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范氏輕撫著她的后背,哀哀哭道:“我的盈兒啊,你讓娘可怎么辦是好???”    持盈緊緊抱著自己娘親,一邊掉眼淚一邊說:“娘,盈兒知道錯了,盈兒對不起您?!?/br>    范氏難過地道:“傻孩子,是娘不好,娘沒有想到你從小都那么乖巧聽話,竟會用這樣的方式來反抗你爹,是娘不好啊,娘應該早點開導你,不該讓你誤入歧途,都是娘的錯,害了我可憐的兒啊……”    母女倆抱頭痛哭了沒一會兒,門外長孫泰怒催道:“還磨蹭什么!”    范氏忙抹去眼淚,勸道:“兒啊,一會兒回去你爹罵你,你千萬不要和他頂嘴,???你爹他雖然有時候很頑固,但他也是愛你的,爹和娘就是拼了命不要也會保護你,讓你活下去的!”    “娘,我知道,我都知道的,”持盈穿好衣裙,挽袖子抹去了眼淚,努力對娘笑了一笑,“事情或許還沒有到無法收拾的地步,或許還有轉機?!?/br>    范氏正給她盤髻,聞言遲疑道:“兒啊,現在哪還有什么轉機,你若是和別的人……最多咱們給人家一點錢,讓人家遠走高飛,再偷偷把你送走,謊稱你暴病死了,過幾年事情過去了再尋個藉口把你接回來,也就是了??伞善俏渫醯钕?,唉……”    持盈反手握住娘的手腕,微笑道:“娘,您別怕,盈兒會有辦法的,盈兒一定不會讓您和爹爹有事,不管要我做什么,哪怕要我的命,我也會保護你們的?!?/br>    范氏被她說得又流了不少淚,長孫泰在外面催了又催,持盈才梳妝好出來。    六年如夢,轉瞬即逝,鏡中的長孫家嫡千金依然是那個姿容靚麗、性情溫婉的少女,但臉頰上浮腫的指印卻在提醒著她,絕不能再天真爛漫下去了,福德那句話說得好,天家無情,自己在夢中怎么會相信崔頡對自己是真心的呢?自己怎能……怎能向天子求真愛?    既然此刻才是現實,那她便要活得與夢中不同,絕不會再重蹈覆轍了。    一路車馬行無話,回到長孫府,持盈由娘親范氏陪著去洗了個澡換了身衣服,重新梳妝好來到勁松堂——供奉長孫家歷代先祖靈位與家法的地方。    長孫泰板著臉,手里握著小兒一臂粗的竹條捆,身旁是一臉得意笑容的郭氏。    持盈微微蹙眉,無論是剛才在雕花樓里的冷嘲熱諷,還是此刻幸災樂禍的笑容,郭氏的一舉一動總讓她覺得說不出的惡心,仿佛是一個勝利者在欣賞失敗者掙扎痛苦。一個沒來由的念頭浮上腦?!亲约簳艿角鄻侨?,是被她算計了?    郭氏原本出身就不太干凈,心計也比誰都多,生了個兒子比自己小半歲,這些年來更是樣樣都要爭搶,眼看持盈要候選太子妃,這要是沒選上也就罷了,萬一選上,郭氏和兒子哪還有出頭之日?    為了不讓持盈有機會做太子妃,就把她弄到妓院去失了身、失去參選資格,以她的心性,這種事完全做得出來。    因為選秀期間,如果哪一家無法交出適齡的嫡千金,一家之主是要按欺君之罪處斬的,而如果長孫泰死了,長孫家的家產有一半以上會落入唯一的兒子手中,至于持盈與母親meimei,只能分得極少的一部分,要么留在長孫家仰人鼻息,要么被徹底攆出家門。    持盈心想著,又看了一眼郭氏,以及站在娘身邊,自己年僅十三的meimei長孫聆芳,想到了一個主意。    “還不跪下!”長孫泰怒吼一聲。    持盈坦然跪下,對列祖列宗的排位磕了三個響頭,然后昂起頭來道:“爹,在您打死我之前,我還有幾句話想說?!?/br>    長孫泰臉色鐵青:“你還有何話好說?”    “今日之事,雖非我所愿,但終因我而起,盈兒雖死無憾,但爹娘養育之恩未報,又怎能拖累二老為我喪命,”持盈不敢去看爹的臉色,只能直視著面前無數的靈位,“盈兒有一計,可保全家平安?!?/br>    長孫泰一愣:“你有什么計?”    持盈聽他還愿意這么問,就知道爹也還沒絕望,正在努力想辦法,雖然之前打了自己,也不過是一時沖動之舉,換做任何為人父母者,當時的情形下也都會做出同樣的舉動來,因此心中并不怪他,說:“魚目混珠?!?/br>    長孫泰睜大了眼:“魚目混珠?”    郭氏手攥緊了帕子:“魚目……混珠?”    “是的,長孫家除了盈兒,還有芳兒meimei,年齡雖小一些,但只要爹爹虛報一歲,寫作十四,一歲之差,誰又能看得出來?”    長孫泰怒喝道:“簡直胡說八道!圣旨早就下了,爹填的也是你的名字,哪里是想改就能改的!”    持盈抬起頭來,如水的雙目與他對視:“爹爹只需要對外聲稱我患了惡疾,周身潰爛,神志不清,就算將來好了,說不定也會留下滿身疤痕,或者燒成傻子,不配做太子妃的候選人,只得另擇年紀較小的嫡千金代替?!?/br>    范氏焦急地插嘴道:“盈兒你這是說的什么話啊,你怎么能……”“慢,”長孫泰抬手制止了妻子的打岔,“讓盈兒把話說完?!?/br>    持盈偷瞥了一眼郭氏,見她雖然竭力掩飾,但眉目中仍透出憤怒之色,顯然是如意算盤被人砸了,又是焦急,又是無奈,一邊絞手帕一邊直跺腳。    狠心的女人,為了錢財,連自己丈夫也忍心殺害,我豈會讓你得逞!持盈輕蔑地掃了她一眼。    “而女兒犯下大錯,自當閉門思過,只要家里人閉緊嘴,就不會有人知道我究竟病是沒病,待太子選妃結束,女兒再出來見人,”持盈說著,又俯下身去,對著長孫泰磕了一個頭,“女兒不孝,闖下滔天大禍,不敢祈求爹爹原諒,爹爹要打,就打吧?!?/br>    長孫泰一陣頭暈目眩,范氏和郭氏連忙上前左右將他攙扶?。骸袄蠣?!老爺您沒事吧?”    長孫泰長出一口氣,擺擺手站穩了,道:“你說的都是心里話?”    持盈伏地不起:“是?!?/br>    “那武王殿下那邊,又該如何應對?”    “一個字,拖?!?/br>    持盈深吸一口氣,感到胸口陣陣疼痛:“拖過太子完婚,武王殿下若是忘了,這事兒就過去了,女兒終身不嫁,就在家侍奉爹娘?!?/br>    長孫泰嘆了又嘆,范氏忍不住問:“那要是拖不過呢?”    持盈合上眼:“拖不過,便只能從?!?/br>    長孫泰痛苦道:“盈兒,你可知道,若不是孝憐皇后去得早,武王殿下才是皇上的嫡長子,萬一聆芳真的成了太子妃,而武王殿下又執意娶你,有你那套渾身留疤的謊言在前,皇上萬不會點你做武王妃,到時候你就只能以妾的身份踏進武王府了!”    “女兒知道,”持盈低聲說,“只要爹娘安好,盈兒什么都不在乎?!?/br>    長孫泰一手捂著眼,掙了掙:“好……好,既然如此,既然如此……”    他掙脫了妻妾的攙扶,高舉起手中的家法。    “啪!”    003、嫁做人妾    “吱呀——”    斜倚在床上看書的持盈聞聲抬頭,見丫鬟小秋引著爹娘進門來,忙放下書卷:“爹,娘?!?/br>    長孫泰擺了擺手:“你傷還沒好,不必起來了?!背钟娇苛嘶厝?,范氏上前來坐在床沿,心疼地摸了摸女兒的臉頰:“我可憐的兒,幾日不見越發消瘦了?!?/br>    持盈笑著握住娘的手:“盈兒沒事,倒是爹和娘這幾日一直忙著張羅芳兒meimei的婚事,累得都憔悴了?!?/br>    范氏心中難過,緊握著女兒的手,低頭不語。    “盈兒啊,爹有幾句話想對你說,一直沒找到機會,”長孫泰在繡凳上坐下,面色躊躇,“今兒正好武王府那邊來了人,爹就把話一塊兒說了,往后的日子是苦是甜,就只有靠你自己了?!?/br>    持盈點點頭,清澈的雙目注視著爹:“爹爹的教誨,女兒莫敢不從?!?/br>    長孫泰嘆道:“那日……爹動手打了你,看著你渾身是血,爹心里……爹心里也不好受啊,”說著揉了揉眼角,“在你開口之前,爹也想過你那魚目混珠之計,但爹不忍心,盈兒,你是爹的好女兒,從小文靜懂事,知書達理,爹知道你絕不會做出那種傻事,可是爹沒辦法,爹保護不了你,一想到我的寶貝女兒要給別人做小,爹這心里……心里……”    持盈寬慰地一笑:“人各有命,爹爹不必太難過了,是盈兒闖禍在先,才讓爹爹這么難做,爹爹要是還這么說,盈兒真是無地自容了?!?/br>    長孫泰深吸口氣,微微顫抖,又道:“太子才剛完婚,武王府那邊就派人來商議婚期,看來是拖不過去了,盈兒啊,這話我們只關起門來說,武王殿下脾氣暴躁、又好剛愎自用,你嫁過去以后,切不可觸他逆鱗,須得事事順著他的意才好,他若罵了你、打了你,受了委屈,也莫朝外頭人說,???”    持盈不禁莞爾,點頭應承:“知道了,爹,女兒心里有數?;槠诙ㄔ诤螘r?”    “不急,還有小半個月,”范氏擦了擦鼻下,強作笑顏道,“你嫁過去雖是做妾,但武王殿下未娶正妻,仍是要按照娶妻的禮儀接你過去,只是免了納采、問名、納吉等步驟,聘禮三日后送過來,我和你爹商量過了,下個月初六是個吉日,已經讓人帶話回去,如無意外,就是這天了?!?/br>    持盈又點了點頭表示知道了。    距那日在雕花樓里睜眼醒來,已經過去了兩個月,持盈挨了一通家法,下身鮮血淋淋,只得一直趴在床上休息,期間太子選妃、大婚,她都無緣參加。    誰能想到,原本該在這時候披上嫁衣成為太子妃的人,其實是她呢?    臥床養傷的兩個月里,身邊陸陸續續發生的一些事讓持盈逐漸明白了自己的處境,自己不是從噩夢中醒來,更不是死了,而是不知何故,重新回到了自己十六歲這一年。    是老天憐憫自己紅顏早夭,給了她重新書寫自己人生的機會嗎?    如果真是這樣,持盈覺得自己倒是得感激郭氏了,如果沒有她的暗算,自己一定還會被選為太子妃,之后的命運即使有些微不同,也改變不了太子崔頡是個笑里藏刀的陰險小人這一事實,雖說君王大多無情無義、愛過河拆橋,但像崔頡那樣心狠手辣的,她閱遍史書,都再找不出第二人了。    不用和這樣一頭披著人皮的禽獸同床共枕,真是太好了,持盈發自肺腑地感慨。    只是……但太子妃出在長孫家這一點仍然沒有改變,過幾年建元帝駕崩,崔頡登基,以他的性子,長孫家滅門的慘劇還會再次上演!一回想起噩耗傳來時,自己剛小產完,聽到消息當場暈厥過去,再睜眼已是身處冷宮的種種,持盈便不由自主地感到身上陣陣發寒。    必須想辦法阻止這件事!為了保護爹娘,也為了替曾經的自己和無辜慘死的孩子報仇,說什么也不能讓崔頡坐上皇位!    養傷的這兩個月里,持盈想了很多,關于接下來自己要做些什么,怎么做,巨細靡遺地在腦袋里推演過一次又一次,最后得出一個結論——無論自己將來有怎樣的打算,都必須先走好第一步。    那就是抓住武王崔繹這棵救命稻草。    三月初六,吉日良辰,武王府迎親的隊伍來到了長孫府的大門外,鞭炮鑼鼓震天響,引得兩條街外的人也紛紛趕過來看熱鬧。    崔繹一身黑色的新袍子,胸前斜綁著一朵綢子大紅花,面部表情因睡眠不足而欠奉,騎在愛駒金烏的背上,等得百無聊賴。    崔繹長得和已故孝憐皇后幾乎不像,反倒是和建元帝年輕時候像個七八成,眉如折劍,眼似沉星,鼻梁高挺,下巴方正,由于長年在戰場上廝殺,英俊中更帶有尋常男子不易見的野性帥氣,像一匹孤傲的頭狼,令不少姑娘看紅了臉。    時辰到,長孫府的大門打開,媒人和丫鬟牽著新娘子跨出門檻來,崔繹翻身下馬,上前去接。    媒人將持盈的手交到崔繹掌心里,崔繹握住,轉身蹲下,將新娘子背了起來,在周圍人群一片歡呼聲中朝花轎走去。    納妾到底不比娶妻,迎親之后沒有那么多繁瑣的禮節,持盈只要第二天跟著崔繹進宮去讓皇上和皇后看一眼,不犯什么錯,整個過程也就結束了。    這不由得讓她想起了當初嫁進宮做太子妃的時候,提前三天沐浴齋戒,禮服試了幾百次,改了又改,婚禮當天天不亮就要起床,先下廚做糕以備稍后呈給公婆享用,然后便是沒完沒了的祭天、祭祖,等人被送進洞房時,持盈覺得自己已經餓得兩腿發軟了。    “叫廚房做點吃的,別餓著了?!睂⑿履锉尺M洞房后,崔繹交代了一聲,就去前院里陪客人喝酒了。    竟然還會擔心自己肚子餓,持盈感到一陣暖流從心頭流過,覺得崔繹這個人似乎也沒有自己所知道的那么糟糕,還挺會關心人的。    哪像某個人,裝都沒裝著問一聲餓不餓,還得她紅著臉主動要吃的。    房中除了小秋,其他都是王府的丫鬟,知道她是未來的主母,都很殷勤地上來磕頭請安,持盈將蓋頭揭上去,對她們擺擺手:“都起來吧,我只是王爺的一個妾,身份比你們高不了多少,不必太拘束,姐妹相稱就是,往后王爺娶了王妃,那才是主母,咱們還要一起伺候王妃呢?!?/br>    丫鬟們都連忙道不敢,小秋撅著嘴,頗有點對自家小姐降低身份與丫鬟們姐妹相稱的事不滿,道:“我家小姐從來都沒什么架子,對我也像對親meimei一樣?!钡扔谑前蛋堤嵝阉齻円痪?,持盈再和藹,終歸和她們主仆有別,不可輕慢。    緊接著持盈將人分別打發去弄吃的、整理自己帶來的衣物首飾等,然后趁人不注意,拉過小秋的手說:“你家小姐今非昔比,不再是太傅的嫡千金,只是王府的一個下人罷了,若不學著低頭做人,等將來真正的王妃來了,我就兩頭不是人了?!?/br>    小秋有再多不平,也只能嘀咕一句:“是,小秋知道了?!?/br>    崔繹喝到接近亥時才回房來,酒勁上臉,說話也有點大舌頭,走路歪三倒四,由一個看上去十來歲的少年將軍架著進門來,持盈趕忙上前去搭手:“有勞曹將軍了?!?/br>    那少年將軍是崔繹娘家的遠親,名叫曹遷,從十四歲起就跟著崔繹,牽馬提槍,在軍中混久了,漸漸也升了官,封了游騎將軍,但仍將崔繹視為主子,大小雜事一應包辦,后來更成為崔繹麾下第一猛將,戰功赫赫,連崔頡也曾動過招降的念頭,只不過最后沒能順遂罷了。    持盈對他比對其他人更加尊敬,因為他是為數不多的、一直到白龍崗之役崔繹身死,都不愿意投降的死忠之士之一。    她認識曹遷,曹遷卻不認得她,只知道她是主母,見她主動向自己行禮問好,還頗有點手忙腳亂,受寵若驚道:“不敢不敢,都是末將應該做的?!?/br>    曹遷將人送回來就走了,崔繹喝得酩酊大醉,倒在床上就要睡著,持盈只得吃力地脫掉他的靴子,將人扳正了放好,再去解他滿是酒漬袍子。    “再……再滿上!喝!”崔繹醉得稀里糊涂,險些又滾下床去,持盈啼笑皆非地將人按?。骸巴鯛敽茸砹?,今晚先休息吧,改日再喝?!?/br>    崔繹突著一雙牛眼,仿佛不認得她是誰,嘴里罵罵咧咧:“娶了個小丫頭片子,有……有什么稀罕的!還不是本王挑剩下的……”    持盈隱約嗅到一絲不妙,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王爺?”    “你也不過是個妾生的……”崔繹說著,聲音低了下去,“我才是嫡長子!”    持盈瞬間背上滿是冷汗,不等他再說別的,用大紅的被子兜頭一蒙,再cao起一旁的擺設玉如意,干脆利落地一敲,很好,一代英明神武的武王爺在洞房的床上暈了過去。    丫鬟們端著熱水回來正看到這一幕,差點嚇得坐下去,持盈抹抹額頭上的汗,回頭說:“你們幾個,去一個人把曹將軍叫回來,就說我有話要問他?!?/br>    馬上就有丫鬟奔出去找人,恰好曹遷還在前院里幫著收拾殘局,一聽持盈有話要問,立刻跑了回來:“夫人有何吩咐?”    “問你個事,今日來吃酒的都是些什么人?”持盈抄著胳膊,神情嚴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