信,她和那人的每一次幽會,都恰恰在朕臨幸過她的第二天,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意味著她想讓朕替她和那個jian夫養孩子!” “皇后年紀小,我本想再過幾年再讓她生育,每次臨幸了她過后都會讓御醫送去避孕的湯藥,可誰想得到,她竟然迫不及待地要替別的男人生孩子,朕貴為天子,在她眼里卻不值一文!朕被一個無名小卒戴了綠帽子,還要在聽到她有喜的消息時,假裝自己很開心!” 想起行宮的刺殺事件,持盈垂下了眼簾,原來那時候聆芳肚子里的孩子真的是鐘維的,崔頡在山簡的謀劃下,雖然確實一舉除掉了jian夫的孩子和有競爭力的弟弟,但心里想必也好受不到哪里去。 “后來發生了一些事,那個孩子沒了,朕以為他們受到挫折就會識趣,以后不會再來往,可誰知道,他們越發大膽了,那個jian夫——竟然混進了御醫館!每天打著請平安脈的幌子,堂而皇之地進出耀華宮,只要朕不來,他們就成日廝混在一處!”崔頡說到這里,深吸了一口氣,屏風上的黑影做了個抹臉的動作。 難怪聆芳聽到鐘維去青樓會露出那種表情,一定覺得自己這么辛苦地愛他,還被背叛了,心里十分不甘吧!持盈漫無邊際地想著,從出嫁前就一直隱隱約約盤旋在心底的、那對meimei的愧疚心情,此時變得濃烈異常。盡管當時自己被郭氏算計,確實別無他法,但是自己對不起聆芳,卻也是事實,自己逃出了龍潭虎xue,meimei卻和意中人永遠地錯過了。 崔頡聽不到她的聲音,有些奇怪地問:“姑娘?” 持盈忙應答:“民女在?!?/br> 崔頡又道:“你可知長孫家要急著將你帶入宮?他們過去是不是對你和你的家人不聞不問,最近才突然熱情上門攀起了關系,你的爹娘是否也為你能被他們瞧上感到榮幸萬分?” 持盈苦笑起來,崔頡說的當然都是猜測,但若真有這樣一個“表姐”,大概也就會是這樣的一種情形了。為了保住自己的官位權勢,爹娘連她都可以送給小女婿,還有什么是做不出來的。 “民女的爹娘確實很高興,以為民女能跟著娘娘,做個宮女?!?/br> 崔頡呵地笑了一聲,說:“宮女?真像他們會說的說辭。他們既然這么期待你到宮里來,不如明天朕就把你調到萬晟宮去做事,如何?” 107、姐妹反目 “你爹娘既然這么期待你進宮做事,不如明天朕就把你留下,來年編選宮女的時候入在萬晟宮,如何?” 崔頡說著,竟又向前走了幾步,看樣子是要繞過屏風來看她的模樣了。 持盈騰地就跳下了羅漢床,朝窗邊跑去。 崔頡在背后笑道:“上哪兒去?你這模樣出去,不怕被人看到?” 持盈兩手攥在胸前,骨節都發白,不敢轉過頭去,也不敢真的出去裸奔,進退維谷。 身后腳步聲沙沙,似乎是崔頡又靠近了幾步,持盈腦袋里已經一片空白,站在原地戰栗不止。 “你……”崔頡有些疑惑地盯著她的背影,那云絹單衣包裹著的軀體線條優美,半散的烏發間露出小截干凈白皙的后頸,反倒比赤身裸體更加魅惑。 和皇后長孫聆芳的青澀不同,眼前這具身軀已臻成熟,僅一個背影也曼妙多姿,好像八九月樹梢頭熟透的果實一般,誘人采摘。 崔頡著實驚艷了一把,沒想到范氏水桶身材,娘家竟有這么動人的侄女。 先前說的那些話,且不論真假,目的都只有一個,就是博得這個出身貧寒的姑娘的同情心,讓她覺得自己是受害者,自己和她是一路人,再適當展現一些柔情,通常就能俘獲少女的芳心,這種事他做得多了,已是信手拈來。 只要能把人騙到自己這邊,就可以更好地掌握長孫家的動向,所以不論美丑,他都會表現得深情款款。 卻不曾想,這姑娘竟然真是一個尤物,看來長孫泰也是花了大力氣去窮親戚家找適齡的美貌女子。崔頡心里偷樂,隱約有種賺了的快感,甜言蜜語也加大了火力:“不知姑娘芳名?朕怎么覺著似乎在哪兒見過你,方才與你聊天時,就像是遇到了多年未見的老友般親切。姑娘可否轉過頭來讓朕看看?” 怎么辦!轉?還是不轉?持盈心亂如麻。 轉,崔頡多半一眼就能認出她是誰,接下來等待她的一定是囚禁、酷刑,說不定還有更過分的羞辱手段;不轉,結果無非是他繞到自己正面來看,推遲了過程,卻改變不了結果——出去裸奔什么的,以她的家教,實在是做不出來??! 崔頡倒也耐心,就站在原地等她回頭,持盈糾結得心力交瘁了,想著橫豎都是死,早晚也沒什么分別,還不如干脆一點。 于是她吐納一回,心一橫,轉過了身去。 下一刻,她看到崔頡倒抽一口冷氣的模樣。 “你——!”崔頡果然認出了她是誰,震驚程度絲毫不亞于持盈剛才聽到他開口的時候。 看著他驚呆了的模樣,持盈自己反倒鎮定下來了,看樣子崔頡根本就沒想到爹娘會把她獻出來,那詫異非常的神情中甚至能叫她讀出一絲“太離譜了”的意思,那么等待自己的無非就是酷刑和囚禁,還不算不能忍受。 震驚過后,崔頡的臉色逐漸陰沉下來,冷冷地哼了一聲:“原來是你?!?/br> 持盈抿著唇不說話。 崔頡轉身就走,想必有些惱羞成怒,拂袖的動作都顯得粗暴,持盈松了一口氣,同時也覺得好笑,幸災樂禍地想自作孽不可活,勾引良家少女不成反而把自己被人帶了綠帽子的事抖落給了敵人,崔任羽啊崔任羽,上輩子那個無懈可擊的你跑哪兒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