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
皇帝面色一瞬冰冷如霜,殊無一絲笑意,只望向張炳,沉聲道:“所奏何事,講?!?/br> 一句話,卻仿若一塊巨石,砸得薛通后頭諸人的心重重一沉。 張炳肩膀一抖,甩開鉗制住他的兩人,凜凜然撩袍跪地,高聲道:“臣張炳,參奏江蘇布政使楊信、蘇州知府汪如輝、東臺知府齊大乾、富安縣令付安……”他一字一句,足足羅列了二十數人,“勾結蘇州織造薛通、薛連兄弟,壓低絲價,貪污枉法,欺上瞞下!” “臣張炳,參奏薛通兄弟,勾結外賊,販賣私鹽,欺君罔上,中飽私囊!” “臣張炳,參奏薛通兄弟……” “你血口噴人!”他一條條羅列,句句直擊要害,薛通終于從呆滯中反應過來,猛地起身破口大罵,隨即又面對皇帝撲通跪下地去,哭訴:“皇上……皇上您明鑒??!微臣冤枉,這張炳定是與那陳正弘串通一氣?;噬稀噬夏o微臣做主吶皇上!臬司衙門已經查明,那陳正弘是買通鄉民,陷害微臣??!” “臬司衙門!”張炳冷眼一掃他,譏笑,轉身便朝皇帝拱手,“啟稟皇上,臣還要參臬司衙門述昌,與薛氏狼狽為jian,沆瀣一氣!” “你……”薛通恨得咬牙切齒,口不擇言,“皇上,奴才也要參奏!張炳與陳正弘是八拜之交,陳正弘屢試不第,這張炳先是請人替陳正弘作文造勢,再是暗中運作,花大價錢給陳正弘捐了一個縣官實職……” “薛通!”張炳猛地提高了聲音,“陳正弘屢試不第,我替他捐官不假,可他的文章,是真才實學,你休要含血噴人!” 薛通自是不認,一時間兩人吵得不可開交而不自知,眾人戰戰兢兢,無奈皇帝只靜靜看著,不發一言。 直到外頭遠遠聽見一聲拖長了的“報——”,一個小太監舉著信件從外頭匆匆小跑而入,跪地啟奏,“揚州知府殷陸離四百里急報!”場面方才再度安靜。 方才吵出了一腦門汗的兩人嘴巴禁閉,一個高挺著脊背,一個卻匍匐下去,胳膊撐著地面輕輕發抖。群臣偷覷上位,皇帝面無波瀾,只是撣了撣袖子,示意陸滿福將奏折呈上,吩咐:“念?!?/br> 第71章 千秋功名 陸滿福清清嗓子, 胸中提了一口氣方高聲念道:“‘臣揚州知府殷陸離謹奏:陳正弘稟蘇州織薛通于蘇浙低價買絲,高價上報,確有其事,其多欺鄉民目不識丁, 騙之畫押,臣已查實揚州數縣,特此稟明陛下’。上諭:‘嚴查之,細審, 呈供詞與朕過目?!家箨戨x稟奏:江都縣令趙敬、甘泉縣令孫武安各收受薛通賄賂白銀三千兩, 招供供詞如下,請陛下御懶圣裁?!?/br> 薛通一時嚇軟了腿, 百密一疏, 他絕沒想過最終栽在了幾乎沒怎么插手的兩個小鎮,也絕沒想到, 皇帝是在唱一出掛羊頭賣狗rou的大戲。他握著一張大網,由得他們做戲,待這網上的魚夠多了, 再一網打盡。 此時方才了悟,然罪證確實,大勢已去。 “皇上……”他膝行往前, 臉上已分不清是淚是汗, 唯有垂死掙扎, “微臣冤枉……世宗金口玉言, 破例賞我薛氏世襲蘇州織造, 世代容華,臣豈敢又豈會自掘墳墓!” “休拿世宗來壓朕!”皇帝猛地一掌拍在桌上,震得杯碗碟盤嗡嗡作響,切齒怒道:“世宗若知你薛氏是這等狼心狗肺、陽奉陰違之輩,必千刀萬剮亦不解其恨!” “皇上息怒?!北姵技娂娍念^。 皇帝胸膛起伏片刻,方才平息,卻不再多言,只瞧按察使述昌抖著腿腳爬出來,抖抖索索道:“皇上,臣……臣是不得已,薛通薛連他們二人,拿臣的兒子威脅于臣……” 皇帝瞥他一眼,但吩咐:“拿下?!?/br> 蒙立是一早待命了的,立時應命,帶人將數個大臣脫了下去。 一時求饒聲,喊冤聲,鐵鏈碰撞的聲音,嘈雜交錯,那寫或錦緞或華服 ,或肥頭或大耳的官員被貼著地面刺刺啦啦的拖下去,在座無干的人都看得戰戰兢兢。女眷那邊更是早已亂了套,哭聲鬧聲一片,只被侍衛嚴實防住。 直到席間一個哐當一個茶杯掉下來,長公主端端坐于主位,厲聲斥了句閉嘴,適才安靜下來。 不多時,那被拖走的人的哭喊聲也漸行漸遠,席間一點點恢復了鴉雀無聲。 尚未結束,皇帝早已成算在胸,一個個該拿的拿,該留的留,卻晦而不言,只挑了張炳出來,是怎么個計較,到這會兒,跪在地上的大臣心里都有個數。這賬,遠遠還沒算完。 擎等著皇帝一番滔天的怒火砸在腦袋上,方才站在薛通身后的一大波人個個噤若寒蟬,等了許久卻不聽皇帝開口。 終于忍不住,為首的便哆嗦著往前膝行了兩步,主動認罪:“臣等嚇了狗眼,豬油蒙了心,為薛氏兄弟迷惑,臣等罪該萬死……” 其后便是一片附和萬死的聲音。 皇帝冷笑:“你們不是瞎了眼,不是蒙了心,你們是心有七竅??!” 他站起身,步下主位,緩緩從一個個跪在地上的臣子面前走過,一面道:“怎么媚上,怎么明哲保身,怎么窺伺朕心,個頂個的七竅玲瓏!” 他聲音陡然提高,震得眾人一個哆嗦,“朕即位之初,即與你們說過,你們是百姓的父母官,是天下人的朝臣,你們心里計較的不該是朕,不該是你們頭上的那頂烏紗,而是天下千千萬萬的黎民百姓。你們呢,一個個是怎么樣?察朕不喜張炳,一個二個就見風使舵,落井下石,恐怕惹禍上身!” “你們是罪該萬死,萬死難辭其咎!”皇帝怒而震袖,氣恨交加,“朕及第八年,八年間,無一時不耳提面命,朝臣跪受筆錄,乃朕所深恨。你們身為天子近臣,身為一州一縣的長官,是朕的眼朕的耳朵,你們要聽到萬千百姓的聲音,看到萬千百姓的苦處,要張開你們的嘴巴,把這一五一十的說給朕聽??赡銈兡??你們打著忠君愛國的旗號,卻令朕閉目塞聽,形同人彘!倘朕但凡心志稍離,早被爾等奉成了無道昏君!朕養你們何用!朕想不到,一個個跟了朕三年五年十年,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到而今還是一個個渾水摸魚,尸位素餐的主兒!” 他一面罵,群臣一面請罪連連,聲氣卻一聲比一聲的弱,一聲比一聲的悔。 皇帝罵累了,喘一口氣回了座上,再望他們許久,方再一次啟口:“你們,都是朕千挑萬選才選出來的朝臣,是朕的左膀右臂。大晉的天下,沒了你們轉不動,朕與你們說過,你等不負黎明百姓,朕必不會虧待爾等??墒悄銈?,叫朕失望已極?!?/br> “皇上!”跪在座下的人無不飽含淚水,紛紛叩頭下去,“臣等知罪,必以今日為鑒,不負皇上隆恩?!?/br> 皇帝似是累了,起身一句未言,直走出去,只有陸滿福在后面高唱:“皇上起駕!” jian細的嗓音,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明微眉目微怔,入眼只見得滿座頹然。 “祖母……” “二jiejie……” 她耳里聽得兩句不甚真切的呼喚,即被長公主握住了手,道:“走吧?!?/br> 未容她進玲瓏館,長公主徑直將她帶回了聽風齋,吩咐備了些小菜,幾道自用,幾道打發人送去了玲瓏館。 席上一口菜還未及吃,明微卻沒大有胃口,捧著碗味同嚼蠟。 長公主也未說話,只等她終究放下筷子,方道:“去歇著吧?!?/br> 革職拿問,抄家待審,薛通一案,盤根錯節,足足牽連了半個江蘇省。比之當初的李鴻慈案,有過之而無不及。 主審、副審,補缺暫代,皇帝議事議了整整一天,適才將事情敲定大半,往水庭來看她。 不期正遇見她與長公主站在水邊說話,淡淡然道:“……陛下愛民如子,而銳意進取,更兼博學多識,數盡千古,亦是位不可多得的圣明之君。我從無怨,唯不自禁?!?/br> 她長長嘆氣,嘴角帶了點淡淡笑意:“我也想摒棄前塵,萬事不問??墒枪?,自古明君側畔,何處有紅顏?過剛易折,情深不壽……” 長公主默然無語,一抬眼,只見皇帝慢慢走來,明微隨她看過,眉眼脈脈。 就像是釋然了一般,她望見他,也是無甚波瀾的。 他牽著她沿岸緩行,有一會甚至不知道該與他說些什么,遠望天際浮云滾滾,有生以來頭一回的感覺到疲憊。 她反倒是少見的先開了口:“要下雨了?!?/br> 相扣在一起的手一緊,他驀地用力,將她抵在了朱漆艷艷的廊柱上,呼吸點點加重。 明微偏開眼不看他,手指卻慢慢攥緊,忽然眼淚就涌出眼眶,伸臂抱住了他。 “我知道你太不一樣,可我該怎么辦?” 他感受到衣襟潤濕,也只得慢慢摩挲著她的頭發,心頭一陣陣的酸意上涌。 他也知道他不一樣,他是天子,是君主,是這天底下合該最孤寡的一個。一意孤行把她禁在身邊,卻永遠沒法子如普通人一般盡數交付。 一如而今他辦薛家,明明知她牽腸掛肚,明明早已為她打算了后路,可是半句不可言。 為著那不可逾越的雷池。 即便是她,而她又過于通透。 他貼著她的臉頰輕蹭,語氣溫柔似水:“我們出去走走可好?” 七里山塘到虎丘,馬車在街上緩行,外頭風雨如晦,豆大的雨點,將車壁砸的砰砰作響。 車廂狹小,僅容兩人并坐,明微沒骨頭似的倚在他身上,靜聽風雨。 車輪轆轆滾過深深淺淺的水洼,車外一人披著斗篷蓑衣,眼神定定的望著前方。 “倘你我有幸,得至古稀之年,就去尋一處這樣的地方可好?” 瀝瀝風雨,偏有一句呢喃入耳。他一扯韁繩,驅馬前行數步,爾一回眸,見那刻著別開畫館幾字的牌匾晃眼而過。 “你說過,昧才猶昧財?!彼q靠著他一動不動,語句卻鏗鏘有力,“我要陛下,成千秋功名,為萬世頌?!?/br> 皇帝緊緊握住了她的手,下頜抵在她的頭頂摩挲,“千秋功過,皆與后人評說。朕不圖虛名,只求無愧天地百姓?!?/br> 她淺淺笑,挨在他臂彎纏綿,“容我留在姑蘇吧,我想留在這里?!?/br> “好?!彼p撫她的鬢發,順勢滑到腰間,頓了一會兒,有一瞬才應她。 第72章 漏網之魚 系船柱上, 手臂粗的纜繩一道道解開,水聲潺潺,槳聲一片,嘈雜錯亂的聲音當中, 笨重的木船緩緩離岸,如同無數遠行的船只,漸行漸遠。 不遠的閣樓上,明微望著那遠去的船只招手, 直到那甲板上巍巍挺拔的身影越來越小, 越來越小,最后消失在茫茫水面之上, 由不得輕輕呼出一口氣來。 容鈺扯扯她的衣角, 眨巴了兩下眼睛:“你別難過,阿瑪雖然走了, 我會替他好好照顧你的?!?/br> 明微莞爾無言,略頓片刻,攜他緩緩下了樓。 “娘子小心?!标憹M福在前笑吟吟引路, 一面與她說話,“先才叫人在下頭預備了兩間客房,娘子與二爺一大早起來勞累, 回去也正拾掇東西, 不若休息會子再走?!?/br> 御前伺候慣了的人, 自是萬事周全, 明微頷首應允, 一瞬卻輕輕笑嘆:“你不在旁,他不省得慣不慣……” 陸滿福抬袖抹了抹鼻尖,嘿嘿笑道:“不瞞娘子,小的在自打十二歲上到爺跟前兒伺候,就沒離開過一步半步,如今還是頭一回?!鳖D一頓又道:“娘子要有什么事,可盡管吩咐小的,免得辜負了爺一番心意?!?/br> 一言引的明微發笑,至客房休息了半日,適才回轉。 薛氏犯事,一應家產查封,名義上圣駕已經離園,薛園已不便再住。長公主一早安排了寒山寺附近的一處民宅,權作歇腳之地。 明微一早隨駕離園,回去便至此處了。 三進的院子,堂前屋后諸多綠植,不大卻勝在清靜。 “好多竹子,好多花!”容鈺一路扒著車簾,興致勃勃,明微也不管他,自靠在座上養神,直到馬車停下,陸滿福打起簾子請下車,適才睜開眼眸。 “二阿哥——”婢女雙兒正出來門,一見人就快步迎上前來,同明微福身一禮,道:“刑部侍郎馮大人來了,長公主正叫人找二阿哥過去,說是有些事想問問二阿哥……” 馮侍郎……除卻此前所知,明微對朝政不算通曉,然近日薛氏一事鬧得沸沸揚揚,她又比旁時留心,便也知道,這個刑部侍郎馮大人馮云飛,正是薛氏案的副審之一,便多問了句:“怎么回事?” 雙兒道:“聽說是……馮大人收押薛氏,清點人數時發現少了薛六姑娘,就是前兩日總和咱們二阿哥一處玩的那對龍鳳胎,聽人說那日宴上也是和咱們二阿哥一處玩,便過來問一問二阿哥?!?/br> “我覺得薛宓可憐,那日咱們走的時候……趁亂我就把她帶出去了?!比葩曋е嵛?,全盤托出,“我也不知道她在哪里?!?/br> 馮云飛自無可奈何,不過省得薛宓下落,也算有所進展,因又細問了容鈺幾句,便拱手告辭。 長公主將人送走,便到明微處喝了會子茶。 “方才你們沒回,我問了他幾句,薛家的事,是叫豫親王主審的,抄家過堂,一時半會的還斷不出來?!毖α媚锶绾?,沒幾個人在意,明微掛心薛宜,長公主心里卻是清楚的,因從馮云飛處探得消息,便來說與她了,“不過豫老親王向來賢明公正,由他主審,倒可放心。薛氏內眷□□府中,除卻行動受限,此案斷明之前,不會有什么差池。你若想去瞧瞧薛宜,過兩日我便叫人打點打點,過去薛府一趟?!?/br> 明微輕輕呼口氣,斟茶與她,唇角含笑:“委實勞煩你?!?/br> “這便拿我當外人了?!遍L公主嗔她一眼,接過杯來,“原說的,這些事上,不必與我客套。我只盼著,你與他都好好的便罷。何況,薛宜亦甚合我意,若有機會,我倒想她長長久久的跟著我?!?/br> 正說話間,下人來稟蘇州義塾的宋山長先生來了。 明微起身欲避,長公主便一攔她,一壁吩咐雙兒去取幕籬,一壁同她道:“這般避人,不知避到幾時去。要我說,你且取個諢號,與我一處周旋?!?/br> 明微避諱,只在全皇帝的面子,聽她如此說,自是無有不應,眉眼一彎便道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