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8章 吊喪
顧銘盯著卿歡宛如癲狂的樣子,心里升起一抹苦澀。其實這個結果他料到了,卿歡本人也料到了,只是他們都沒想到戲劇性的尾聲來得如此之快。 卿歡繼續打球,顧銘在邊上看著。這一次,他再也不打擾卿歡了。 卿歡打球的身姿還和以往一樣,迅捷如雷,精準若鷹。仿佛在這世上,只有籃球才是他最忠實伙伴,無論他深愛的女孩在與不在,籃球卻始終都在。 日落西山,暮色將至。 顧銘看到了路燈下卿歡腳下越來越長的影子,好生沒落,好生消瘦。 于是他想到了夏書遙曾低郁吟誦過的詩,那是《詩經》里的一首《有狐》。 有狐綏綏,在彼淇梁。心之憂矣,之子無裳。 這是一首情詩,大概意思是:狐貍緩緩走在淇水橋上。我的心里有些悲傷,他連衣服都沒穿。 專家學者們認為這是一首婦人求偶以表愛慕的詩,抑或是妻子擔心丈夫在外沒有衣物御寒的詩。 可當時夏書遙吟誦這首詩,只是單純地想表達“卿歡是一只孤零零的狐貍”的意思。 有人看到了單薄消瘦的他,有人覺得他可憐,也有人對他心生愛慕,可最后的最后,他仍是那只形單影只的小狐貍。 這一晚,顧銘一直陪著卿歡。 他打球,顧銘便看著。他吃飯,顧銘便跟著。他消遣,顧銘也默不作聲同行。 顧銘終于知道卿歡曾說過的“我帶你去看美女”是什么意思了。 原來早在一年前,羅不遇家便在縣里開了一家大酒吧,其規模比之唐見虎的不夜酒吧也不遑多讓。最有趣的是,酒吧的名字叫“不遇酒吧”。 不知起這名是羅不遇的意思,還是他那麻子爹的意思。 酒吧立在鬧市中心,其內酒品繁多,服務周到,調酒師技術亦精妙絕倫。最主要的是,陪酒姑娘們不僅酒量好,人也長得好。 因而,不遇酒吧每日客流量龐大,可創造海量財富。 卿歡是酒吧里唯一一個超級vip客戶,因為羅不遇的關系,他在這里消遣不但不用花錢,還能享受最高待遇,縣里許多有頭有臉的大老板看到他都眼紅。 不過卿歡不常來,他只有特別高興或特別難過的時候偶爾來一兩次。 他上次叫顧銘來玩,是因為他特別高興。今天不同了,他非常難過。 一行三人從踏進酒吧大門起,便全程享受服務,身邊總有如花似玉的大美女笑語盈盈而隨。 顧銘不會喝酒,強行喝也喝不了多少,索性喝一杯可樂加冰。 卿歡和陳小帥卻像酒罐子,從包間入座開始,便一直在喝。 期間,有好幾批陪酒姑娘進來過。他們個個貌美如花,宛如古代后宮里的妃子們,一顰一笑,盡態極妍。 顧銘目測這里的美女們的年齡最大絕對不超過二十五,其誘惑力早已超過昔日的不夜酒吧。 可不遇酒吧又和不夜酒吧不一樣,這里抵制任何犯罪活動。若客人要在店里強行染指黃賭毒,不用警方出面,羅麻子會親自收拾。 所以,這里的花兒雖美,卻不是靠花錢就能強行摘掉的。 顧銘瞧著滿目珠翠,心頭嘆息,感覺酒吧的確不是學生該來的地方,其誘惑力太強,太容易迷惑少年。 卿歡接連篩選之后,點了一名雙目宛如水洼的姑娘,她似乎叫“純純”。 陳小帥猶豫再三,也點了一名名叫“倩倩”的姑娘。 顧銘覺得,此刻自己若干坐著,也不太好,便隨便意思一下,也點了一名美女,卻連她的工作代號都忘了問。 凌晨一點,三人享受夠了,出來吃宵夜。 卿歡和陳小帥對坐著吃串串。他們都大口大口往嘴里塞東西,吃得停不下來,縱然肚皮已經撐得渾圓,還忍著難受繼續吃。仿佛他們受傷的、空虛的心靈只有靠食物才能填滿。 顧銘靜坐著,一動不動,宛如石靜。 兩人吃著吃著,忽然都哽咽了起來,不知是不是因吃太多肚子疼得難受。 這對患難兄弟竟不顧場合在人家的店里擁抱了起來。 ——今天以后,他們應該能恢復過來吧。 顧銘如此想著,再次嘆息出聲。 次日,顧銘收到千云舞的短信,他爺爺在凌晨左右過世了。這時間恰好是在三人進酒吧看美女的時候,不知這是不是冥冥中的諷刺。 顧銘要去幫千云舞,臨行前問了卿歡,他卻搖頭,不打算去了。 顧銘沒勸他,以他現在的精神狀態,不去也好,免得再受打擊。 至于陳小帥,他和千云舞本就不太熟,也就沒必要再去奔喪了。 顧銘匆匆出了賓館,搭公交車的時候摸了一下兜里,驚愕發現兜里多了好大一疊錢,目測超過一千。 毫無疑問,這錢絕對是卿歡趁顧銘睡覺時偷偷塞進他兜里的。 而這錢是干什么用的,不言而喻。 顧銘苦笑,把手里的錢捏緊,緩緩地收回兜里。 他給吳瀟打了電話,吳瀟表示立刻就來。 兩人相約買好香蠟紙燭在縣一中碰頭,再一起去千云舞家。 顧銘沒想到的是,他是一個人來的。按理說,曾初雨昨天上班,今天就該休息,她閑著為何沒陪吳瀟來? 顧銘直言道:“你和曾初雨怎樣了?” 吳瀟很瀟灑地笑了笑:“玩完了?!?/br> 顧銘睜大了眼,一臉不可思議之色,問:“她不是一直嚷嚷著非你不嫁嗎?怎么忽然就玩完了?” 吳瀟笑道:“人家可是?;?,追她的男生多了去了,其中優秀的不在少數。我呢?一個飽食終日,混吃等死的劣等生而已。她肯放下臉面纏我這么久,我就該知足了,何必再懷揣虛妄幻想?” 顧銘問:“所以她忽然不要你了的理由是什么?” 吳瀟的臉色變得有些尷尬:“她說我把她的激情磨光了,所以就不要我了?!?/br> 顧銘笑了笑,問:“你信嗎?” 吳瀟道:“不太信?!?/br> 顧銘便說:“那你猜一下她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br> 吳瀟道:“多半是因為石靜?!?/br> 顧銘問:“那你愿意接受這個結果嗎?” 吳瀟哈哈笑出生來,很豁達地說:“當然接受。無論怎么看,我和曾初雨都不像一個世界的人,就算現在好上了,等不了多久也會因為莫名其妙的原因分手。既然注定沒有結局,又何必胡攪蠻纏?” 顧銘驚愕道:“若你在古代,必定是一代豪放詩人?!?/br> 吳瀟道:“我雖沒認真讀書,但只知道古代有浪漫主義詩人,現實主義詩人,田園詩人,邊塞詩人,卻從未聽說過豪放詩人?!?/br> 顧銘微笑道:“因為豪放派是宋詞的一個流派,而非唐詩的?!?/br> 吳瀟道:“所以我在學校多少還是學了一些東西?!?/br> 顧銘道:“若你愿意學,說不定還能考到石靜即將就讀的大學里去?!?/br> 吳瀟卻搖頭:“我可沒想過要和石靜在一起?!?/br> 顧銘問:“你覺得石靜不好?” 吳瀟愣了愣,皺眉道:“我也沒說她不好。不過這東西是看感覺的,至少我現在還沒那個感覺?!?/br> 顧銘微笑道:“‘感覺’這東西,得試一下才知道?!?/br> 吳瀟便說:“那就最后一年抱抱佛腳,看能不能一年頂三年,考個400分?!?/br> 兩人說話這會已經走到千云舞的家門前。 這是一間非常古老的矮房,土石砌的,估摸四十方大小。它立在這里,就像一個顫顫巍巍的佝僂老人,隨時都會倒下。 土房前繞了一圈籬笆墻,柵欄里圈著兩只下蛋的母雞,房子邊上有木頭搭的棚子,是豬圈。 此刻籬笆墻里敲鑼打鼓,不時傳出哀歌與鞭炮聲。 兩人進門時只看到一口棺材和一支白事隊伍,千云舞則跪在棺木前一動不動。 她的臉很平靜,兩頰亦無半點淚痕。 兩人都沒想到,她竟獨自把她爺爺的喪事cao辦了起來。 這邊的風俗是,人死三天下葬,這段時間里親朋好友前來吊喪,瞻仰死者遺容。 可千云舞沒有親戚,亦無好友,除了顧銘和吳瀟,沒人會來吊喪。 所以她直接就和白事領頭人說了,今天就下葬。 領頭人苦口婆心勸過她,一邊說不吉利,一邊說壞了風俗,勸她守孝三天再行下葬。 她卻很淡定地說:“我沒有那么多錢來做完你們的‘喪事一條龍’。爺爺死前也說了,他的后事一切從簡。如果你們不嫌錢少的話,我倒不介意等三天?!?/br> 然后領頭人再也不說話了。 顧銘和吳瀟保持肅穆,陪千云舞上香,點燭,燒紙,作揖。 直到她爺爺下葬,已是黃昏時分。 白事隊伍收了錢散了,千云舞木木呆呆地回到家里,靜坐在老人的遺像前一動不動。 顧銘和吳瀟對視,都知道此刻還不能走,便也安靜坐著。 顧銘知道卿歡的錢是花不出去了,便趁上廁所時溜進千云舞的房間,把錢放她枕頭下。 晚上九點,一直不動的千云舞終于動了。她站起身來,對著二人鞠躬,認真道:“顧銘,吳瀟,謝謝你們?!?/br> 顧銘道:“我們是朋友,何必說謝?!?/br> 千云舞笑了,卻是蒼白的笑。她喃喃道:“我和卿歡已經沒有任何關系了,就算你們把我當陌生人對待也無可厚非?!?/br> 顧銘淡淡說道:“朋友就是朋友,這和你和卿歡分不分手沒關系?!?/br> 千云舞驚訝道:“你看到我送你的紙鶴上的字了?” 顧銘錯愕道:“紙鶴不是干凈地宣紙折的嗎?莫非上面有字?” 千云舞點頭:“當然有字,不然我折紙鶴送你干什么?!?/br> 顧銘問:“你寫什么了?” 千云舞道:“我選擇用寫的,便是不想說出來。你想知道的話,回去把紙鶴拆了,將整張紙對著燈光看,能看到上面的字?!?/br> 顧銘的心“咯噔”一跳,想到一個非??膳碌目赡?,忙問:“你送卿歡那只紙鶴上也寫了字嗎?” 千云舞蹙了蹙眉,忽而搖頭:“沒寫?!?/br> ——還好沒字,不然我把那只紙鶴弄丟了的罪過就大了。 顧銘放心下來,卻又忍不住繼續問:“為什么?” 千云舞道:“因為那時我還在他面前演戲啊。我無論對他寫了什么內容,都顯得虛偽?!?/br> ——這話聽著很有道理,但我怎么總覺得她在撒謊呢? 顧銘深吸一口氣,沉聲道:“”我能問一個不禮貌的問題嗎? 千云舞點頭:“既然你把我當朋友,你隨便問就好?!?/br> 顧銘問:“你為什么要和卿歡分手?” 千云舞道:“因為我喜歡的人是曾暉?!?/br> 顧銘搖頭,淡淡說道:“你在撒謊?!?/br> 千云舞問:“何以見得?” 顧銘道:“卿歡去救你的時候,你的意識并沒有消退。你是故意在卿歡面前說出那句話的?!?/br> 千云舞的臉色微微僵了一下,問:“我對卿歡說什么了?” 顧銘苦笑道:“你當著卿歡說‘暉哥,我就知道你會來救我’。其實你知道來的人是卿歡,卻故意喚曾暉的名字,讓卿歡誤認為你期待的人是曾暉?!?/br> 千云舞問:“然后呢?” 顧銘道:“然后你又故意替曾暉掩飾罪行,以此進一步刺激卿歡。你這么做的目的只有一個,便是想讓卿歡知道,你是一個水性楊花的女人,你隨時都有拋棄他的可能。 你讓卿歡有了心理準備,在真正的訣別來臨時,他不至于悲痛欲絕?!?/br> 千云舞遲疑道:“你有什么證據?” 顧銘道:“這都是我的猜測,沒有證據?!?/br> 千云舞更為疑惑:“就算是猜測,也該有一個疑點。你看到的疑點在哪里?” 顧銘道:“曾暉被抓時,他綁架你的案子又被翻出來過,你卻沒有再一次為他澄清?!?/br> 千云舞嘆息一聲,惆悵道:“顧銘,你果然很聰明。我們初見時,你就把我身上的問題全看透了。而今,我稍微有一點小心思,還是未能逃過你的眼睛?!?/br> 顧銘苦笑道:“猜測終究是猜測,并不可靠。我曾對你的猜測幾乎都是對的,卻又被你提前準備好的言辭巧妙地欺騙了?!?/br> 千云舞道:“女人這種生物最大的本事就是撒謊?!?/br> 顧銘道:“所以你現在是承認了,你仍愛著卿歡,只是迫于某種原因,不得不離開他?” 千云舞搖頭:“你這次猜錯了。爺爺走了,我成了孤零零的一個人,再也沒有任何顧慮,只需為自己而活。若我愛著卿歡,就會不顧一切抱緊他,怎會狠心拋棄他?” 顧銘語塞,他發現自己在千云舞面前的確有些幼稚,連這么簡單的問題都未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