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2章 同窗
滕富強接到一個電話,一個在通訊錄里沉睡了數年的電話。他盯著來電顯示出神,飄忽的雙目仿佛望穿時光,再度回溯美好中學時代的點點滴滴。 他猶記當年白衣翩遷的美少女,記得她對自己哀求的每一個字,也記得她彌散眼角的淚痕,還記得玷染她那一襲白衣的鮮血; 他記得少年時就已高傲如世間霸主的陰梟男生,記得他對自己的每一個輕蔑的笑,記得他冷漠雙目里潛藏的無窮黑暗,記得他拂袖而去的無情; 他還記得曾抓著自己領子質問的少年郎,記得他潔凈兩頰扭曲抽動著的憤怒,記得他憤怒中的無盡苦痛;記得他宛如癲狂的慘然一笑。 七年前,他們都是滕富強的同窗。 滕富強盯著手機上跳動出的名字,心頭默念著“安然,安然”,這些年來,你真的安然嗎? 滕富強懷著無比沉重的心情接聽了電話。電話另一頭傳來恍惚熟悉,卻早已覆蓋一層歲月風霜的聲線。 他的聲音是那么的平靜,隱隱帶著一絲欣慰與感慨,似乎他也因滕富強能接電話而感到高興。 他說:“富強,多年不見,別來無恙?” 滕富強:“安然,你的這句問候該在我們真正見面時才說,而非在電話里說?!?/br> 安然:“一接我的電話,你就知道我們要見面了?” 滕富強:“難道不是嗎?” 安然:“哈哈……這么多年過去,你的聲音還一點都沒變,還是那么的淡定與從容,仿佛就算天塌下來,你的眼皮也不會眨一下?!?/br> 滕富強:“在哪里見面?” 安然:“一針見血,爽快。既然你這么直接,我就不兜圈子了。如果你方便的話,去一趟后山?!?/br> 滕富強:“我等你?!?/br> 他掛了電話,抬眼看一下窗外,昨天才下過雨的天穹并沒有明朗多久,才午后,前一刻還如琉璃子一般舒爽的天空變得陰沉,又一場大雨將至。 他想到多年前的一個雨夜,夜幕如墨,雨幕也變成了墨。他站在瓢潑大雨之下,任大雨無情擊打自己的身體,直到衣衫濕透,直到每一寸肌膚都被浸泡腫脹。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淋雨,興許是這么做能讓自己的心好受一些。又或者,他是不忍心看著那個女孩獨自淋雨——大雨天,若一個男孩無法為一個女孩撐起雨傘,不用伸手或脫衣去為她遮雨,只需安安靜靜陪她淋雨,興許也稱得上浪漫。 當時的滕富強不覺浪漫,除了如潮水般沖擊而來的冰冷與刺痛,再無其他感覺。而今,再度回想起那一幕,他詭異地感覺到了浪漫。 可惜,時間不會倒流,他再也沒機會陪那個女孩淋雨了。 滕富強靜站了一小會,從回憶中漸漸蘇醒過來。他沒有帶傘,也沒穿雨衣或筒靴,就這般干干凈凈出了門。 他家在縣里的車站邊,是一所不大不小,裝飾也很一般的房子。他畢業奮斗數年,專程回縣里買的這所房子。 有人覺得他傻,明明年輕有為,卻不愿去大城市發展,選擇了偏安一隅。住這樣一所平凡的房子,在一所惡名昭彰的學校里任教,無疑是徒耗韶光。 他卻不這樣認為。他覺得,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歸屬之地,那個地方不一定美麗,不一定富有,不一定繁華。相反,它可以丑陋,它可以貧瘠,它可以荒涼。 簡單的例子是,年過花甲的老人,心心念念的歸屬之地,往往最平凡、最不起眼的小地方。 因為,那是他們的心靈寄托之地,只有置身在那個地方,方才有真正活著的感覺。 滕富強就是如此,他在年齡上沒有那么老邁,在心靈上卻早已鬢染白雪。他失去了這個朝陽一般的年紀里該有的熱情與沖勁,只想安安靜靜活在自己的歸屬之地里。 而這個縣,就是他向往的歸屬之地。 他選擇步行,從家里慢慢走,走到烏云密布,走到大雨傾盆,他仍不疾不徐地走。 當他走到學校門口,全身濕透,衣服和發絲都緊緊貼著皮膚,變得消瘦了,也變得靈動了——只有痛痛快快淋過雨的人,才懂得“水之靈”的意思。 他大步走進學校,穿過大cao場,穿過教學樓,穿過沙地cao場,穿過宿舍樓,終于走到學校后山。 所有人都知道,立在學校后方邊緣的這塊突起之地并不是山。生于四川這個山巒環繞的人都認識真正的山。它們巍峨綿延,它們綠意澎湃,它們生機盎然。每一座山都被油亮的綠植覆蓋,每一座山都流淌著清澈甜美的泉水,在這里,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高。于是,它們成了佛教僧侶或飛禽走獸的樂園。 深山中,清晨黃昏綿長敲響的鐘鳴,抑或是偶然響動的蟲鳴,獸吼,水聲,均是那么的悠遠美妙,宛如世間最杰出的音樂家奏響的奇特音符。 可是,文明的步伐破壞了山林的平靜,大量植被被砍伐,它們成了灶頭下方的柴火,抑或是精美陳設的家具。無憂的野生生物躺在冰冷的槍響聲下,它們被呈上貪婪者的餐桌,或者變成毛茸茸的羽衣。 滕富強想到了多年前的自己,他也成了無情的伐木工人。 后山只是一片小山包,哪怕站在近前,仍能一眼看盡。 它光禿禿的,沒有林木,沒有植被,只有森白色與黃褐色交織的亂石。 這樣荒涼的山包,就算它如真正的山脈一般巍峨廣袤,也遠不是世人所熟悉的山,它不過是一片沒有生機的死地罷了。 多年前,滕富強親手使它變成了死地。 他淋著雨,一步步往上攀登,一直走到山包的最頂端,居高臨下,看到山腳,也看到上層布滿玻璃碎片的圍墻。 那時候,那個女孩,就在山腳與圍墻的接口處變成了血人,變成了亡靈。 七年的雨打風吹,那里終于沒了血跡,變干凈了,也變陰森了。 滕富強盯著那里出神,竟不知何時身邊多了個人。 直到頭頂多出一葉傘,冰涼的雨水味道淡去,他看向旁邊的人,露出久違的笑,“你來了?安然?!?/br> 他旁邊的男子很高,比他高出半個頭,而且他的背脊撐得筆直,像堅毅的山峰。因而,他靜靜站著,便如巨人一般偉岸。 他也笑了,對著闊別多年的同窗說道:“現在的我,不叫張安然,叫張安?!?/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