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搖曳到最明亮的那刻，突然響起的尖叫聲傳入到人們的耳朵里，人們紛紛扭頭，好奇的目光看過去。

    時間在那個剎那停頓，鼓點聲消失，人們的動作定格，跳動的火焰也仿佛被固定在某個形狀。

    當周圍事物恢復正常，人們的臉上便流露出恍然的神情，進而出現一些試探性的目光和舉動。

    外來者的隊伍中只有三位女性，其中阿達母女與安古是一家，對于阮養，多數芒克人在心里將她與方笑云聯系在一起。片刻前，方笑云還為這類聯想萬分惱火，此刻卻一點都不介意。

    “啊你想跳舞。好啊，我都不知道你居然會跳舞？”

    “不是不是不是?！迸畾⑹诌B連搖頭，

    “可是大家都這么認為?！狈叫υ茡]手在空中畫個圈。

    “別人怎么想跟我沒關系?！比铕B冷著臉說道。

    “適當的放松有助于心境的成長，根據我對異界之法的初步理解，于此道頗為注重......跳舞而已，不妨試試看?！?/br>
    與阮養的約定是一場交鋒，方笑云之所以這么做，源自于異界記憶中包含的思想，使得他從別的角度審視心障與心魔，看法因此發生根本性轉變。按照那種統稱為“科學”的思想，心障與心魔實際上就是心理障礙，是一種病。比如有人溺水后從此怕水，強壯的漢子害怕蟑螂，都屬于這類范疇。

    心理疾病先傷己后傷人，運用于修行世界，心障與心魔的威脅被放大，原因在于修行者擁有的力量過于強大，心理問題導致情緒失控，進而失去對力量的控制，不等傷人，自己先被弄死掉。

    走火入魔......那個世界不是沒有這個慨念，只不過威力不像在修行者身上那么恐怖。想要克服它有兩條途徑，一是憑借強大的信念與意志，再就是排解與疏導。整體而言，神州大陸的修行者偏重于前，科學世界則對后者較為精通。

    對此，方笑云心里已有部分設想，只是還沒有制訂出具體步驟。他看出并且相信，阮養對自己的心誓其實源其對修行的追求，以此為餌，在沒有失去希望前，她只能、而且一定會接受。

    當然最終的輸贏充滿未知，風險依舊很大，但與此前無從下口的狀況相比，已經算是進步。

    這就是所謂“異界之法”。如果可以的話，方笑云希望“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之類的話化解危機，然而他有自知之明，諸如大智、大慧、大德、大賢之類注定無緣，不如老老實實地去做。

    女殺手的殺意與死意看做冰山，其堅固幾乎不可能摧毀，唯有通過螞蟻啃食的方式一點點地啃，再用火將其逐步烤化。

    心理由情緒沉淀而生，在此期間，任何能夠撼動其情緒的事情都可能對結果產生影響。

    “絕不！你是不是在戲弄我？”

    阮養的神色由羞惱轉為冷漠，身上釋放出危險的氣息。旁邊阿吉馬上起身，老符師手握神符，幾名玄甲戰士用手扶刀，暗自戒備著。

    “不跳就不跳，至于這么認真？”眼看事態趨于失控，方笑云不再強求，也把臉拉下來?！澳阋沁@樣，咱們可沒辦法進行，我這個人心直口快，哪天隨口說句玩笑，或者講了什么你不喜歡聽的就把命送掉，豈不冤枉?！?/br>
    “......我豈會那樣做......”

    看看無事，周圍人便又坐回去，看到阮養的反應如此激烈，那些想趁機發出邀請的芒克人也都熄了念頭。

    “別以為我傻，剛剛你差點想出手?！狈叫υ茙е穆曇舻?。

    “那是因為......”阮養有些窘迫，一方面因為之前的反應確實過激，同時還有對方的表現——哪有修行者這樣講話，何況是個侯爺。

    才想到侯爺，侯爺便將身姿擺高?！八懔怂懔?，本侯胸懷寬廣，不與小女子斤斤計較。話說回來，你到底愿不愿意伴我做事？”

    “......得看是什么事?！庇辛酥暗慕涷?，阮養再不敢大包大攬。

    “放心，本侯知人善任，絕對是你最擅長的事情?！狈叫υ普辛苏惺?，示意她靠近點。

    “......你說好了，我能聽見?！弊焐想m如此講，阮養依舊強忍著不適把身子探過去。

    “為避免誤事，去做這件事之前我得先考考你?！狈叫υ谱屗粗車?，隨意說道：“你覺得，今天這樣的場合適合做什么？”

    “跳舞唱歌喝酒吃rou?！比铕B冷冷回答道。

    “啊你居然會開玩笑！”方笑云表情震驚。

    我還會殺人。阮養強忍著沒說出來。

    “看來你不知道?！狈叫υ埔姾镁褪?，嘿嘿一笑說道：“歡慶的氣氛，熱烈的歌舞，漂亮的姑娘加上本侯提供的美酒，嘿嘿，這場時候，最適合施展詭計謀害好人?！?/br>
    “謀害誰？”阮養微微皺眉。

    方笑云指指自己。

    這個人真真不要臉到極致。阮養心里暗罵，又不禁為之感到疑惑。

    “誰要害你？”

    “當然是他們當中的某些人?！狈叫υ茖⒁暰€撒開，泛泛不知針對的是誰。

    “芒克族？你不是在幫他們？”阮養愈發奇怪。

    “所以才叫人氣憤......我這么煞費苦心地幫你，你還不是惦記著殺我?！狈叫υ茟崙嵅黄秸f道。

    “......別說我?！?/br>
    “好好好，不說就不說?！狈叫υ七M一步提示：“看看，是不是有些該來的人沒有來，不該走的已經走了?！?/br>
    “芒克族好幾百人，難道都來陪你一個?！?/br>
    阮養一面觀察，嘴里一邊說道。這次方笑云沒有解釋，只讓她仔細觀察。

    “好人難做，難在想做的事總是會壞掉一些人的事，于是就有些不知好歹的家伙想要搞事?！?/br>
    他在這邊感慨，阮養的視線在周圍人面孔上飛速掃過。她是最出色的殺手，過目不忘是基本功，此前雖未對芒克族過多關注，但還是本能地將那些值得記的人物記了下來，此時經過對照，很快有了結果。

    雖對人情世故不精通，但在有心之下，阮養還是從中發現幾處疑點。內心涌出驚異，她回頭對方笑云說道：“就因為那些人沒到或者走了，你就懷疑他們想害你？”

    “當然不止。那些更深入的東西，擺在面前你也看不到，說了你也不會懂?！?/br>
    “......是不是與異界之法有關？”阮養沒有就此反駁，皺眉問了句。

    “呃？是的啊?！?/br>
    她竟然由此想到異界，算得上意外之喜。方笑云順水推舟道：“將來你會明白的。我也在學，還得適應?！?/br>
    阮養點頭，隨后道：“我不明白，芒克人為何要害你？”

    方笑云的神情透著思索?！瓣P于這個我也沒有完全弄明白，根據一些跡象，可能是受人連累?！?/br>
    “什么樣的跡象？”

    “說個最簡單的，入谷之前的那場戰斗你看到了，在你看來，他們的表現如何？”

    “爛到不能再爛?！碧岬綉鸲?，沒有幾個人比得過阮養，毫不猶豫說道：“那不叫戰斗，根本是在送死?！?/br>
    “送死？嗯，說得好。一個傳承這么多年、困境之中苦熬這么多年的部族，面對不可能打贏的戰斗，為什么會蠢到送死？”

    阮養神色微變?！澳阌X得他們故意的？這怎么可能？”

    方笑云淡淡說道：“一般情況下自然不可能。而且那些戰士未必知道，只不過是被人利用罷了?！?/br>
    “??？我明白了。芒克人內斗，有人借你的力量消耗對手，原本這個計劃已經成功，可是因為你的身份變化和對芒克族的未來規劃，導致其最終目標注定難以實現，所以又要想法害你?！?/br>
    不知不覺中，阮養跟隨他的思路想下去。能夠修行到今日地步，她的智慧毋庸置疑，以往專注于劍書與殺道所以不懂，一旦開始就漸漸上路。

    “是不是這樣？”

    “差不多了?！狈叫υ瞥羝鹉粗??！昂脜柡?，才一說你就懂了?！?/br>
    “我......”

    阮養不知道該高興還是應該生氣。以往她對這類事情毫無興趣，從不參與，今次不得不開動腦筋。還別說，那種由表及內的推導能夠轉移心神，想通關竅時頗有成就感。她甚至從中找到一些久違的“樂趣”，只可惜因為對著這個人，樂趣難以持久。

    “既然知道，你為什么還要進來？甚至還住下來？”

    “別忘了我來這里的目的，來都來了，哪怕龍潭虎xue也要闖一闖。另外我要看看，芒克族有什么東西值得爭搶?！?/br>
    “結果呢？”

    “你也看到了，除了一群快餓死的笨蛋，有點價值的就只有阿瞞?！?/br>
    “芒克族內斗因阿瞞而起？”

    方笑云笑起來?！懊⒖伺阂驗樗麪庯L吃醋倒有可能，決不至于上升到部族內爭?！?/br>
    “那是為什么？”

    “這就是我要你查明的事?！狈叫υ菩χf道。

    “我？”阮養楞了一下，隨即道：“好，我馬上去辦?！?/br>
    “等等！”方笑云趕緊伸手攔?。骸澳愦蛩阍趺醋?？”

    “當然是把那些人抓起來，挨個審問。之前你說的對，我很擅長做這種事?！比铕B毫不遲疑，表情信心十足。

    “喂喂喂，你想讓我與芒克族重新開戰？那樣的話我還送糧食干嗎，不如直接把他們殺光?！狈叫υ七B連搖頭?！澳氵€弄錯一點，審問什么的，這里有大把的人比你強。我要你去做的事情，卻沒有一個人比得上?！?/br>
    如果沒有后面那句話，阮養多半控制不住發怒。聽完之后，她強壓著心頭火氣，說道：“那就快點說，你到底要我干什么？”

    方笑云一點也不著急，“你看看你，又著急了。我跟你講，異界法則從有句話：沖動是魔鬼。意思是：為人做事皆如修行，明心，凈氣，方可劍心通明，對了你是用劍的，這句話正適合你?！?/br>
    “......沖動是魔鬼......”

    阮養沉默下來，心里喃喃重復著這句話，一邊暗想異界法則果然奇異，如此簡單粗俗的字句，道理卻表達得如此充分。

    明心凈氣，劍心通明，這是她一直追求的目標，又豈能不懂。只不過在方笑云面前，實在難以保持罷了。

    她在心里感慨，方笑云接著說道：“芒克族既無實力，值得爭搶之物只有阿瞞和他的弓箭，如今它們都在我身上，而且我有把握，阿瞞即將加入我的隊伍?！?/br>
    方笑云從懷里拿出一把只有手掌大小的弓和那只三寸長的小箭，放在掌心把玩：“阿吉說這套弓箭是芒克族祖傳之物，只有出自本族的覺醒戰士才能使用，我試了試，這個說法可能是真的?！?/br>
    換句話說，這套弓箭放在別人手里也無用，即使在芒克族內部，也只有阿瞞覺醒之后才能使用。

    “結合這些事實，你考慮一下，內斗的原因究竟時候什么？”方笑云說隨后問道。

    “是啊，為什么呢？”阮養皺眉思索。

    “總不會是像你一樣主動求死?！狈叫υ瞥脵C取笑道。

    這個人比沖動更像魔鬼。阮養心中暗恨。

    方笑云接著道：“僅憑芒克族的力量絕對不敢打我的主意，倘若他們真的發瘋，我不介意大開殺戒。合理的解釋只有一個：外援?！?/br>
    “可是芒克部族封閉自守，從不與外人接觸......”

    “那是過去?！狈叫υ频f道：“一個快要滅亡的部族，經過如此多年消磨，總有人會放棄信念為自己打算。芒克族雖然窮苦，但畢竟占據著這塊土地，掌握著一些秘法秘術，加上幾百口人......把這些全部賣掉為少數人換來一條出路，是能做到的?！?/br>
    又一撥少女輪換上場，其中有兩個是曾經過來發出邀請的人，方笑云遠遠望著她們，神色趨冷。

    “單單這些女孩兒，就可以賣一大筆錢?！?/br>
    “......”

    阮養有些茫然地回過頭，望著那些正在揮臂抬腿的少女，內心殺意重又抬頭，幾度難以遏制。

    她是來自古越的殺手，對芒克人沒有人任何感情，對方笑云更是......如今是說也說不清。然而遇到這種事情，阮養捫心自問，倘若方笑云推斷正確，即使他不要求，自己多半也不會坐視。

    如今的區別僅在于，她要按照方笑云的要求的方式去做，不能痛痛快快殺人。

    “我明白了，首先要查明謀劃的人，然后是外援?！?/br>
    阮養深深吸口氣，說道：“你不準我抓人審問，該怎么做？”

    方笑云回答道：“謀劃之人會盡快與外援溝通，商量如何行動，比如今晚就是一個好的時機。我要你找出他們當中最可能的首腦，監視其一舉一動，弄清楚聯絡的時間、地點與方式，最好能知道行動計劃?！?/br>
    說著，方笑云嘆了口氣：“你知道的，我身邊的這些人都已露相，既不適合，本事也不如你。聽巨靈王說，你跟蹤他和阿吉長達多日不被發現，真厲害?！?/br>
    這句話發自內心，原本方笑云還對女殺手不以為然，自從聽到巨靈王講述經歷，對她的評價直線上升。

    “那個蠻奴也很厲害?！?/br>
    得到這樣的夸贊，阮養瞥了一眼阿吉，“如果沒有那條鐵鏈，我沒有把握不被發現?！?/br>
    “一直和你說，那條破鏈子得拿下來?！狈叫υ朴行阑鸬囟⒁谎郯⒓?，再對阮養強調道：“阿吉就是阿吉，不是什么蠻奴。這是頭一次，我不與你計較，不準再有下次?！?/br>
    阮養楞了一下，微諷道：“如果他不是地荒族少主，你還會不會這樣講？”

    “將來你會知道?！?/br>
    方笑云懶得分辨，說道：“事情已經清楚了，你去做吧，拿點本事出來，別讓我失望?！?/br>
    “先等等?！?/br>
    或許是受到異界思想的影響，阮養反而沒急著走：“按道理講，謀劃者要賣的時候他們自己的族人，并非一定要對付你。你為什么斷定他很快就會與外援聯絡？你已表明態度不會久留，而且會帶走阿瞞，既如此，等你走了豈不是更安全？”

    方笑云詫異道：“呦呵，這么快學會主動思考，不錯不錯，可惜不夠全面?！?/br>
    “你......”

    “開個玩笑?！狈叫υ戚p輕擺手?！皟煞矫嬉蛩?。第一。出賣全族這么大的事情，謀劃不可能是一天兩天。我的到來對芒克人而言很突然，極有可能影響到謀劃之人的布局，必須讓外面的人知道。而且，我雖然不會久留，但是在沒有把握控制祝他們之前不會走......這是投資，我花了錢、投入了精力，要的就不止是阿瞞一個?！?/br>
    “抱著這樣的打算，好意思說自己是好人，做好事？”

    “好人好事是順帶，本侯無需刻意而為，所至之處皆為善地，所為之事皆具仁心?！?/br>
    “......第二條?！?/br>
    “難道你不認為，本侯比芒克族全族的價值更高？”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謀劃者可想想把我一起賣掉。既然他與外界有聯絡，沒準兒早就聽說過我的威名，甚至有可能，其原本就是原本就肩負著某些針對我的某些使命，只不過時機未到，還沒來得及施展。那樣的話，我的到來正合某些人的心意?！?/br>
    聽著這番不知廉恥的話，阮養流露出震驚的神情。

    “你未免太多疑了，而且......自大到極點?！?/br>
    “是不是自大，等知道外援的身份就能知道。不怕告訴你，這事我心里有點數，只等你查明之后驗證......哎你怎么走了，我還沒說完啦?！?/br>
    “去驗證你是不是狂妄自大?！比铕B頭也不回說道。

    “呃，可......”

    方笑云朝她的背影喊著。

    “......忘了告訴你，巨靈王已經在做這件事，你與他配合點，別打架?！?/br>
    “......”

    遠處阮養踉蹌幾步，險些一頭摔倒。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