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崔繹木著臉想了一陣,說:“程扈請本王三日后去他府中做客,說是……” “得了稀世神兵,想請王爺品鑒品鑒?”百里贊接過話頭。 崔繹瞇著眼點點頭:“不錯,先生果然厲害?!敝钡竭@時方才收起了那股輕蔑的氣勁,人也坐直了些:“依先生之意,本王是去還是不去?” 百里贊果斷地道:“去,品鑒是假,獻寶才是真,王爺若不去,與那稀世神兵失之交臂,實在可惜?!?/br> 持盈道:“可王爺不愿意娶程家的小姐,又怎么好拿了人畫軸又拿人兵器?” 百里贊狡猾一笑:“王爺不愿意娶,可以做媒讓身邊的親信娶,將來王爺榮登大寶,程小姐雖然做不得皇后,卻也能晉升一品誥命夫人,對于程家而言,絕對是一筆劃算的買賣?!?/br> 持盈恍然大悟,不由佩服他空手套白狼的本事,在百里贊看來,若是崔繹執意不肯娶程家的小姐,退一步,也要將程扈綁在武王府的船上,做媒讓手下親信娶程家千金,既能白賺人家的神兵利器,又能籠絡下屬,還與程家成功結盟,是再好沒有的了。 “嗯,說的有理,”崔繹一手支頤,緩緩點頭,“那本王就去見識見識那星淵劍?!?/br> 百里贊雙手交還玉佩:“既然王爺決意與程家結盟,那這畫軸還是留著罷?!睂嬢S交給持盈,繼而告退。 一轉眼就到了程扈設宴的日子,持盈本還想著要找個什么理由讓百里贊跟著去,沒想到崔繹自己主動提了出來。 “有些話本王不方便說,你說?!贝蘩[整理了一下衣領,準備去上朝。 百里贊想笑又不敢笑,只得拱手答應:“是?!?/br> 趁崔繹不注意的時候,持盈低聲提醒百里贊:“下朝后太子通常會去皇后處請安,你只要等在明堂外,下朝后自然會與他碰面?!?/br> 百里贊點了頭,又忍不住問:“上次就想問了,夫人何以對太子的行蹤如此了解?莫非夫人在東宮安插了眼線?” 持盈也不解釋,隨他誤會:“你說是就是吧,成敗在此一舉,拜托先生了?!?/br> 正好曹遷臥病在床,無人牽馬,百里贊便以馬倌的身份跟著崔繹進宮,朝會時就候在明堂外。 崔繹的愛馬金烏通體棗紅,唯獨鬃毛褐黃,乃是塞外良駒汗血馬,數年前由西羌進貢給建元帝,恰值崔繹擊退鳴鳳關外北狄部落有功,建元帝就將寶馬賞賜給了二兒子,以嘉獎他的功績。汗血寶馬在關外草原上都不多見,更不要說在京城里,看到金烏,就等于是看到了崔繹,百里贊牽著金烏的韁繩往諸皇子的馬車隊伍里一站,身份不言而喻。 崔繹排行第二,金烏與太子的馬車并肩???,陪同崔頡來上朝的太子舍人過去從未見過他,不免有些詫異,武王的馬夫怎么換成個文弱書生了,那姓曹的小將去了何處?于是故作不經意地百里贊搭話:“這位小哥好面生,怎么稱呼?” 百里贊拱手還禮:“草民百里贊,新投王爺不久,曹將軍身體抱恙,故代為為王爺牽馬,這還是第一次進宮,如有失當之處還請大人海涵?!?/br> 太子舍人又道:“看你像是個讀書人,怎么也做這等粗活?” 百里贊回答:“略識得幾個字而已?!?/br> 太子舍人正要再問什么,金烏噫吁吁一聲,打個響鼻,低頭拱了拱百里贊,百里贊只得彎腰從馬槽里拾幾根草喂給它,金烏這才不滿意地踱了兩步,慢吞吞地吃起來。 “……”那一刻,坐在車轅上的太子舍人忽然感到了來自汗血馬的敵意,那濕漉漉的眼中飄出輕蔑的光,仿佛在說:“他是伺候我的,沒事別纏著他廢話?!?/br> 于是太子舍人只能感嘆著物似其主,乖乖閉上了嘴。 等到退朝的鼓聲響起,群臣走出明堂,太子舍人第一個驅車上前迎接,崔頡一身龍紋朝服,端的是俊朗無儔,舍人對他附耳低語幾句,崔頡抬眼朝牽著金烏的百里贊看去。 百里贊恭敬地將馬牽到隨后出來的崔繹身邊。 崔繹正和程扈一路說著什么,見他過來,就道:“先不急著回府,去程大人府上坐坐,你把金烏牽回去,告訴王妃本王中午不回去用飯,叫她自己吃?!?/br> 程扈撫須笑道:“不勞煩小兄弟跑腿,老臣叫人去王府送信便是?!?/br> 崔繹也不拒絕,程扈就打發自己的家仆去武王府傳話,然后請崔繹走在前,一同朝尚書府走去。 到了尚書府,自有馬夫將金烏牽去馬廄休息,金烏哼哼唧唧不想和百里贊分開,被崔繹冷冷一眼掃過來,忙縮了縮脖子,垂頭喪氣地被牽走了。 崔繹道:“府上下人在何處用飯,文譽跟著去?!?/br> 過去跟在崔繹身邊牽馬的都是曹遷,雖然談不上是什么大官,卻是崔繹最信任的人,如今換成了百里贊,程扈雖然不認得他,但仍能嗅得出其中的味道——這文質彬彬的小年輕八成也是崔繹心腹,自然是不能讓他和自己府上的下人一處吃,于是說:“下人的院子太遠,就讓這位小兄弟在堂下單擺一桌罷,這樣王爺有什么吩咐,傳喚起來也方便點?!?/br> “唔,也好?!贝蘩[邁步進門。 百里贊暗自咂舌,看樣子王爺也沒有王妃說的那么愚鈍,至少這以退為進的手段就耍得不錯。 殊不知崔繹并不是耍手段,而是忽然又改變主意了,自己不想娶程家千金,也不想坑了唯一的親信曹遷,才千方百計想把百里贊支開,免得他一會兒亂說話幫倒忙。 程扈是四十年前先帝在位時的榜眼,已經侍奉了兩代皇帝,年近花甲,飽讀詩書又寫得一手好字,丹青之術也是美名遠播,堪稱一代文豪,對這樣的人,崔繹一向是不感冒的,加上程扈說話慣用成語諺語歇后語,聽得他一知半解,對老人的印象越發的糟糕了,要不是還有點敬老尊賢的念頭,連這頓飯也不想來吃。 程府下人抬來一張矮幾,百里贊就坐在門口,里面吃什么,他也吃什么,又有小酒一壺,醬菜兩碟,十分開胃,倒是他落腳武王府以來吃得最滿意的一餐飯了。 程扈也不勸酒,只稱贊道:“我大楚以武定江山,居霞關一役王爺以一敵百,勇悍非凡,頗有太祖遺風,實乃大楚之幸也?!?/br> 崔繹唔了一聲不置可否,喝了三杯,又吃了些菜,表情一直心不在焉。 程扈道:“老臣斗膽問一句,王爺為何不愿娶妻?” 門外的百里贊陡然一驚——程扈竟然這么直白地提出了這個問題,和之前贈畫提醒完全不是一個風格,怎么回事? 崔繹晃著手里的酒杯,漠然道:“壯志未酬,何以成家?!?/br> 程扈笑起來,又問:“那不知王爺志在何方?” 崔繹斜他一眼,不爽地反問:“程大人問本王志在何方,又有何用意?” 程扈仍然不緊不慢地撫著花白的胡須,說:“大丈夫當成家立業,王爺在軍中素有戰神之稱,想必也心懷與太祖一樣的志向,想要收復元、慶二州,將北狄人徹底攆出中原,但從太祖到太宗再到先帝惠宗皇帝,三代帝王頻繁用兵,非但不能驅逐北狄,反而使中原各州百姓不堪賦稅之壓,直到當今圣上繼位,方才轉變策略,休養生息?!?/br> 崔繹面無表情地給自己倒酒,淅淅的水聲在堂中十分清晰。 “王爺志向遠大,想要完成太祖遺愿,但天子以民為本,若窮兵黷武,必將導致民不聊生,屆時太祖征戰一生打下的江山也將不保,”程扈不管他有沒有在聽,只自顧自地說下去,“皇上拒絕了王爺再度發兵的請求,也是為蒼生社稷著想??!” 堂下的百里贊險些一口酒噴了出去——原來程扈不是要嫁女兒,而是替建元帝勸服兒子來了,自己和持盈先入為主,都誤會了。 誰知就在他自嘲判斷失當的時候,崔繹一語驚人:“程大人不必兜圈子了,有話就直說。本王聽說程大人家有一女……” 百里贊幾乎要跳起來沖進去捂崔繹的嘴,卻聽程扈呵呵大笑:“王爺真是消息靈通!既然王爺已經知道了,那么屆時請務必來喝一杯喜酒!” 崔繹:“……” 百里贊一手遮著臉,表情慘不忍睹。 程扈見崔繹一副僵硬的表情,斂了笑意,奇怪地問:“王爺怎么了?” “……???沒事!本王只是、嗯,只是吃太快梗到了?!贝蘩[腦袋里亂成一團,口不擇言。 程扈困惑地點了點頭,沒有多想,又笑著說:“拙荊只給老臣留下這么一個女兒,老臣也曾想將奉儀一輩子留在身邊,但孩子長大了,終究是要成親的,子成是個實誠孩子,可靠,等將來我走了,奉儀跟著他,也算有個依靠?!?/br> 崔繹內心有如十萬座火山一起噴發的憤怒——百里贊!本王要割你舌頭下酒! 同時又像有十萬支焰火一起綻放——太好了,不用娶程扈那不知多少歲的老姑娘為妻了! 011、遠親上門 吃過午飯,持盈在家做女紅,順便替百里贊照看他那只花母貓。 花母貓剛來的時候瘦瘦小小的一只,最近都和百里贊一個碗里吃飯,倒是長胖了不少,線球兒一樣團在持盈腳邊,懶洋洋地曬太陽。 持盈給它起了個名字叫小桃酥,因為它背上黃色的毛占了大半,中間又小撮小撮抽出些黑毛,就像背了一塊撒了黑芝麻的合桃酥一樣,百里贊起初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忍不住爆笑,笑過以后又連連夸這名字起得惟妙惟肖。 小桃酥親人,除了崔繹它見誰都要湊過去蹭兩下,尤其喜歡跟著持盈,對她有種莫名的親昵,持盈也很喜歡小桃酥,做一會兒針線,就把它抱到膝上逗弄一會兒,一下午就這么過去了。 今天也不例外,程府的下人來報信,說王爺去府上做客了,持盈就一個人吃了飯,端著針線簍出來做女紅。 仲春的暖陽曬得她昏昏欲睡,持盈忍不住伸了個懶腰,正要起來活動一下,管家出現在院門外。 “夫人,外邊兒有兩個自稱是王爺娘家親戚的人求見?!惫芗夜笆终f道。 持盈吃了一驚:“娘家的親戚?男的女的?問過他們姓什么了嗎?” 管家老實回答:“問了,一男一女,男的叫謝永,女的是他meimei,叫謝玉嬋?!?/br> 已故的孝憐皇后姓鐘,端妃是她小姑的女兒,姓葉,這姓謝的又是打哪兒冒出來的?持盈著實困惑了一下,心說自己果然對崔繹娘家那邊的事了解太少,這會兒人都找上門來了,卻無法判斷是不是真的。 “我出去看看吧?!?/br> 持盈抬腿要走,小桃酥卻咪的一聲,撲上來抱著她的腿,持盈無奈,只得將它抱上,一起出去見那自稱是崔繹娘舅家親戚的謝永兄妹。 武王府是六進的院落,持盈才走到中庭,就老遠地聽到一個大嗓門的女人在喊叫—— “哎你們怎么回事啊,說進去通報,怎么這么久都出不來,就讓我們在這兒干站著,你們也太不懂待客之道了吧?等應融哥哥回來,看他怎么收拾你們!” 那音色與其說是女人,不如說是少女,持盈覺得這謝玉嬋約摸也就和自己一般大,或許還小些,可這膽兒卻是大得驚人,竟敢對崔繹以字相稱! 想著,持盈越發加快了腳步,來到大門前。 三個門房小廝正面有苦相地招呼著門外的一男一女,持盈一眼看過去,那高聲叫喚的姑娘人雖瘦小,氣勢卻兇悍得很,兩手插著腰,肆無忌憚地教訓著武王府的下人:“你們敢攔著不讓我們進去?我和我哥可是千里迢迢從宣州過來投奔應融哥哥,要是讓他知道你們對我們不敬,哼,絕對讓你們吃不了兜著走!” “這位姑娘何必動氣呢?”持盈含笑上前勸道,“王爺不在府上,下頭人自然更要小心謹慎,也不是他們的錯吧?” 謝玉嬋卻把杏眼一瞪,朝她看來:“不是他們的錯難道是我們的錯?我和我哥在這兒站了大半天了,連口水也沒得喝,還要被你們倒打一耙,說是我們的錯不成?” 持盈有些無奈,這小姐脾氣大的,真不知家里是如何管教她的。 但只要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是崔繹娘家的親戚,自己就不能失禮,于是持盈仍舊保持微笑,躬了躬腰:“請姑娘和令兄進來說話,在大門口吵吵嚷嚷的,讓人聽到了也不好?!?/br> 謝玉嬋哼一聲,趾高氣昂地進門來,目光仍在她身上打轉:“剛才管家說去稟報主人,不會就是你吧?你是應融哥哥的王妃?” “不,我是……”“看你也不像?!?/br> 謝玉嬋輕蔑地將她上下打量一番,道:“我看你充其量也就是個抱貓的丫鬟罷了,應融哥哥的娘是皇后,要娶也一定會娶既溫柔又漂亮的大家閨秀,就像我這樣的?!?/br> 持盈嘴角微微抽搐,不知該說什么好,倒是管家怒道:“你睜大眼睛看清楚,這是我們家夫人!” 謝玉嬋非但沒有被嚇到,眼神反而更不屑了:“原來是個妾啊,哼哼,那和抱貓的丫鬟也沒什么差別,要是以為上了應融哥哥的床就可以做這武王府的女主人,我看你是打錯如意算盤了?!?/br> 管家大怒:“你說什么!”幾個門房小廝也面有怒意,紛紛捋袖子,摩拳擦掌,要將面前這口出狂言的丫頭叉出去。 “有話好說,有話好說!”一旁一直沒出聲的青年見勢頭不對,連忙站出來平息事端,“玉嬋年紀小,口沒遮攔,嫂子千萬別見怪!” “哥!”謝玉嬋氣得一跺腳,“你干嘛對一群下人點頭哈腰的!” 謝永瞪她一眼:“什么下人,叫嫂子!”但看得出來,做哥哥的不過是外強中干,教訓meimei的氣勢也不過是裝出來的而已。 謝玉嬋哪里會怕他,本就尖的嗓子越發響亮:“嫂子?我呸!一個抱貓的丫鬟,也配讓我叫嫂子?” “什么抱貓的丫鬟?” 爭執不下的這當口,噠噠的馬蹄聲停在了武王府大門外,崔繹騎在金烏背上,一臉不快地皺眉看著擁擠在門口的一群人。 持盈大大松了口氣——做得了主的人可算回來了,忙朝他走去:“王爺回來了,府上來了兩個自稱是王爺娘家親戚的人,妾身也不知道是不是……” “應融哥哥!”她話還沒說完,就被大力擠開一邊,懷里的小桃酥險些拋了出去。 謝玉嬋激動得兩眼放光,兩手捂著心口沖到崔繹面前,一副快要暈過去的表情:“應融哥哥,我早就想來見你了!表姨以前一定常對你提起我吧?” 崔繹眼疾手快地扶住了持盈,冷冷一眼掃過去:“你是誰?” 謝玉嬋絲毫沒有因為他厭惡的表情而退縮,反而更加湊近了:“我是玉嬋啊,你應該聽表姨提起過我的呀!應融哥哥——” “放肆!”崔繹瞬間如同點著了的炸藥包一樣,揮臂就將人擋了回去,“誰許你直呼本王名諱?” 謝玉嬋終于被嚇到了,睜著一雙大眼睛,捂著胸口難以置信地看著他:“應融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