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
陸滿福瞧著心頭發虛,給長公主一個眼神兒掃過,卻有口難言,只在心里頭嘀咕,萬歲爺瞧瞧喲,您才一走,這里就翻了天咯! 自云聞風,入院講學?;噬系挂矝]想到她有這般心性。然讀她信中,隱多歡樂,便也由她。稍有閑暇之時,或與她理論幾句,總是逸趣橫生。 卻沒料得,竟收得姑蘇呈來的一道折子,請破格用聞風先生入義塾講學。 他置之一笑,將之轉與明微,佳人亦只莞爾。 倒是容鈺碰巧瞧見了,托著下巴在哪里長吁短嘆:“阿瑪怎么不讓你當先生呢,要是你當先生,我書讀的定然比容錚還好?!?/br> 難得細雨微風的天氣,碧紗窗下,明微頷首寫字,面容恬靜雅淡,聞言略一抬眼望他,道:“正經你先把我要叫你臨的帖子去寫了,免得過兩日你阿瑪回來,怨怪我沒教好你?!?/br> 容鈺百無聊賴的哦了一聲,伸著兩指捻開了紙頁,才寫了兩個字,便扯開了嗓子喚朝云:“我肚子餓了,送些點心過來?!?/br> 朝云應一聲,不多時即端了兩盤蘇氏點心過來。 明微也不管他,只一壁低著頭寫字,一壁囑咐他:“不許多吃,免得晚間又不好好吃飯?!?/br> “哦?!比葩曌チ藘砂阉勺铀?,磕巴咬下一口,便跳下地來跑到明微面前攤開了手掌,“喏,給你吃?!?/br> “我不餓?!泵魑⒚χ掷锏氖?,只抬眼一掃他,不想這一掃卻出了事。 蘇地地道的松子酥是豬油所炸,酥脆爽口,明微素日雖不十分喜愛,卻也不算討厭,今次卻不知為何,一眼掃見容鈺手里的幾顆油量焦黃的松子酥,便好似聞到了一股豬油的腥味兒一般,捂嘴便干嘔起來。 ************ 細雨如織,數百條大大小小的艦船星羅棋布一般陳列在水面上,一條條青龍黃旗迎風獵獵,萬千水兵,士氣如虹。 這般成效,皇帝看在眼里顯是滿意的,一壁沿階而上,一壁回望了下首之人一眼,道:“如山,看來你是未負朕望啊?!?/br> “奴才不過是奉萬歲爺的命令行事,全賴萬歲爺運籌帷幄?!彼畮熖岫劫⑨撞恢皇菚П娜?,也是個會說話的人,聞圣上贊譽,不過一笑,便不著痕跡的將高帽帶了回去。 蒙立落后半步,一徑垂著眼皮聽他們講話,忽瞧見有個小太監一路小跑匆匆過來,猴兒似的人群跑到他身邊,便一擰眉毛問他何事。 其實不消問也知道和誰有關系了。 陸滿福不在身邊,圣上的私事,有許多便自然落在了他這個親身侍衛身上。 其中一個就是李答應,這小太監,就是日常負責蘇州來往信件的一個。 只是,小太監氣喘吁吁,回:“萬歲爺大喜,蘇州那邊傳信,李答應有喜了!” 李答應有喜……他懵怔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這話是什么意思,而行動卻是快于思維的,待他反應過來,自個兒已經向那小太監道:“知道了,你去吧,一會子我向皇上稟明?!?/br> 他有些恍惚的往前走,恍惚聽見佟啟嶙隨之領眾人下拜,高聲道:“奴才佟啟嶙,領綠營駐福建水師,恭請吾皇檢閱?!?/br> 嘹亮的號角聲吹響,炮火聲此起彼伏,巨浪中濃煙滾滾,一切都模糊而不真切。朦朧中,他眼中所見,只是彼時知曉有孕的消息之時,她抱臂坐在南炕下頭,面容安靜而冷清,還有另一項,云蘅和婉而喜悅的笑。 那些他從不愿承認的也不得不去承認,即便有云蘅在,亦非他棄了她,而是她從沒將他放在眼里。 比之皇上知她心意,又肯時時伏低做小,他確也沒有什么能叫她放在眼里。 她是合該叫人供著的…… “蒙大人——”身邊朝服馬褂穿的整整齊齊的人忽的喚了他一聲,“皇上叫你呢?!?/br> “主子——”他神思一凜,忙上前兩步聽命。 皇帝眼瞼輕壓,只曼聲道:“佟卿麾下的福建水師,有銳不可當之勢,然無利器裝甲之新兵艦船是一憾事。佟大人善治人帶兵,而不善新軍庶務,朕將你留于此處助他,你可能行?” 蒙立一時心虛澎湃。 他自幼習武,多得是馬革裹尸還的豪情壯志,初初入皇帝門下,也是一腔熱血得了他的青睞。其后跟隨他,雖也領命于火器營,卻苦于一身武藝,并無真正的施展之處。請命出戰,皇帝也往往是一句不是時候。 卻未想就在今日。 血液在軀體中沸騰,他猛地跪地,聲色朗朗:“臣定不辱圣命!” “是我大晉的好兒郎!”皇帝撫掌贊許,正待說些什么,點將臺下卻起了一陣sao動。 “護駕!”侍衛本性,蒙立反應極快,話未出口,劍已出鞘,四周隨侍的禁衛,亦刷的一聲,齊齊拔出劍來。 “家父薛選有冤,求皇上開恩,容我面陳!”少年稍顯稚嫩的聲音穿過層層雨幕傳上高臺。 四下里空氣似乎一瞬膠住,上下俱如臨大敵,忽有個人撲通一聲跪下去,惶惶失色,抖著聲道:“皇上容稟,這……這是臣的內甥女,她……她……” 孫尚如素來是個膽小怕事的,又有懼內之名,情急之下怕薛宓喪命于此不得對夫人交待適才站出來,而甫一念及薛宓尚是朝廷侵犯的身份,他正是私藏朝廷侵犯,立時魂飛魄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只磕頭如搗蒜:“臣該萬死!罪該萬死!求皇上開恩!” 皇帝面色如故,捻了捻手上扳指吩咐:“帶上來?!?/br> 第73章 薛氏余波 薛宓的記憶里, 對那一日極為深刻。 六月里極少見到的,沾衣不濕的毛毛細雨,點將臺上,一眾掖著袖子躬著身子侍立的長胡子老臣中間, 他如眾星拱月一般遺世獨立,氣質卓然。 “民女薛宓,姑蘇人氏,家父薛選, 是薛連薛通的異母兄弟, 自來為其所排擠?!彼凉M心忐忑的跪在他面前,連語調都在發抖, “薛通兄弟欺瞞我父向倭國走私絲綢, 我父早年為他二人所騙,曾替他們做過兩樁買賣, 可從未拿過一分錢,直到兩年前有查,便再也沒與他們來往過, 從此以后大房二房便與三房交惡,直到皇上南巡之時,撞見他們在戲樓揮霍無度, 薛通遂欲讓我父親為之頂包, 假作為侄孫宴請了賓客?!?/br> 四下里皆是靜悄悄的, 靜的能聽到雨絲的沙沙聲, 以及她停頓之時, 小心又小心的呼吸聲。 “薛通暗中cao縱,先是扣住我父親在揚州的貨物,逼迫我父親答應,后面又拿我幼弟作為要挾,要他做假賬應對盤查,更欲以此行污蔑之事,令我父親頂罪,可我父親,全是受他們所害!” 她眼中淚意翻滾,連日以來的辛酸苦處齊齊涌上心口,撲通一聲跪下去,語調里便帶了濃重的哭腔,“求皇上做主!” 皇帝眼皮微斂,眼中神色莫測,但道:“你抬起頭來?!?/br> 薛宓抹去一把眼淚,紅著眼眶直起身來,身上罩著一件又寬又大掉了色的石青兵服,只將她的臉色也襯的又青又灰。 皇帝往下走了兩步,烏青的緞靴正入得眼前,眼前驀地暗下一片,他道:“你是怎么到的此處?” “民女……”薛宓咬了咬嘴唇,“當日趁亂,民女是叫二阿哥帶了出去,后頭搭船到了福州姨母家中。再后頭,是我打昏了姨丈的一個隨侍,偷了他的衣裳和牙牌混了進來?!?/br> 皇帝眼神一瞄,人群里立刻有個人跪出來惶惶請罪:“臣治兵不嚴,罪該萬死!” 皇帝卻沒理,置有將眼神挪回薛宓身上,道:“姑蘇薛氏的案子尚未審定,你是如何知道薛通冤你父親,又如何知道豫親王審案時你父親不會稟明,要你來福州面陳?” “皇上容稟?!毖﹀禎M身虛汗,吸了口氣方道,“民女逃至福州,一是因姑蘇沒有我的容身之處,二是因為薛通曾以求學為名,將我幼弟控制在杭州紫陽書院,我父親堂上必然不敢翻案。因此我方來福州,想要尋姨丈與姨母相幫。面見皇上,則是因恰聽聞皇上消息,民女日常所見,皇上圣明燭照,遂冒險相求?!?/br> 皇帝唇線一瞬繃直,忽而拂袖一掃,切齒痛恨:“好大的狗膽!” “皇上息怒!”一時眾人皆驚,齊刷刷跪了一溜,皇帝冷哼一聲,哂笑,“人常言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速派人去紫陽書院,朕倒要看看,他這只蟲子還能翻騰多久!” 擲地有聲,言猶在耳。 父親必然是會沒事的。玉簟生涼,包裹在軟薄的單被里,薛宓安然的閉上了眼睛。 ************ 雨淅瀝了一天,到晚間仍然沒有停。晚風乍起,羊角燈在檐下搖搖晃晃,映得庭中一片水光氤氳。 “……你用心記著,朕送你過來,不是聽人使喚供人差遣的,倘使這樣,年底也不用回京述職,回來辭官則罷?!?/br> 濕淋淋的青石板路上,皇帝不緊不慢的走著。 有些話不必說的太分明,佟家坐大,雖佟啟嶙暫沒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皇帝心里頭終究是不放心了。 “奴才省得……”蒙立無有不應,心里頭隱隱壓了塊有些分量的石頭。 皇帝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至門口停步時,便回頭拍了拍他的肩臂,道:“你不必怕什么,這閩南,朕自是信得過你才叫你過來的?!?/br> 蒙立心中動容,一時撩袍跪地:“主子知遇之恩,奴才……萬死不辭!” “行了,”皇帝拍拍他的肩頭,“早些回去歇著吧,今日不用你表忠心,年底帶兵來給朕看?!?/br> 蒙立應命退下,方走兩步卻就回轉,回頭叫了聲主子。 皇帝將將跨進門來,還未進內室,聞言只回過頭來問何事。 蒙立道:“早間閱兵時奴才未及回稟,方姑蘇來信兒,前日診出,李答應已有了一個月的身子,奴才……恭喜皇上?!?/br> 皇帝怔忡了一下才反應過來,立時眼角便飛揚起來,哈哈大笑,又指著他道:“此信報的好,朕得好好賞你,傳旨戶部,給蒙統領加俸一年?!?/br> 左右應命,又紛紛跟風磕頭賀喜,皇帝龍心大悅,一連串加賞下來,眾人喜不自勝,只聽他又不斷的吩咐:“傳朕口諭,小主身邊的太醫皆賞銀百兩,侍婢奴才皆賞銀五十兩,叫他們務必盡心照顧小主,等朕回鸞,另有封賞?!?/br> 頓一頓,又朝蒙立道:“先才叫你去辦的事,立刻著人去辦。犒賞三軍的大宴提到明日,后日往泉州,五日后回鸞南京祭陵?!?/br> 這一應的事,他吩咐的毫不含糊,辦起來卻有的耗,蒙立忙應命去辦。 方走兩步,后頭就叫了一聲“慢著!” 皇帝眉色一斂,緊跟著加了句:“傳令,除近前之人,李答應有孕的消息不準走露半句,尤外朝之中。倘有泄露者,以欺君罪論?!?/br> 令行禁止,一時上下內外,于李答應有孕一事,無不諱莫如深,倒將原本的喜氣沖淡了幾分。 倒也合了明微的心境,她原不善大喜大怒,此番有孕,雖初時震驚,后也安詳和煦。倒是容鈺,一時喜一時愁的,一天能變幾十個臉,終于忍不住蹭到她跟前兒嘟囔:“它有娘,可真好……” 一言說的明微終究心軟,輕輕攬過了他:“傻孩子?!?/br> 她憐愛的撫了撫他的肩膀,心里卻點點苦澀,與他博弈,她終究得輸得一敗涂地。 她笑了笑:“你以后做它的哥哥,和它一起玩、一起讀書寫字,不好嗎?” 容鈺扁著嘴角抬頭看了她一眼:“那你還教我讀書寫字嗎?” 明微一點頭:“自然?!?/br> 那廂便立刻破涕為笑了,明微莞爾,執了團扇起身,回眸招呼朝云:“叫滿福去備車,想長公主今日回來不及,叫上怡寧,我們這會兒過去?!?/br> 這一月以來,明微在義塾講學,每三日一講,幾乎已成慣例。容鈺不喜讀書,卻喜聽她授課。多晦澀難懂的東西,從她口中講出來都變得珊珊可愛,便聽不懂,也是一種享受。尤其有時候她與人議論,不緊不慢將人說的啞口無言的時候,他恨不得使勁兒拍手較好——事實他也這么做了,不過怡寧一個眼神兒就叫他默默收斂了。 不等朝云回聲兒,他就先跳了起來,搶先道:“我去我去,滿福兒——備車出門……” 陸滿福急慌慌過來,陪著笑道:“今日天熱的很,您早起沒用什么東西,晌午又只用了些果蔬,再大老遠的跑到書院去一連講個把時辰的話如何吃得消?這一回且就回了他們,罷了吧……” “正是天熱,才出去透透氣?!泵魑⒂沙品讨犷^,渾沒在意的從鏡子里掃了他一眼。 陸滿福卻抄著兩手犯了難:“小主這兩日害喜厲害,萬歲爺著人吩咐來著,叫奴才們伺候著您好生將養……” “她就是給悶壞的?!比葩暁夤墓?,“你不說不就得了!” 他還省得瞞著,到明微就成了“我自個兒有數,你自去辦,不必理會他”了。 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陸滿福嚇得肝兒顫,卻也一五一十的照辦了。 明微說是說,究竟近兩日胃口不好,至于體力不濟,加上天氣炎熱,只講了素日一半便罷了課。 “早知就不來了?!币娝龎褐ぷ友蹆弘y受,容鈺眉毛幾乎擰成了疙瘩,一個勁兒的唉聲嘆氣。 陸滿福腳不沾地的忙前忙后,叫人搬來冰盆,遠遠近近的扇風,又怕熱到又怕涼到,急得一腦門子汗,聽得此言,忙趁機說:“可不是,小主如今是一個人擔著兩個人的分量,明兒咱可不能再出來折騰了?!?/br> 一面說一面遞了茶過來。 明微胃里翻騰的厲害,往常用茶水壓一壓便可緩些,此番朝云捧茶給她,聞到茶葉的香氣,反嘔得更加厲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