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
不多時光祿寺的人果然來了,一個寬臉大肚的走在前,門外十幾輛馬車,堆滿了麻袋和草繩,持盈不由冷笑起來——有內jian就是好,連武王府有多少家底都摸得一清二楚。 寬臉男摸著一瞥八字胡,趾高氣昂道:“統統給我裝車!” 手下人喝應,如暴徒劫匪一般一擁而入,不多時就將王府中大大小小的家具擺設,古董字畫一應打包扛出來,一輛輛滿載的車離去又空空而歸,上千袋面粉、大米,腌rou臘腸,就連弄月之前給持盈腌的半罐梅子沒吃完,也被這群貪婪的家伙搬上了馬車。 百里贊悄悄說:“過完正月以來,武王府大半年的收益就這么充公,太子這回可真是撿了大便宜?!背钟睦镆彩且粯拥南敕?,只恨不能說什么,便眼睜睜地看著那群人進進出出,不多時就將武王府里里外外搬得比蝗蟲過境后的稻田還干凈。 一名小吏上前報告:“回大人,都搬干凈了?!?/br> 寬臉男嗯了一聲,不懷好意地瞅了瞅持盈,道:“武王妃?這府中的東西是不是少了點,武王殿下每回打了勝仗,皇上可是獎賞了不少的好東西,這就搬完了?” 持盈強忍怒氣,盡量柔順地回答:“大人也瞧見了,這屋里屋外除了幾片落葉,真不剩什么了,皇上的賞賜雖多,府里也有幾百口人要養不是?” 一旁的一名年輕主簿也幫腔道:“是啊大人,都檢查過了,確實沒有了?!?/br> 寬臉男哼哼一笑,似乎仍沒有罷休的意思,這時后院里跑來一名小吏,大聲稟報:“報告大人,后門外還有數輛滿載的馬車!” 持盈等人齊齊色變,寬臉男一抖袖子:“帶路!”就大步穿過堂屋朝后院走去。 小秋惶然道:“剛才曹將軍不是說不會嚴查嗎?怎么……”弄月忙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別說話,快跟上?!?/br> 一行人緊追著寬臉男到了后院外,武王府北上的車隊正在等候,寬臉男一看那幾大車的糧草就怒了,大喝道:“怎么回事!圣上有旨,查抄武王內所有家產,爾等竟敢私藏錢糧企圖瞞天過海!擺明了是抗旨,是藐視皇上!” 說著手一揮就要讓手下人把這幾車也拉走。 “不要??!”小秋連忙沖到車隊前張開雙臂阻攔,同時央求,“大人開恩??!王爺和夫人一路北上總不能不吃不喝,求大人網開一面,給我們留點吧!” 寬臉男怒道:“留什么留!圣旨就是圣旨,本官網開一面放過你們,誰來放過本官?” 持盈也忙到車邊來,取出一盒五十兩的銀錠子,賠笑遞給寬臉男:“大人仁慈,王府上上下下都被查抄一空,我們只是帶了些貼身衣服,再沒別的了,大人放我們一馬,日后有機會,我們定會報答大人的大恩大德?!?/br> 之前那名主簿也說:“是啊大人,該抄的都已經抄了,想來也不差這一點零頭,不如做個順水人情,王爺到底是皇上的親兒子,說不定哪天又翻了身,那到時候……” 寬臉男哼地一聲,接過那盒銀子,勉為其難地點了頭:“那好吧,本官也不是個無情之人,準你們走六輛馬車,必須留下兩輛?!?/br> 八輛馬車還要扣下四分之一,這肥頭大耳的家伙鐵定是要中飽私囊,持盈恨得牙癢癢,卻不得不裝作感恩戴德的樣子:“多謝大人多謝大人!不知大人貴姓?” 寬臉男捋著八字胡乜眼看她:“本官乃是堂堂光祿寺丞,姓陸,名孝和,你最好記住了?!?/br> 持盈陪笑道:“是是,一定記得大人的恩典?!毙睦飬s在想:等將來老娘重回紫章城,不把你全家抄干凈,我就不姓長孫! 好容易把光祿寺的人送走,持盈等五人在偌大的武王府后門外守著可憐的六輛馬車,不約而同地心頭涌起酸澀之意,謝永嘆道:“夫人有何打算?” 持盈從弄月懷里接過女兒,低聲道:“能有什么打算,走一步算一步了,”看看馬車和雇來的車夫,又嘆了口氣,“這么點糧食,也就只夠吃到甘州?!?/br> 謝永試探地問:“不如借道宣州?家父若仍愿意站在王爺這邊,定會伸出援手?!?/br> 他的話一出口,在場的四人同時感到了驚訝。 崔繹那么明白地拒絕了謝家的聯姻,連建元帝也一口否了婚約,謝家怎么可能還愿意支持他們?除非…… 除非崔繹改變主意,娶謝玉嬋為妻。 持盈輕輕拍著襁褓,眼神黯淡:“先出城去吧,等王爺回來了,再作打算?!?/br> 除了六輛運東西的馬車外,管家王伯還為他們準備了兩輛馬車,都是王府里準備給王妃、側妃入宮乘坐的,百里贊和謝永兩個客卿乘一輛,持盈三人帶著孩子乘另一輛。反正留下也是要被沒收,不如風風光光地出去,將來說不得還能賣幾個錢。 本以為光祿寺的查抄已經夠喪心病狂,誰知到了城門口,竟又被攔了下來,而且帶人攔車的,竟是長孫泰。 持盈撩開簾子一看是爹,心里還抱有一絲僥幸,下車去行禮:“爹?!?/br> 長孫泰也是愁眉不展,痛心疾首地問道:“盈兒,你怎么能這么狠心,???那是你親meimei啊,你怎么能忍心……對她做出這么殘忍的事?” “我……”持盈剛要辯解幾句,長孫泰已經大手一揮,完全不想聽:“你什么都不用說了,爹知道你一定是在記恨爹當初要你拿掉孩子的話,你說你堅持把她生下來,有什么用?一個女兒,有什么用?” “爹!”持盈出離地憤怒了,“女兒怎么了,女兒就不是人,不該生下來了嗎?” 長孫泰指著車廂門口,弄月抱著的小崔嫻:“你為了她和你的爹娘爭執,和你的親meimei為敵,她給你帶來了什么?皇上會因為你生的是個女兒,就讓你做武王妃嗎?” 持盈頓時如遭重錘擊胸,痛得幾乎說不出話來,一旁另一輛馬車里的百里贊探出頭來,峻聲道:“長孫大人,難道就因為夫人沒能當上太子妃,就連身為您的女兒的資格也沒有了嗎?” 長孫泰不認得他,自然也不好罵他,眼看女兒氣得兩眼通紅,牙關緊咬,知道不可再說下去,于是開始公事公辦:“皇上有旨,武王府出城馬車不得超過三輛?!?/br> 三輛!這回就連謝永也忍不住探頭出來了,三輛馬車的限額,客卿坐一輛,夫人主仆坐一輛,剩下的就只能帶一車東西走?開什么玩笑! “長孫大人一定要這么趕盡殺絕嗎?”持盈抹了一把將要流出來的淚,語氣生硬地問。 “皇命在身,不得不絕?!遍L孫泰板著臉不去看她。 持盈心都涼透了,點著頭后退:“好,我懂了。小秋,弄月,下車走路,先生和謝公子,委屈二位只能騎馬了?!?/br> 百里贊二話沒說,抱著小桃酥就下車了,謝永長嘆一聲,搖著頭跟著下來,小秋不安地扯了扯持盈的袖子:“夫人,那你……”“我也走路?!背钟瘺Q絕地說完,最后看了一眼生養自己十五年的親爹,然后轉身從碩果僅存的六輛馬車中又點了三輛,侍衛放行,車夫將馬解下來,配上鞍和轡頭交給百里贊與謝永,二人各牽一匹,默默走出城門。 “此一別后,世上再無長孫持盈,父親大人珍重,后會無期?!背钟I著兩個丫鬟,頭也不回地跟在了隊伍最末。 049、艱難抉擇 孤零零的三輛馬車出了城,便在驛站等候,到夜里戌時,崔繹終于來了。 身后跟著謝玉嬋和謝家的丫鬟兩人,還有換了便裝的端妃及隨行的數名宮女太監。 近一年不見,謝玉嬋看起來比當初溫順多了,見到持盈雖然還是厭惡地皺了皺眉,但并沒有大吼大叫地撲上來指責是她的過錯,看來端妃真是瞎了大功夫調教她,至少看上去有點大家閨秀的樣子了。 百里贊將接到抄家圣旨以來發生的事對崔繹說了個大概,崔繹在太廟跪了一天,此刻也是憔悴不堪,聽完他的話,也只是點點頭,道:“那就先去宣州?!?/br> 先去宣州意味著什么,在場的每個人都明白——等隊伍離開宣州的時候,武王妃就不再是持盈了。 端妃招了招手,太監宮女捧來幾只盒子,里面不是金銀珠寶,就是翡翠瑪瑙。端妃拉著崔繹的手柔聲道:“甘州不比京城,凄冷荒涼,繹兒,你千萬要注意身子,人生有大起大落時,切不可消沉,知道嗎?” 崔繹點點頭,握了握她的手:“知道了,母妃也多保重?!?/br> 端妃眼圈通紅,又叮囑了謝玉嬋幾句路上小心之類的話,至于持盈,她的meimei是這場事變的禍根,她爹又是將武王府趕盡殺絕的人,端妃沒甩臉色給她看已經不錯了,持盈這一天里接連遭受打擊,此刻也無心計較了。 端妃走后,謝玉嬋上前一步,真誠地對崔繹說道:“應融哥哥,你放心吧,等到了宣州,我爹會給我們押上幾大車吃的用的,不會讓我們在甘州過苦日子的?!?/br> “都去休息吧,明天一早上路?!贝蘩[不置可否,擺了擺手。 九個人,除了謝玉嬋單獨住一間外,其余的都兩兩并一間,持盈本想問要不要自己退位讓賢,但這個念頭在腦海中一轉,就讓她為自己感到可憐——別人作踐她,連自己也要作踐自己了嗎? 就算自己以后在武王的陣營里再無地位,也不能就這樣認輸啊,持盈握緊了拳頭,對自己說:“我不是一個人,我還有嫻兒,為了她,我也要撐下去?!?/br> 小秋過來二人洗漱,期間崔繹一言不發,等她走了,持盈也給孩子喂過了奶,抱在懷里哄睡,才問:“你不想問什么嗎?” 持盈抬頭看他一眼:“王爺想我問什么?” 崔繹點點頭,什么也沒說,在自己的床上坐下。 “好吧,謝姑娘為何會跟著來?”持盈知道他無非就是想解釋謝玉嬋的出現,但又不愿自己主動提,才希望她來問。 可事到如今,問不問又有什么區別?接下來會發生的事,她都能夠預見到了。 崔繹十指交扣抵著額頭,嘆氣道:“我從太廟里出來,她和端母妃就在外邊等著,她說……不論我去哪里,她都愿意跟著我去,哪怕有一天我不再是王爺,不再是將軍?!?/br> 持盈無聲地笑了笑,將睡著的女兒放到床里側,然后將燈吹滅,屋里頓時一片漆黑。 “持盈?”崔繹的聲音里帶著不易察覺的緊張。 持盈站在黑暗里看著他,不說話,崔繹咽了咽唾沫,欲言又止,持盈倒笑起來,涼颼颼地反問:“王爺不想問什么嗎?” 崔繹愣了愣,繼而明白過來,搖了搖頭:“我不想懷疑你?!?/br> 是“不想”,而不是“不”,持盈不知該以何種表情來面對悲劇的自己了。 “你不會出賣我,對不對?” 這種時候回答是,連持盈自己都不會相信,于是她只能苦笑地避而不答:“早點睡吧?!?/br> 黑暗中二人各自躺下,睡不著,也都知道對方也沒睡著,持盈輕撫著女兒柔嫩的臉蛋,幾番掙扎后,出聲道:“王爺?!?/br> 崔繹應了聲,聽起來很清醒。 “如果謝效仍然愿意把女兒嫁給你,你……打算怎么辦?”在謝永開口建議取道宣州的時候,持盈心里就已經隱約感覺到擔憂,而后謝玉嬋也跟了來,更表示不論富貴貧賤都愿意追隨崔繹,換做她是個男人,也必會感動。 而感動,恰恰是這世上最容易被誤讀為心動的情緒,在這個墻倒眾人推、連親爹都可以不顧血脈之緣痛下狠手的時候,不離不棄的人已經先贏了一城。 果然崔繹的回答茫然而空洞:“不知道,沒想過?!?/br> 怕不是沒想過,而是不愿想吧,持盈在心里說,從“不娶”到“不知道”之間看似一步之遙,跨與不跨,卻有著很大差距。 “王爺愿意聽聽我的意思嗎?” “你說吧?!?/br> 持盈深呼吸了一下,道:“王爺若打算就此遁跡山林,不問世事,可以拒絕謝家,咱們一家三口隨便找個地方落腳,從此與皇宮再無關聯。我雖然從小十指不沾陽春水,但針織女紅還是會一些,替人縫縫補補,也可賺些家用,王爺若愿意種田便種田,不愿意,就上山打獵,日子總能過下去?!?/br> 對面床上崔繹一言不發,顯然是難以接受從高高在上的王爺直接落為平民百姓。 “至于先生他們,只能讓他們各回各家,或者另覓新枝?!?/br> “若王爺不甘心就此退隱,那么……” 持盈極艱難地吞咽了一下唾沫,聲音也顫抖起來:“就娶謝姑娘吧,王爺被人算計,蒙受不白之冤,更被落井下石,盤剝得偌大家產所剩無幾,說到底,都是我害的,今后為奴為婢,持盈不敢有半句怨言,或者王爺不想再看到我,也可以,我明天就帶著小秋走,只是嫻兒——” 崔繹驀然打斷她的話頭:“夠了?!?/br> 持盈黯然沉默下去。 “我一日是武王,你便一日是武王妃,旁的話不用再多說,本王自有打算?!?/br> 持盈揉了揉眼角,低聲道:“是?!?/br> 一夜難眠。 第二天一早眾人起身,曹遷已率領這建元帝欽點的八千將士在官道上待命,當得知王府的馬車被長孫泰扣押,女眷食客都是徒步走到驛館來的,忙又去雇了三輛馬車,只不過空間狹窄許多,車廂里只能坐主子,丫鬟得和車夫擠一擠。 謝玉嬋撅著個嘴,十分嫌棄那破破爛爛的小馬車,還是丫鬟勸了又勸,才一副屈尊紆貴的表情上車。持盈倒不怎么介意,抱著女兒坐了進去,弄月讓小秋進去伺候,自己和車夫并排坐在外頭。 十月入秋,在紫章城中四面環山尚不覺得冷,北上宣州,還沒走出三分之一的路,氣溫就陡然降了一半,過冬的棉襖也提前翻了出來穿上,坐在漏風的車廂里還是凍得發抖。 小秋擔心地看著持盈半敞著衣襟給孩子喂奶,提議:“夫人,要不叫人生個爐子吧,這天氣太冷了,你會生病的?!?/br> 持盈頭也不抬地笑道:“這么小的車廂,爐子生了往哪兒放?沒事的,嫻兒是個小火爐,抱著她就不冷了?!?/br> “夫人……”小秋看著她淡然的模樣,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到了飯點,馬車停了下來,士兵們紛紛埋灶做飯,崔繹將金烏交給曹遷去喂,自己朝馬車走去。 謝玉嬋剛好從車里出來,見他走來,便笑靨如花地迎上去:“應融哥哥……”崔繹沒聽見似的與她擦肩而過,直直走到持盈的馬車邊,撩起車簾,里面主仆二人齊齊嚇了一跳,小秋拍著胸口道:“原來是王爺?!?/br> “怎么?”崔繹朝里頭看了一眼便明白了,“冷不冷,你穿得太少了?!?/br> 持盈將孩子抱起換了一邊繼續喂:“還好,這是最厚的衣服了,車廂里吹不到風沒事的?!?/br> 崔繹皺眉看著她凍得通紅的手,道:“貂氅呢,拿出來披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