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
對于武將而言,愛馬不僅是坐騎,更是一同出生入死的伴侶,有時地位更勝過妻妾,而金烏又是罕見的汗血寶馬,整個大楚也數不出幾匹,崔繹愛之至甚,就連身為心腹的曹遷也沒怎么騎過,更別說讓她謝玉嬋騎了。 “應融哥哥,你——”謝玉嬋好久沒被他大著嗓門說過了,冷不丁地來一下,立時委屈得不行,眼淚說著就要掉落下來,“你竟然為了一頭畜生兇我!” 金烏噫吁吁幾聲,昂頭驕傲地打了個響鼻,濕漉漉的眼中滿是輕蔑之色。 崔繹目光冷冽,口氣生硬:“金烏是本王的愛駒,從不讓旁人隨意騎,你不要癡心妄想了?!?/br> 謝玉嬋聲淚俱下地控訴:“可我是你的王妃啊,我怎么能算旁人呢?” 崔繹深吸一口氣,簡直想抽出星淵劍把她一劍捅個對穿,好過被撒潑耍賴荼毒視聽,從在宣州時候忍耐至今的怒氣眼看就要滿槽,一旦爆發,就是氣吞山河的殺傷力。 “還愣著干什么,快去通知曹將軍暫緩前行,再叫幾個人來,把馬車拆了改成轎子,王妃的話沒聽見嗎?”好在百里贊見勢不好,趕緊從中打斷,那炮灰小兵如蒙大赦,撒丫子就躥向隊伍最前頭。 不一會兒謝永來了。 謝永看了一眼直揉眉心的崔繹,又看了一眼抽抽搭搭的謝玉嬋,上前哄meimei:“任性也要看時候,趕快上車,到了前面的鎮子就把馬車換成轎子,還有不到二十里路了,再忍耐一下吧,你不是說為了王爺什么苦都能吃嗎?” 謝玉嬋哽咽著抹眼淚,甕聲答道:“那好吧……應融哥哥?!?/br> 崔繹斜她一眼。 謝玉嬋一副受了天大的委屈的表情:“我這可都是為了你,為了你,我什么都能忍?!比缓缶娃D身上了馬車。 身后,崔繹一口老血噴了出來,險些被氣得直接去見他老爹建元帝。 057、不能再嫁 啟圣元年二月初七,北方游牧民族一年一度的擊鼓節。 “持盈jiejie!持盈jiejie!”桑朵在外面喊。 持盈高聲回應:“哎!來了來了!”將小崔嫻的棉襖裹裹好,抱著她跑出了氈帳。 博爾吉克草原南部的色綸河畔,布夏族在族長博木兒的帶領下舉辦了盛大的節日活動,家家戶戶都參與進來,上午祭天,祈求來年風調雨順,水草豐美,下午則是布夏族男兒的騎射比賽,贏的人將獲得一把鑲滿寶石的彎刀,是去年和其他部族發生沖突時繳獲的戰利品。 布夏族的青年男兒個個都是高手,挽弓上馬便是騎兵,負刀潛行便是刺客,場中一排鍋蓋大小的草靶子,一字裂開,青年們必須騎在奔跑著的馬背上,準確命中指定的靶心。 參賽的共有三百來號人,占了族中青年的一半以上,個個鮮衣怒馬,英姿颯爽,拈箭搭弓,一旦射中靶心,場外便會有年輕姑娘大聲歡呼吶喊,為之鼓舞助威。 持盈和桑朵并排坐在草垛上觀看,持盈問:“你哥還沒回來?” “今天應該能趕回來,他是族長,這么重要的活動,他不參加可不行,”桑朵一邊說著,一邊打趣地問:“我哥不在,你覺得無聊了?” 持盈一笑置之,桑朵又忍不住說:“你真的不考慮下我哥嗎?我哥這個人雖然不太愛說話,但人還是很好的,不管是打獵還是打仗都很厲害,族里有好多姑娘想嫁給他呢?!?/br> 持盈笑道:“你就別拿我尋開心了,我已經是有夫之婦,怎么好白耽誤了你哥的大好年華?!?/br> 桑朵不以為然地撅起嘴:“可是你都離開他這么久了,他也不找你,你也不愿意回去,那重新開始新的生活不是很好嗎?” “但我終究是要回去的,”持盈抱歉地笑了笑,“或早或晚?!?/br> 桑朵不滿意地嘟囔了幾句什么,天空中傳來鷹的叫聲,她馬上站了起來:“啊,是金央!我哥回來了!”說著朝天上吹了一聲口哨,高空中盤旋著的海東青立刻朝這邊飛了過來。 一隊車馬出現在遠處起伏的丘陵上,十天前入關去和漢人交換商品的布夏族青年們在博木兒的帶領下返回了族落,押回來幾大車各種生活用品,正好比賽告一段落,在場所有人紛紛圍上去迎接他們的歸來。 博木兒一身雪白的袍子,外套一件紅、金、黑三色繡紋的馬甲,是meimei桑朵親手做的,棗紅色的頭巾下,額頭上密密的全是汗珠,顯然是一路狂奔,趕著回來參加擊鼓節的比賽。 海東青落在桑朵的肩膀上,咕咕叫了兩聲,博木兒翻身下馬,也不去理會那些蜂擁到馬車邊去取生活物資的女人們,徑直走向迎面而來的桑朵和持盈。 “哥,你可算趕回來了,比賽眼看就要結束了?!鄙6涮统鲎约旱氖峙两o他。 博木兒接過來隨便抹了抹臉上的汗,又塞回去:“我給你買了點中原姑娘喜歡吃的東西,裝在一個藍色的布包里,自己去拿?!鄙6淞⒖虤g呼一聲,撲上去給哥哥一個熊抱,然后花蝴蝶般飛向后方的車隊。 桑朵一走,持盈就覺得尷尬了,但又不好走開,只得微笑著說:“一路辛苦了?!?/br> 博木兒抿著嘴沒說話,伸手從懷里掏出一個白色的紙包,遞給她。 持盈疑惑地接過來,單手不好拆,博木兒又將小崔嫻從她懷里接過去,幾個月的相處下來,小崔嫻已經和這對兄妹非常熟悉了,一到博木兒的懷里就興奮地撲騰個沒完,博木兒輕輕捉開她拍到自己臉上來的小手,說:“打開看看喜不喜歡?!?/br> 持盈依言打開紙包,發現里面是一支漂亮的珠釵,托在手里雖不沉,但以她的經驗仍可看出這是一支純金的釵子,看做工少說要值上百兩銀子,忙將紙包包回原樣,遞回去:“這禮物太貴重了,我不能收?!?/br> “沒有什么貴不貴重的,送你就收著?!辈┠緝郝唤浶牡卣f。 持盈為難地道:“真的不能收,你救了我的命,又收留我們母女,已經是莫大的恩惠了,我一生都回報不完,怎么還能收你這么貴重的禮物?真的不行?!?/br> 博木兒沉默不語,持盈堅持將紙包退回去,他想了想,也就接了過來,仍舊放進懷里,這時賽場上吹起號角,最后一場比賽要開始了,博木兒將小崔嫻還給她,自己牽著馬去參加比賽,持盈總算松了口氣。 “喲~你們倆剛才在聊什么呢?”桑朵突然從背后撲上來,壞笑著問。 “沒什么,隨便聊了幾句而已,”持盈假裝什么也沒發生,攆著她回草垛邊去,“坐下看比賽,最后一場了?!?/br> 剛從甘州趕回來的青年們大都很疲倦,射中靶心的少之又少,但族人們仍然報以了熱烈的歡呼聲。 輪到博木兒上場,他將袍子袖口扎緊,仍舊騎著那匹馬,接過布夏族少女遞來的弓和箭囊,道了聲謝,那少女羞紅了臉,欣喜地跑開了。 桑朵嘿嘿嘿地笑著說:“我哥可厲害了,年年都是第一?!?/br> 持盈看了一眼賽場,博木兒英姿勃發的身影令她想起了崔繹,想起那曾將自己背上轎子、背進新房的寬闊后背,想起產床上他溫暖可靠的懷抱,以及分別前夜在謝府的院子里,他沉默而哀傷的神情。 持盈一度以為崔繹永遠不會有那種落敗者的悲哀眼神,然而她錯了,再怎么強大的男人,上得了戰場,入得了朝堂,一旦保護不了自己的妻兒,仍會覺得自己是失敗的,即使是有著戰神之稱的武王也是一樣。 自己已經離開了三個月,他在甘州一定已經穩住了腳跟,有百里贊和曹遷在身旁,當不至于被謝家牽著鼻子走?!吹侥欠庑乓院笤趺聪??真的看懂了嗎?如果沒看懂,會不會一怒之下撕得粉碎,然后恨自己入骨,再也不想見到自己? 這次是她留在布夏族以來,博木兒第三次率人入關,每一次她都很想跟著回去,回到崔繹身邊,然而一想到或許他真的認為自己是jian細,說不定會不顧旁人的勸說阻攔,直接一刀砍了自己,那又如何呢?女兒還不滿周歲,難道要和自己一起死嗎? 她膽怯了,想回去,又怕回去,期望著崔繹會設法找自己,又一天天地失望。 “好——!”場外的歡呼聲將她從回憶中驚醒,持盈定睛一看,博木兒已經完成了比賽,七支箭都準確地命中紅心,桑朵在旁邊扯著嗓子大聲叫喊,摻雜著漢話和布夏族的語言,持盈聽得一知半解,但也知道一定是贊美的話語。 博木兒還保持著箭剛射出去的姿勢,場外已經有無數少女捧著親手繡的頭巾腰帶等物圍了上去,將他和坐騎團團圍住,爭著要把手里的東西送給他。 老族長滿是皺褶的臉上笑容燦爛,雙手將寶石彎刀遞給他,博木兒立即翻身下馬,恭恭敬敬地單膝跪下,接過了勝利者的獎品。 所有姑娘都緊張起來,期待地看著他和他手里的彎刀。 “每年擊鼓節的比賽,勝利者可以把獎品轉贈給心儀的姑娘,這樣就等于是求婚了?!鄙6涞靡庋笱蟮亟忉?。 持盈不禁好笑,問:“你哥年年都是第一,那其他人怎么辦?” 桑朵笑嘻嘻地不回答,而是說:“往年哥誰也看不上,獎品最后都歸我了,不知道今年的獎品會花落誰家?!闭f完別有深意地看了持盈一眼。 持盈啼笑皆非地搖了搖頭,跟在她后頭上前去。 博木兒牽著馬,在一片花團錦簇中走向她們,桑朵撲上去抱著他的胳膊:“哥,你今年不會還打算把獎品給我吧?”邊說邊擠眉弄眼,其他姑娘們紛紛收到信號,爭先恐后地往他面前湊,生怕他看不到自己。 不過事實證明這沒什么用,博木兒從剛才起目光就停在持盈身上沒有移開過。 “恭喜你?!背钟M量讓自己表現得自然,而不會過于熱情,以免傳達什么錯誤的信息。 但她的小心也沒有奏效,博木兒看著她,又掂了掂手中的彎刀,突然說:“你跟我來,我有話要和你說?!?/br> 桑朵馬上起哄:“什么話啊,就在這里說啊,讓大家都聽聽唄!”說完又用布夏語重復了一遍,圍在四周的姑娘們都跟著附和,神情中充滿了依戀和不甘。 博木兒面不改色地用布夏語說了句什么,姑娘們失望地只好散了,桑朵癟著嘴,把小崔嫻抱走,留他們倆單獨說話。 “跟我來?!辈┠緝籂恐R朝遠處的河灘走去。 持盈猶猶豫豫地跟在后面,幾次想說點什么化解一下這尷尬的氣氛,又實在找不到可說的。 色綸河還沒有化凍,河灘上的淤泥硬得像鐵一樣,博木兒迎著夕陽走到河邊,霞光映在他年輕而輪廓分明的臉上,平添了幾分溫情。 二人一前一后相距數尺地站在河灘上,誰也不說話。 “我在城里看到了一張通緝令,”不知過了多久,博木兒才開口,“被通緝的人拐走了一位郡主,甘州牧懸賞白銀千兩抓捕此人?!?/br> 持盈先是愣了愣,繼而笑出來,說:“我被通緝了?” 博木兒轉過頭來和她對視,逆著夕陽,他的表情看不真切,就如初見那日一般。 持盈解釋道:“多半是百里贊的主意,懸賞通緝總好過大張旗鼓地到處找我,否則謝家惱羞成怒,之前的努力就全白費了?!?/br> 博木兒還是一言不發。 持盈無奈地問:“還是說,你相信我是個江洋大盜,嫻兒是我從別人手里拐走的?” 博木兒不答反問:“你是王妃?” 這回換持盈說不上話了,博木兒松開韁繩讓馬兒自己去吃草,自己上前兩步,站在持盈正對面:“你不是個普通人,你到底是誰?” 058、歸與不歸 博木兒松開韁繩讓馬兒自己去吃草,自己上前兩步,站在持盈正對面:“你不是個普通人,你到底是誰?” 持盈苦笑起來:“至少以后不再是了,所以從前是什么都不重要?!?/br> “那就嫁給我,”博木兒話鋒一轉,“嫁給我,你就和過去徹底告別了,不管你過去是王妃也好,還是女賊也好,都不重要?!?/br> 還是說到這個問題了嗎,持盈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說:“不行,博木兒,我知道你很好,對我、對嫻兒都很好,嫻兒也很喜歡你,可是真的不行,我已經是有夫之婦,夫君尚在人世,又沒有下休書休了我,我是不可能嫁給你的?!?/br> 博木兒翡翠般的眼微微瞇起來,那模樣和崔繹有幾分相似。 他說:“那我就去殺了那個男人?!?/br> 持盈心頭一凜,忙大叫:“不要!” 博木兒一副我行我素的樣子:“你失蹤了三個月,他現在才開始找你,而且還是用通緝的方式,他心里真的在乎你嗎?你帶著你和他的孩子在大冬天的夜里差點被人……差點被人殺死的時候,他在哪里?他管過嗎?” 持盈感到一陣發自內心的無力,軟弱地辯駁道:“他不是故意的,他有他的苦衷,當時的情況很復雜?!?/br> 博木兒冷冷地掃了她一眼,說:“一個男人如果連自己的妻兒都保護不了,根本就不配做男人?!?/br> 持盈騰地火氣就上來了,大聲喊道:“你有什么資格這樣說他!當時是什么情況,你了解過嗎?我爹伙著太子把整個王府抄得一干二凈,出皇城的時候就剩三輛馬車了!所有不利的證據都指向我,所有人都在試圖讓他相信我是內jian,可他并沒有怪我!我把他害得夠慘了,他就算恨我也是應該的!” 博木兒默默地聽完了她的話,只問了一個問題:“你既不愿意告別過去留下來,又不愿意回去,那你究竟想怎樣?” 究竟想怎樣?持盈心涼地搖搖頭,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怎樣,想回不敢回,想留不能留,每當思及自己的未來,都有種失明一般的茫然感,前方看不到一絲光明,只有無邊無際的黑暗。 “留下來吧?!?/br> 博木兒再一次說:“不管發生過什么事,他能丟下你一次,就還會丟下你第二次,第三次,到時候就不會再有人碰巧路過救你的命了?!?/br> 持盈低頭捂著臉,深吸一口氣,胸腔都在顫抖。 “你讓我再想想……” 持盈在為自己回不回去煩惱,崔繹同樣也在為她還不回來而焦躁,探子一批批地回來,又一批批地再出發,燕州、甘州都張貼了通緝令,可是依然持盈仍舊音訊全無,猶如一顆極細小的石子被扔進了浩瀚的大海中,茫茫無所蹤。 接手燕州的相關事宜還不到半個月,冗雜的事項幾乎把他煩得腦袋都要炸了,一根筋單細胞的武王爺從來沒管過一整個州的事務,糧食耕作、城市建設、新兵招募、官員俸祿……每一項都繁瑣至極,在錢和人手都不夠的情況下,不得不瞻前顧后左思右想,多花一文錢都覺得是罪過——這讓從小衣食無憂、大手大腳慣了的崔繹郁悶得要爆了。 “不干了!”崔繹猛地掀了案桌,猢地齜起一口白牙,恨不得咬誰兩口。 百里贊坐在他下首的一張書案后面,頭也不抬地忙著批復燕州各郡縣呈上來的折子,陰惻惻地說:“王爺不幫忙也就算了,能不添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