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白清靈直直的盯著報紙上面的那條新聞。 字都認識,可是拼湊到了一起,她就不想看了。 她閉上眼睛,聲音也顫抖了,“拿走吧?!?/br> 小趙收回報紙,放在一旁,站在病床前看著她的樣子,也不說話,也不離開。 白清靈的思緒很亂,亂到腦子鈍痛嗓子發緊,胸口也疼得喘不過氣來。 她緊閉著眼睛捂著胸口彎了腰,縮成了小小的一團。 顏樓在她失蹤以后就回了海城,就去打仗了。 他與白大帥幾經沙場那么厲害的一個人,就這么失蹤了,就這么生死不明了。 她抓起枕頭把臉埋了進去。 小趙站在那里看著她,看著她疼到窒息,疼到悶聲哭泣。 許久,小趙聽到白清靈埋在枕頭下鼻音濃重的聲音響起。 “你說,他顏樓會死嗎?” “不知道?!彼f。 顏樓所在的臨時戰地指揮所遭遇炮彈襲擊,整個指揮所被夷為平地,打掃戰場的士兵在殘肢斷臂中拼湊了許久,也沒有一具完整的尸首。 在小趙看來,顏樓已經兇多吉少了。 她看著白清靈趴在那里努力不出聲的哽咽著。 不忍再看,她說了一句,“我去找醫生?!?,就轉身推開了門,又將門關好。 守在門外,小趙木然的站著。 病房里,白清靈終于嚎啕大哭。 這一刻,所有的算計,所有的利用都不重要了。 這一別,就這么生死兩隔了么。 她設下計謀讓他回了海城,讓他去北倉,可是從沒有想過要害死他。 報紙上被炸出深坑的指揮所里,滿是斷肢殘骸。 讓她怎么能相信,那個與她恩怨仇深愛恨糾葛的男人還能活著啊。 白清靈一手抓著枕頭邊緣,咬著手背哭聲支離破碎。 欠了那么多,又還了那么多,終究還是害了他??! 她害了他??! 顏樓,顏樓,顏樓??!—— 咬住手背的哭聲并不清晰,卻疼痛到了極點。 她無法宣示她極度后悔的悲哀,無法再虛偽掩飾滿腔悔意和遲來的愛戀,她腦海里的每一個畫面都像是一把鋒利又滿是齒牙的銼刀,遲鈍而激烈的割她心肺。 小趙回頭看向窗戶里,趴在床上狠狠咬住手背發出絕望嗚咽的女人。 她很疼吧,她的心也很疼吧, 小趙想。 小趙木然的看著被白清靈扯下來的輸液針,看著為了捂住哽咽被牙齒咬得血流如注的手背, 她想了一會兒,推開了門。 小趙走過去站在床邊,按住她被輸液針劃傷正在流血的手,將她另外一只手背慢慢扯出來,認真的告訴她,“白清靈,去找他?!?/br> 白清靈視線模糊著眼淚,緩慢而僵硬的抬頭看向小趙,抽噎著重復著,“找他?” 她低下臉看著被血點迸濺的枕頭,“還找的到嗎?!?/br> 滿地殘骸。 白清靈閉起了眼睛。 “你失蹤后他在找你,現在他失蹤,你去找他?!?/br> 在小趙的邏輯思維里,禮尚便往來。 顏樓尋白清靈了,白清靈就去尋他。 不管是活是死,是好是壞。 白清靈茫然的睜開眼睛,“他,找我了?” “他找了?!毙≮w在她怔神的時候,替她重新換了一個輸液針,又重新幫她處理好,對她說,“我去找報紙,你等我?!?/br> 小趙說完轉過身,想到了什么,又扭頭看她,“你要等我?!?/br> 白清靈點頭。 有了白清靈的承諾,小趙才放下心來,推門去心理科診室取報紙。 白清靈穿著藍白條的病號服無助的坐在床上,眼淚控制不住的順著面頰流向了下巴,砸在了被上。 小趙說得對。 沒親眼看到尸體,為什么要認為他已經死了。 他也可能是受傷了躲在某一個角落里,也可能逃開了沒被人發現。 她要去看看,要去看看才行。 白清靈緊攥著手,閉暗的心口里鉆進了一絲光亮。 門被從外面推開了。 簡西年手臂做完了手術,石膏外纏著紗布,被吊在了胸前,蒼白沒有血色的臉上低著溫和的笑著,他一步步走過去,看了看白清靈哭得模樣,笑意就更深了,“你看,命就是這樣的,你失蹤了,他便離開了,他離開了,便也就死了?!?/br> “他沒有死?!卑浊屐`沒有看他,眼睛盯在一處,語氣沒有起伏,也沒有感情,“他失蹤了,他沒有死?!?/br> “白清靈,你要接受現實,北倉戰地指揮所被炮彈襲擊,在場者無一生還,顏樓沒有可能會活著的。而且,他死或者不死,都與你沒有任何關系了,你們已經離婚了,你不再對他有責任了,他也選擇離開外灘離開你了?!?/br> 簡西年看著桌上的報紙,走過去單手拿了起來,指給她看,“你瞧,他死了,顏樓死了?!?/br> “他沒有死!”白清靈咬著牙,聲音從齒縫中擠出來,她冷冷的看著簡西年,“我再說一遍,顏樓沒有死?!?/br> 簡西年不與她爭辯了,他將報紙放在一旁,坐在床邊看著她,“你疼嗎?過敏,很疼嗎?” 白清靈淡漠的收回視線,盯著虛空的一點,默默搖了搖頭,“過敏不疼,顏樓失蹤了,我才開始疼?!?/br> 簡西年見她這般不加掩飾宣示的愛意,溫和的笑臉僵了一下,緩了一下,笑道,“淡忘一個人總是需要時間的,就像我的父親母親,他們死的時候我也很疼,可是疼著疼著,就不疼了,你看,” 他按了按裹著石膏的手臂,“一點都不疼了?!?/br> 白清靈眼神漠然冷淡,“簡西年,我們相處時間不長,糾葛不深,你現在放了我,讓我走?!?/br> 簡西年搖了搖頭,回答的很是干脆,“不放?!?/br> 白清靈又怎能不清楚他不會放過她,便也干脆說道,“活人不放,死人放不放?!?/br> 她扭過臉,直視他,“對,我現在就是在逼你,要么放了我,要么我死,你再放了我?!?/br> 簡西年昨日才剛剛經歷過,聽到這話也是一怔。 他溫和的笑容淡了下來,也似乎認真的思考了。 如果她死了,他會怎么樣,是不是像原來一般,疼著疼著也就不疼了。 可是,他垂下眸子,看著枕頭上的血跡,看著她被牙齒咬得血rou模糊的手背,許久,抬起頭來,“你死,我便陪你?!?/br> 白清靈十分不理解他這份說要生死相隨的感情到底是哪里來的了。 明明想處也不過半個多月,明明也才認識不過半個多月,怎就這般連尸體也不放過了。 她沉默了一會兒,搖了搖頭,“我還不能死,我要去找他?!?/br> 簡西年看著她,“你現在還不清醒,等你清醒了就知道了,人死是不能復生的?!?/br> 他凝視著她,“人沒有下一輩子,許諾再多也無法實現,你不要再用生死來威脅我,沒有用的,你知道我是什么樣的人,既然做了決定,要么你我共赴黃泉要么我比你先死。白清靈,你明白了嗎?” 這般近乎病態的執拗白清靈并不理解。 但是不妨礙她拒絕,“我不明白,我更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為什么非得扣著我,我與你一來沒有感情牽絆,二來沒有仇恨羈絆,你無非就是想找一個當家主母,你大可以去尋找,放眼外灘,比我好的數不勝數,你又為什么非得是我?” 簡西年注視她,輕笑道,“你怎知道就沒有牽絆沒有羈絆了,比你好得又好在了哪里?模樣不如你美麗,氣質不如你優雅,書讀得不如你多,腦袋不如你聰慧,你這般女人,怎樣就是數不勝數了?白清靈,除卻你在顏樓面前被利用的價值外,你有太多女人沒有的東西了?!?/br> 他在白清靈越來越冷淡的視線里,繼續說道,“所以,我無論如何都不會放了你?!?/br> 門外,小趙手里拿著一疊報紙,在推開門的時候就聽到了這么一句話。 面無表情的臉就帶了冷意。 簡西年聽到腳步聲,扭頭看向小趙時,笑了笑,“我可是記得你,你是第一個將我打傷的人?!?/br> 打傷的人,卻不是打傷的女人。 白清靈抿了下沒有血色的唇,擺手讓小趙過來,“給我看看?!?/br> 此時她早已堅定了想法。 也想看看在被車接車送不接觸外界一切的時間里,到底都發生了什么,他到底在她失蹤的時候,都做了什么。 簡西年在看見報紙的那一刻,溫和笑容淡了一些,卻也還是笑著說,“我卻不知道你與喬遷關系到底如何了,生怕你看到會難過,就沒有準備給你看了?!?/br> 幾十份報紙厚重的一摞,頭版頭條上均是重犯喬遷被捕,和碩大的尋人啟事。 白清靈的心揪了起來。 喬遷必然要遭受一番折磨了。 如果不是她的蓄謀,喬遷怎么會做這種事情,又怎么會被顏樓以這般罪名抓捕。 她一張一張翻到最下面,在看到連續半個多月的日期,一日不差,大小報刊均是有刊登時,對喬遷少了幾分擔憂。 顏樓做事白清靈是有幾分了解的,他做事十分干脆,殺人便是直接了斷,如此鋪天蓋地的十幾天,不會害喬遷的性命。 可是想到了這里,她閉上了眼睛。 即便到了這種地步,再加上簡西年發的離婚啟示,他應是會猜疑她早已拋下他遠走高飛了吧。 所以才會停止了尋人,才會決然去了北倉。 白清靈顫抖著手,大顆大顆眼淚滴在報紙上,洇濕了上面的字。 他哪里是去打仗,他分明就是去赴死! 簡西年看著她,小趙看著簡西年。 “你出去?!毙≮w說。 這聲出去,自然不會是說給白清靈聽的。 簡西年抬眸看向她,俊秀容顏上有溫和的笑意,“前朝趙家有女,力大而迅猛,通智卻無情,但凡出生女者必被溺死,你是怎么活下來的?” 小趙面無表情的盯著他,不說話也不動。 白清靈倏地抬起臉,她伸手就拉了拉小趙,“簡西年不會傷害你,”她扭頭看向簡西年,“是不是!” 簡西年笑著回視她,笑意也更深了些,“你讓她出去,我與你說?!?/br> 白清靈對小趙說道,“我不會有事,你出去找醫生,我也會去找顏樓?!?/br> 小趙盯著她看了一會兒,點了點頭,轉臉看向簡西年,“簡氏一族,還沒死絕?!?/br> 說完,她轉身離開。 簡西年怔住,扭頭看向走出門外,關門的小趙。 白清靈對小趙的來歷并不了解,但是尚還記得醫生在她第一次說喜歡小趙要與她做朋友的時候,有提過一嘴她有一些特別之處,至于是什么,后來便沒有機會再說了。 現在看來,小趙的身世與簡西年大約是有關聯的。 門關上,她對簡西年說,“我用小趙與你做交易?!?/br> 簡西年淡淡笑了笑,“你忽然對朋友這般冷酷了,讓我都不好和你說用她來與你做交易了?!?/br> 白清靈知道他想差了。 便順著他繼續道,“她不同,身份如何我并不關心,也不清楚,”白清靈冷淡說道,“你想用她做什么交易?” “最后一句話,是威脅還是,”他頓了一下,“還是事實?!?/br> 白清靈瞇了下眼,“條件?!?/br> “你說我還有什么值得你要的東西?”簡西年苦笑一聲,神色落寞,明知道是拒絕,還是問了她,“我這個人給你,你會要么?” 白清靈搖頭,在簡西年的失落笑容中說道,“我要自由?!?/br> 簡西年垂下眸子。 很久都沒有說話。 白清靈知道自己賭對了。 小趙最后一句話里的‘簡氏一族,還沒死絕’,大約說得不是他的雙親,便是他的直系親屬了。 會是誰,她并不在意,但是這個機會她不想放過。 “好?!焙單髂暾f完,看向白清靈,“如果她告訴我我的meimei在哪里,我就放了你自由?!?/br> “這不可能!”白清靈皺眉,“她一直在醫院里,就算知道你們簡氏一族的消息,也不會知道你親人在哪里,而且,她說這句話并不一定代表著你的親人還活著?!?/br> 這話是十分理智也十分殘忍的。 白清靈說完,看著他眼眸里的受傷,唇動了一下,別過臉,“如果真的活著,她知道消息我會讓她告訴你,如果不知道你也不能為難她,也必須放我自由?!?/br> 簡西年深深看著她,許久答了一聲好。 白清靈驚異于他的妥協,卻也十分慶幸他的妥協。 扭臉回來要開口說話,視線撞入他的深眸。 白清靈沉默了一瞬,“對不起?!?/br> 她確實同時利用了他們兩個。 小趙,簡西年。 利用他對她的感情,利用了他對親情的珍視,也利用了小趙對她的信任。 * 白清靈離開了外灘。 一個人拿著牛皮箱子,里面有她的衣物,有她的錢財。 臨行前,簡西年開車送她到火車站時對她說,這只是短暫的告別,在他查到meimei的消息后,一定會重新把她帶回來。 那時候,他便不會再放手了。 白清靈坐在車窗邊看著窗外一閃而過的景色。 盛夏酷暑了。 顏樓還在等她。 火車到了寧城,轉車后她直奔海城。 出了火車站,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夾雜著不少異鄉人。 白清靈聽著熟悉的鄉音,眼圈紅了。 她從沒想過有一天還會回來。 心底嘆了嘆氣,她出了站臺,準備去白問笙那里買一輛汽車,再雇一輛汽車夫就去北倉。 亂糟糟的人群中,一個貌不起眼的十一二歲小孩忽然伸手就把白清靈的箱子搶在了手中,然后便遞給了另外一個。 人太多,即便眼睜睜看著箱子被轉了很多人的手中,慢慢消失在人群里,她也無法擠出去搶回來。 人多到她揮手都揮不開了,只來得及抓住離她最近的這一個。 人們早已一哄而散,沒人管這個被她抓在手里的十一二歲的孩子。 孩子成了棄子,無助的發出救命的呼救聲。 白清靈皺了皺眉,“你搶了我箱子,還呼救命,我說要殺你了么?” 她不在意箱子里的錢財和衣物,但她不想輕易就這么被別人算計了。 那孩子見她沒有說要找回箱子,也沒有說要把他扭送巡捕房,著實松了口氣,支支吾吾了一會兒,再抬頭仔細看清楚她的臉時,張了張口,說道,“顏夫人!” 白清靈挑眉,“你說什么?” “你是顏大帥的夫人!”男孩像是得了天大寶物一般興奮起來,“顏大帥登了半個多月的報紙,懸賞尋人,都漲到十萬塊大洋了!” 白清靈一怔,“你說,顏大帥?” “是啊,顏大帥,”男娃說一半就停住了,哭喪著臉說,“可是顏大帥死了,找到夫人也沒有用了,沒人肯花十萬塊現大洋找你了?!?/br> 白清靈下意識的怔住,手也松了,男娃一掙便頭也不回的跑了。 她失神的看著街面,許久,蹲了下來,臉埋在了雙臂里。 無論她多么信誓旦旦的要去找他,可是所有人都說他死了。 她咬著唇,咬出了血痕。 就是忍著不哭。 如果連她都認為他死了,那這世上真的就沒人再去找他了。 就算是他死了,她也不能讓他一個人孤零零的游蕩在北倉。 孤單了那么多年,她不能再讓他一個人了。 片刻后,身前皮鞋踏著地面的腳步聲響起,人影遮擋住烈日的熱浪,陰影中,她抬起了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