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9章 有狐
晚飯后,顧銘和吳瀟遇到了難題。千云舞要回家睡覺,她爺爺剛過世,家里只剩她一個人了。不知夜深人靜時,她會否孤獨,會否害怕。今晚的她,應該是很需要人陪的。 可顧銘和吳瀟都是男人,明顯不合適陪她。唯一合適的人是卿歡,可卿歡已和她走到陌路。 他們不好開口,便做出欲言又止的樣子,等千云舞自己決定。若她不介意他們留下,他們便留下。 但千云舞只淺淡一笑,很平靜地說:“我一個人沒問題的,謝謝你們愿意來為爺爺吊喪。忙了一整天,你們也該累了,早點回家休息吧?!?/br> 于是顧銘和吳瀟只好就此止步,目送那道纖細窈窕的背影遠去。 她那么的堅強,比之許多男孩子還猶有過之。就是不知,孤身一人的她,能否熬過這個催人斷腸的夤夜。 已是傍晚,顧銘和吳瀟都回不了家,只好入住賓館。 顧銘睡前想到一個問題。既然千云舞并未移情別戀,又為何狠得下心拋棄卿歡?按理說,無依無靠的她,應該加倍地依賴卿歡才對啊。 莫非她的話里還藏著玄機? 顧銘想著,卻又忍不住苦笑出聲——女孩的心思誰摸得透?她們的情感就像一閃即逝的電芒,上一刻熾盛,下一刻湮滅。某些時候,連她們自身也看不透她們的心思吧。 次日,顧銘回到家里,把房間里安靜磕著的那只黃色紙鶴拿了出來。 他拆了紙鶴,將整張宣紙撫平,對著燈光看了一下。 光線折射下,宣紙上果然有字體浮出。這字大概是用透明筆或隱形筆一類的筆書寫的。 它的內容是:顧銘,好希望能和你成為真正的朋友。 顧銘看著上面的內容,肚子里翻出一陣陣的苦水——原來啊,那時的千云舞還以為他們算不上真正的朋友,是逢場作戲的狐朋狗友。 顧銘沉默許久,順著宣紙的折痕,再度將它折成紙鶴。 紙鶴用細長線條穿起來,宛如風鈴一般,輕輕掛在窗戶前。 如顧銘所說,無論千云舞和卿歡分不分手,他都把她當做朋友——他能有一個如此奇特的異性朋友,也算幸運。 時間匆匆,漫長暑假轉瞬過去,顧銘的高中生涯只剩最后一年了。 這一期,顧銘和千云舞仍是同桌。 7班換了班主任,是一個相貌嚴苛,內心卻非常溫和的中年女老師。 她對班級非常負責,基本上做到了事必躬親。 顧銘看著她時,時常會想到鄭繪??伤皇青嵗L,因為鄭繪會打人,她不會。她只會嚴苛地批評犯錯學生,進而加以教導,從不棍棒教育。 由她來帶領7班學生,的確是要比已然過世的滕富強要好得多。 可顧銘心底很抵觸她,總覺得滕富強才是7班的班主任。 似乎有這念頭的學生還不止顧銘,班上大多數學生都是如此。 但滕富強已經死了,他永遠不會翻著英語教材面無表情地講課了。 顧銘更用心學習了。事實上,他從踏入7班教室起,成績一直名列前茅,除了陳小帥和千云舞,基本上沒人能考贏他。 他的模擬考試分數穩定在550上下,妥妥的一本苗子。 小雪節氣前后,顧銘又去了一趟合川。 他和風雪商量了高考的事情。 風雪信心十足,揚言要考四川財大。 顧銘便微笑著點頭:“只要你能考上的大學,我也一定能考上。最后半年,只要我們堅持過去,你爸就再也不會管我們的事了。到那時,我們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了?!?/br> 風雪聞言很是開心。她把雙手環在顧銘的頸子上,整個人跳了起來。 顧銘把她抱在懷里,能感覺到她體內的血液流動與脈搏跳動。 他又一次下定決心,這一生絕對不背叛這個陪自己長跑了這么多年的女孩。 晚間,風雪洗完澡,頭發濕漉漉的,身子也還光著,卻忍不住抽起煙來。她抽煙還和往常一樣,只吸幾口就急促咳嗽,越吸越咳,越咳越吸。 顧銘總覺得她這樣下去會出問題。 可他勸不動她,只能陪著她抽。 可他沒有想過,若他自覺地把煙戒掉,那她應該也不會再抽了吧。 時間的車輪有序轉動,元旦過后,日歷翻到了2012年。 大寒前后,高三學生放了寒假,短短一個星期,只夠過一個除夕的寒假。 這一年,顧勝攜妻帶子回家了。 兩年不見,父親的臉沒有太大變化,但他的雙目卻越發鋒銳。 他還是他,嚴厲的他,尖刻的他,從不講道理的他。 母親也沒變,她還是那么的溫柔,那么善解人意。 顧恩也沒多大變化,還是一如既往的魁梧精壯。 至于顧寧雪,變化挺大。她rou嘟嘟的臉瘦了下來,長高了,變好看了,成了亭亭玉立的小美女。 似乎時間并未在這一家人的身上留下不好的印記,他們都向好的方向成長,節節高升,欣欣向榮。 年飯當天,宋小芹來了。不只是她,她的父母也來了。 那位宛如清甜少女的美女老師變得更加成熟了,像風韻卓著的賢妻。 可她還不是顧恩的妻子。 漫長的時間沉淀,他們仍未發展到那一步。 雙方父母會面,也不是商量子女的婚事,只不過是單純的老友聚餐罷了。 顧勝認識宋小芹的父親,也就是宋釗,縣公安局局長。 他們隨口閑聊,聊到了羅麻子。 到此刻,顧銘才知道父親與縣里如日中天的羅麻子是至交。當初顧恩能輕而易舉平息羅不遇的憤怒,是因為顧勝;當初羅不遇愿意大張旗鼓幫忙尋找顧銘,也是因為顧勝;當初總有人莫名其妙幫顧銘交學費,仍是因為顧勝。 原來啊,滕富強口中的羅叔,便是“羅麻子”啊。 因為顧勝和羅麻子交情很深,所以顧銘也受到了溫潤福澤。 顧銘再度對父親刮目相看。他越發覺得,這個不茍言笑的男人,頂天立地,有著無窮無盡的力量。 這一年,顧銘仍能接到韓貞打來的電話。 雙方仍是再簡單不過的幾句寒暄問候,便匆匆掛了電話。 時間再度流淌,高考倒計時開始了,整個高三年級進入一個絕對高效的復習狀態。 征戰高考的學生連一秒鐘也不愿錯過,奮發圖強,厚積薄發,以備高考。 連混日子的學生們也不搗亂了。他們安安靜靜睡大覺,決不打擾其他學生。 典型的例子便是沈路,這位富得流油的公子哥忽然轉性了??v然他學不懂書本上的知識,竟也能耐著性子一直看書、寫題。 草長鶯飛的三月到了。時令至驚蟄,萬物復蘇,氣候越發溫暖。 姹紫嫣紅的春光里,顧銘竟接到了蘇沁的電話。 兩人在cao場邊上的大楊樹下碰面。 蘇沁一針見血地說:“顧銘,我想知道風雪是個怎樣的女孩?!?/br> 顧銘點頭,摸出手機,把風雪的照片翻出來,準備遞給她看。 她卻連看都沒看一眼,平靜說道:“我不想看照片,想看人?!?/br> 顧銘皺眉,思忖著給風雪打了一個電話,風雪表示同意。顧銘便說:“這個月假吧,我帶你去見她?!薄搅烁呷缕?,學生們的假越來越少,變成了一月一天。 蘇沁眉開眼笑點了頭。 月末,顧銘帶蘇沁去見了風雪。 兩個女孩一見如故,竟能手拉著手聊上好幾個小時。 有的時候,顧銘想湊過去聽幾句,卻被兩張寫滿抗拒的俏臉逼退了回來。 待她們聊完,顧銘發現她們看自己的眼神變得古怪起來,仿佛看到了稀世珍藏,兩眼都泛出了金光。 再回學校,蘇沁笑著對顧銘說了一句“加油”。 顧銘沒問她和風雪聊了什么,微笑著點頭:“一起加油?!?/br> 蘇沁見顧銘準備回教室了,眨巴著大眼問:“你不害怕?” 顧銘問:“害怕什么?” 蘇沁道:“你不怕我在風雪面前說你壞話?” 顧銘搖頭:“我愿意帶你去見小雪,就已經沒什么好怕的了?!?/br> 蘇沁噗嗤一笑,解釋道:“你放心好了,我和風雪聊那么久,不過是掰著手指頭數你的優點罷了。我們都發現你除了長得不怎么帥之外,全身上下都是優點?!?/br> 顧銘啞然道:“我總覺得你們把我的缺點挨著數了一遍?!?/br> 蘇沁笑而不語。 顧銘大步往教室跑,欲再度投入學習狀態。 身后傳來蘇沁的聲音,她的聲線很輕、很細、也很柔美。嘈雜的走廊上,顧銘卻聽清了她說的每一個字。 她說:“我給你倒的那杯水有問題?!?/br> 顧銘聞聲一怔,再回頭時,蘇沁的身影已經被密密麻麻的學生遮掩了。 當晚,顧銘收到蘇沁發來的一條短信,喜憂交織,心情上升的同時也在下墜。 原來啊,那時的蘇沁是那么的糾結與絕望。 她一邊努力將顧銘拒之門外,另一邊又起了一個大膽的念頭。 她想著,如果不能把自己送給喜歡的男孩,那就送給夢中的男孩吧。 是顧銘堅持進屋讓她做了決定,方才有那樣香艷旖旎的一晚。 顧銘得知此事,狠狠地扇了自己兩巴掌,忍著痛苦笑起來——他寧愿蘇沁不把事實告訴他。 高考一百天倒計時。 顧銘養成了睡午覺的習慣,因為高考是兩天,每天上下午各一科。下午那一堂考試需要足夠的精力與敏銳的頭腦,所以必須午睡。 于是,每天中午,顧銘都留在宿舍小憩半個小時。 沒多久,陳小帥也開始午睡了。 整個寢室,每天中午留在宿舍午睡的便只有他們倆。 時間有序推移,芒種之后,高考來臨。 這一天,千云舞約顧銘單獨會面了。 她的臉上滿是憂郁,仿佛有許多話說,最后卻只說了一句“今天以后,照顧好卿歡”。 顧銘盯著她,沉聲說:“你果然還是愛著他的吧?!?/br> 千云舞低著頭不說話。 顧銘道:“既然我們是朋友,為什么不能開誠布公地好好聊一聊?我知道你有你的難處,我未必能幫得上你,但我愿意聽,也算是一定程度上的分擔吧?!?/br> 千云舞咬著嘴說:“你記得《多情劍客無情劍》里的林仙兒嗎?” 顧銘點頭。 千云舞道:“我感覺我變成了林仙兒。那時候,曾暉不斷鞭打我,我全身上下都痛,痛得要死??晌覜]哭,連一滴眼淚都沒掉,反而笑出聲來了?!?/br> 顧銘的心下沉,再度抬眼看向這個女孩,她的嘴角扯動出一抹奇怪的弧度,那是仿佛享受到世間極樂的詭異笑容。 千云舞保持這樣的笑容,緩緩說道:“我竟喜歡上被人折磨的感覺了??汕錃g不會折磨我,就算我做了天大的錯事,他也舍不得扇我一巴掌。分手當天,我和他說得很清楚,若還要我,就用力打我??伤辉复蛭?,哪怕我就此不要他了,他也不肯打我一下?!?/br> 顧銘說不出話來,便只好沉默。 千云舞又說:“我這樣的賤女人配不上卿歡那樣好的男孩??晌倚睦镞€擔心著他,怕他走不出陰影,無法坦誠接納其他女孩。所以,拜托你,請你一定開導他,讓他忘了我?!?/br> 顧銘深吸一口氣,心頭來了狠勁,抬手就是一巴掌,“啪”的一聲扇在她的臉上。 這一巴掌落下之時,顧銘的雙瞳猛地一收。他盯著自己的泛紅的手心發呆——這么多年來,他第一次打女孩子,打的還是他愿意坦誠相待的朋友。 他為什么要打她?因忽然升起的怒意而產生的條件反射?抑或是他打心底不愿相信她說的話,腦中氣血一沖,選擇了如此偏激的試探方式? 總之,他后悔了,他覺得自己無論如何都不該打下這一巴掌。 他用盡了全力,手心疼得不得了,那她的臉應該更疼吧。 顧銘看到她臉上浮出紅腫的一個手印,不知得有多疼。她卻在笑,那是猖獗的笑,放縱的笑。 她笑著說:“顧銘,你是不是想試探我有沒有說謊?那你盡情地打我吧。你放心,我不會做出可憐楚楚的樣子使你負罪。你打我,我只會高興,哈哈……” 顧銘咬牙,厲聲問:“既然那天以后,你已經變了,當時怎么不和卿歡分手?” 千云舞道:“因為貪戀啊。卿歡那么好的男孩子,隨便哪個女孩喜歡上他,都會產生依賴與貪戀吧。我期待他對我的愛能改變我,將我扭曲的心帶回正道??蓻]有。當一個人的心靈歪曲了,微弱的外力無法將之更正。 所以在反復嘗試,反復失敗之后,我放棄了?!?/br> 顧銘問:“那你找到愿意鞭打你的男人了嗎?” 千云舞笑著點頭:“當然。我又不丑,想要我的身子的男人自然不少?!?/br> 顧銘深吸一口氣,問:“哪怕那個男的是一個乞丐,你也不在乎?” 千云舞平靜道:“不在乎?!?/br> 顧銘輕聲說一句“我知道了”,轉身就走。 他轉身,千云舞也轉身。 兩人背道了。他看不到她捂著臉露出痛苦的表情,那是因疼痛產生的痛苦。 她又對他撒了謊,她又騙過了他。 撒謊果然是女人最厲害的本事。 ——其實啊,她才是那只孤獨的狐貍。 高考考場在華中,從縣一中出發,需乘車半小時。 學校安排了好幾輛大巴,接送學生考試。 考試當天必須雙證齊全,也就是必須帶上準考證和身份證。 進考場門時,還有專門的教職員工手持金屬檢測儀檢查學生是否帶有作弊工具。 高考采用全國卷,考試科目順序是:6月7日上午語文,下午數學;6月8日上午理綜,下午英語。 連續兩日,顧銘從語文考到理綜,每一科都正常發揮,能拿到的分都拿到了。他暗自估算過,前三科(共計600分)的分數應該在460左右。最后一科英語,他一般在及格線上下,加起來總分也就550的樣子,超過往年的一本線好幾十分了,能考進風雪所說的財大。 顧銘心情激動,在午睡前還忍不住給風雪打了一個電話,信誓旦旦保證道,一定能考好。 他安然入睡了,噩運在他睡眠時悄然來臨。 下午兩點五十,他進考場時,出示雙證,竟發現身份證不見了! 對的,一直安靜磕在他兜里的身份證不見了。 他為了防止證件丟失,刻意穿了一條兜口帶拉鏈的馬褲。 兜里沒破,兜口也拉得死死的,上午還用過的身份證,下午不見了。 若是準考證遺失還好,可以請高考帶隊老師開個證明,確定自己是本場考生,經由一系列批準,可以先進考場考試。事后再找回或補辦準考證就行。 可身份證不太一樣。進考場前連整件中最基本的身份證都沒有,那鐵定是不行。 考試迫在眉睫,儼然不可能再行補辦。因為就算是辦理臨時身份證,所需時間也遠遠超過兩個小時。 顧銘想回宿舍找,可來回一趟的車程超過一小時,而高考開始十五分鐘后,便不能進入考場了。 最終,他沒考英語,失魂落魄地回了學校。 他不笨,思緒一轉便知道身份證哪去了。 中午,同在寢室午睡的人只有陳小帥,能偷走他的身份證的人也就只有陳小帥。 陳小帥有這么做的動機,因為顧銘對不起他。 顧銘親手拆散了他和蘇沁,所以他也要親手拆散顧銘和風雪。 顧銘心痛若死,卻無可奈何。他不是陳小帥,不善于恨人,昔日那么可惡的文雅,他也沒進行最殘忍的報復。所以,他不會報復陳小帥,只當這是自己種下的惡果,該由自己承受。 他不打算去找陳小帥對質,也不會去找身份證。 既然自己都認了,還有什么好追究的? 高考結束,有人歡喜有人憂。 最憂傷的人莫過于顧銘,而最歡喜的人卻是沈路。 顧銘失了魂,一回學校就到寢室里躺著,一動不動,宛如石靜。 教室里,沈路驚叫著,完全不顧及其他人的目光,雙手一張就把楊小燕抱了起來,大笑道:“哈哈哈……原來你也沒考好啊,我們可以選同一個爛大學一起讀了?!?/br> 楊小燕之前還傷心得很,被沈路這么一鬧,她臉上浮起一抹紅,竊笑起來。 有人忌妒道:“人家楊小燕考得再差也比你好,你就不要做夢了?!?/br> 沈路偏過頭去,一臉鄙夷地說:“老子有錢??!小燕又不是去什么清華北大,無非就是個大專、三本,老子給錢就進去了?!?/br> 那人語塞,臉上的忌妒之色更濃。 之后的畢業茶話會,顧銘沒去。 6月23日,高考成績公布,顧銘果然只考了462。 填志愿前,顧銘終于把自己缺考英語的事情告訴了風雪。風雪卻很淡定,話音如往常一般若雪溫柔,完全沒有被潑了冷水的沮喪感。 她安慰道:“就算你沒考英語,至少也能過三本線。你填一所三本學校,我跟著你填就行了?!?/br> 顧銘聞言,肚子里苦水翻滾,他怎可能讓風雪做這種事情?便說:“要不你先上大學,我復讀一年,一定考上你讀的大學?!?/br> 風雪道:“你忍心叫我再等一年嗎?” 顧銘苦笑:“可我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了?!?/br> 風雪:“這樣,我先查一下地理。反正很多城市里都有大學城,我們讀不了一所學校,就在同一個城市,同一個大學城就讀也行啊。反正距離近,想見面也很容易?!?/br> 顧銘遲疑再三,點了頭。 最終,風雪找到四川成都的西財大,顧銘則選了財大對面的一所大專的交職院。 他們都被錄取了。 阮小馨知道顧銘沒考好,心里擔心,決定放下手頭的工作,回來陪他一段時間。 顧銘沒告訴她身份證遺失的事情,她便以為只是發揮失常。 她常拉著顧銘的手,微笑著安慰,說什么“勝敗乃兵家常事”,還說“兒子,你想讀大學就讀,想復讀就復讀,不管你怎么選,mama都支持你”。 對此,顧銘不以為意。他早已習慣了一個人的家,孤獨時沒人陪,失落時沒人安慰。 某一天,阮小馨洗衣服時,洗衣機拋錨了。 維修員來修洗衣機,要檢查插座,就把洗衣機往外抬了一些。 顧銘驚愕發現,洗衣機和壁頭的夾縫里有一個紅色的東西。 拿出來看,竟是一只紙鶴,紅色的紙鶴,千云舞親手折給卿歡的那只紙鶴。 當初顧銘把衣服往洗衣機一丟,衣服兜里的紙鶴竟掉到了洗衣機和墻壁的夾縫里。 難怪他把衣服和洗衣機都找了個遍,卻沒找到紙鶴。 千云舞曾說,她當時在卿歡面前只不過是演戲,這只紙鶴上面并沒寫字。 顧銘懷揣僥幸心理,將紙鶴拆了攤平,對著燈光一照,竟照出了好大一排字體。 上面寫著:卿歡,等我做完那件事,一定把完整的自己交給你。 ——所謂“那件事情”,無非就是打倒唐見虎。至于“完整的自己”,又是什么? 顧銘的心猛然一顫,很快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冰清玉潔、守身如玉的她,才是完整的她吧。 所以,她離開卿歡,是因為她覺得自己不完整了嗎? 是因為她那遍體的傷疤嗎? 不、不是,身體上的傷疤總會愈合,就算留了疤又能如何?她還是她,深愛他的她。 顧銘想到,自己坐滕富強的車去爛房子里救千云舞時,壞人不止余驍一個。 余驍不貪女色,只愛少女的血,所以余驍不會侵犯千云舞。 那其余的人呢? 那些個面目可憎的男人呢?他們在道上摸爬滾打多年,無法無天,無惡不作。這樣的一群人人忽然看到一個光著身子的女人,而且這個女孩還尤為美麗妖嬈,那他們還能保持鎮定嗎? 答案恐怕是不能。 顧銘看到這張紙條,所有的疑惑都豁然開朗。 原來啊,千云舞才是被命運捉弄得最慘的那個人。 那她的心是冷的嗎? 或許是,或許不是。 而毫無疑問的是,卿歡錯怪了她。他以為她真的變成古龍大師筆下的林仙兒了。 她也看錯了卿歡,就算她丟失了最寶貴的東西,卿歡也絕對不會不要她。 當天,顧銘給卿歡打了電話,要約見他。 下午,顧銘趕到縣里,在不遇酒吧與卿歡碰頭。 被假藤蘿點綴得優雅迷人的包間里,顧銘看到了很不雅的一幕,便是一個女人坐在卿歡的身上,含情脈脈地給他喂酒。 這個畫面的諷刺感之強烈,幾乎令顧銘嘔吐出來。 因為這個女人不是卿歡上次點的“純純”,而是他曾經的學姐,伍琦。 她畢業已經一年多,卻沒上大學,而是留在了縣里。 造化弄人,唐見虎死后,不夜酒吧以及“春暖花開”洗腳店都被徹查,她不能再做技師小姐了。 幾經輾轉,她到了不遇酒吧,成了這里的陪酒姑娘。 看卿歡和她的熟絡樣子,他們顯然在酒吧里旖旎過不止一次。 說不定,他們私下還做過不少風月之事。 原來,曾經令卿歡那么唾棄的無恥女人,最后反而成了他的女人嗎? 顧銘面無表情地走上前,在卿歡對面坐下。 顧銘問:“我們能單獨聊聊嗎?” 卿歡看了伍琦一下,對他笑了笑,她便很懂事地退出包間。 顧銘深吸一口氣,沉聲說:“關于千云舞,我有話想和你說?!?/br> 卿歡問:“什么話?” 顧銘道:“我曾對你說過,千云舞叫我轉交你一只紙鶴,但我弄丟了?!薄敃r顧銘沒臉把這事告訴千云舞,便直接和卿歡說的。 卿歡點頭。 顧銘摸出兜里的紅色宣紙遞給卿歡,叫他對著燈光看紙上的內容。 爾后,顧銘把整件事的始末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卿歡。 原以為,卿歡會忽然激動起來,發瘋了一般去找千云舞。 可沒有,他只是很平淡地笑了笑。 顧銘睜大眼問道:“你真的忘記千云舞了嗎?” 卿歡搖頭,用手捂著心頭,嘆息道:“我沒忘,因為聽你說完這個故事,我仍會心痛?!?/br> 顧銘便問:“那你怎么不去找千云舞?你告訴她啊,不管她遇到了怎樣可怕的事情,無論她心里是不是有了障礙,你都愿意陪著她啊?!?/br> 卿歡道:“沒用的。事已至此,我們不可能在一起了?!?/br> 顧銘問:“為什么這么說?明知這事存在誤會與苦衷,說開了不就好了?” 卿歡抓起酒杯,安靜抿上一口,接著說:“從她向我提出分手的那一刻起,我們都成了對方的心魔。就算強行在一起,也只會繼續痛苦。她走不出心里的魔障,我也會因她產生更深的魔障。早一些抽身而退,對我對她都好?!?/br> 顧銘冷聲道:“所以比起千云舞,你寧愿要伍琦那種不知被多少男人玩過的女人?” 卿歡點頭:“是的。就算伍琦以前不怎么干凈,現在都變好了。而且,我知道她愛我,從我和她第一次結怨起,她就愛上了我。她曾對我說過‘若我要她陪的話,無論當天有怎樣的客戶,她都推掉’?,F在好了,她不用再去接任何客人,只需安安靜靜陪在我身邊?!?/br> 顧銘道:“那你該叫她辭掉陪酒小姐這份工作?!?/br> 卿歡無所謂地笑道:“她喜歡這份工作,我為什么不由著她?” 顧銘問:“你相信她長期在這種燈紅酒綠的地方工作,還能一如既往地愛你?” 卿歡自信點頭:“我相信?!?/br> 顧銘沉聲說:“可無論我怎樣看,千云舞愛你都勝過伍琦愛你?!?/br> 卿歡卻說:“可伍琦心頭沒有魔障,她從不為貞潔之事懊惱,所以我和她在一起永遠不會痛苦。就算某一天,我們不得不分手,也是我拋棄她,不可能是她拋棄我?!?/br> 顧銘說不出話來,靜坐半晌,起身往外走。 他快出門時,回頭看了卿歡一眼。他看到卿歡在笑,那是愜意的笑,溫和的笑。 可顧銘知道,那一抹笑容里藏了苦澀與孤獨,宛如“在彼淇梁”的那只狐。 最后的最后,卿歡和伍琦能走到一起嗎? 顧銘不知道,也不作思考。 他給千云舞打了電話,無人接聽,又去了她家里,依舊沒找到人。 顧銘在屋檐下靜等一陣,沒等到人,便決定下次再來。 他剛走出田野,踩到厚實的馬路,手機響了,是千云舞打來的—— 千云舞:“顧銘,若是為卿歡的事,你就別再來找我了?!?/br> 顧銘:“你是不是躲在某處看著我?” 千云舞:“卿歡和伍琦的事情,我也是前不久才知道。這樣很好,至少他還能笑?!?/br> 顧銘:“你明知道卿歡不在意你被人侵犯過,仍要選擇離開他嗎?” 千云舞:“我長得又不難看,就算不怎么干凈了,也同樣有人愿意要。何必再與卿歡死纏在一起,相互刺痛,相互傷害呢?” 顧銘沉默,許久之后才淡淡說道:“我的那句話還是有效。無論你和卿歡分不分手,我們都是朋友?!?/br> 千云舞:“若‘朋友’前加個前綴,是男女朋友就好了?!?/br> 顧銘驚住,不知作何回復。 千云舞便甜笑一聲:“開玩笑的。若我們好上了,卿歡豈不捏把刀子找你拼命?” 顧銘:“你想多了,卿歡不會為這種事情大發雷霆?!?/br> 千云舞:“是你想少了。從今往后,我和誰好都行,就是不能和你好?!?/br> 顧銘:“為什么?” 千云舞:“因為這對卿歡而言,是莫大的諷刺?!?/br> ——對哦。無論哪個男孩看到自己喜歡的女孩與自己最要好的哥們好上了,都難免悲慟吧??v使那個女孩是他愛而不得的女孩。 顧銘:“看來你的確比我更了解卿歡?!?/br> 千云舞:“好了,掛了。希望再見之時,我們都已幸福圓滿?!?/br> 顧銘:“你想的可真夠深……” 最后一個“遠”字沒說出來,千云舞已經掛了電話。 顧銘輕嘆一聲,準備回家。 卻在這時,他眼角余光掃到一抹窈窕倩影。 他猛然偏過頭去,果真看到在田野上走著的千云舞。 她的背影很細,很長。她的步子很輕,很緩。她每走一步,腰肢便輕輕扭動一下,一如既往的曼妙惑人。 可她的背影雖美也哀。因為她孤身一人走在荒涼的黃土地上,就像一顆明珠墜入了骯臟的河流。 顧銘又想到了那句詩,“有狐綏綏,在彼淇梁。心之憂矣,之子無裳”。 所以卿歡和千云舞,誰的心是冷的?誰才是那只孤獨的狐貍? 或許他們的心都如巖漿一般熾盛??墒篱g規則就這般奇怪,相同的量疊加起來,未必求和,反而疊減了。所以世間才有“物極必反”這樣奇怪的詞匯。 他們的心過于溫熱,最終變成了茫茫冰河,刺骨之冷。 所以,他們誰也沒有對不起誰,只怪命運弄人。 原本報團取暖的兩只狐,最終走向陌路,都成了“在彼淇梁”的那只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