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琴女蘇溪
樓船中的飲宴進行到這個時候,已然過半。 學生這邊,坐在末位的竹可心與池玥瑄本就不喜這種場合,更不好飲酒,在場的人一看便知,自不會有誰做出為難兩個女孩的舉動。 倒是居中位置的杜弋和王續興致頗高。大概出于潛意識中既來之,則安之的心態,二人似乎于不自覺間已慢慢代入進了這個時代,能夠同趙均這樣頂端的權貴同席,又享受著此般禮遇,心情暢快之下,酒便喝的多了一些。 在靠近沈韓的一張條案后,秦舒瑤和周柯則表現得明顯克制許多。 跟隨沈韓、蘇燁,幾乎經歷了此前全部過往之后,周柯自是可以透過眼前的酒宴琴瑟,捕捉到一絲背后的玄機,縱然明知此處并無危險,但他還是始終未曾疏于防范。 秦舒瑤的表情恬適淡然,實則內心卻比周柯還要得清醒。這個可以洞悉人心的女孩,異常清楚自己的使命所在,每一個微小細節,都有可能成為關乎大家生死安危的關鍵,不由得她不去細細體察。 事實上,但凡有秦舒瑤在,也確實能給沈韓一種踏實之感,不僅源于她的神通,更包括對女孩人品與心性的信賴。 雖然這個時代的很多行事規則,他尚不完全明晰,但當那琴女出言之時,沈韓還是敏銳的嗅出了一分不尋常的味道,他看似不經意地將頭偏過,向著秦舒瑤這邊望了一眼。 場中大多數人此時都被那琴女所吸引,露出驚異、好奇,亦或兼而有之的神情,秦舒瑤好像也沒能例外,她嘴角帶著笑,目光未離那琴女寸步,無可奈何般地搖了搖頭。 笑,與搖頭,其中的含義或許是無關緊要,又或是無需多慮。女孩的眼神自始至終并未與沈韓有過片刻接觸,但僅憑著二人之間的默契,沈韓已是了然于胸,便也微笑著轉而望向下方女子。 在趙均的設想中,今晚這出高山流水遇知音既已演得差不多,接下來理應是套套親近,走走過場,然后賓主盡歡地散席而去,沒成想枝節竟然出在了這琴女身上。 這個講求身份尊卑的年代,歌妓藝人、清倌紅倌無疑處于社會的最底層,歷來都只聽說過主人家強行要求加戲加碼的折子,何時輪到過她們做主? 即便再有涵養,此時趙均臉上也已有了些許的不快。以他待人的寬厚,多彈上一支曲子本算不得什么大事,但他業已看出沈韓這些人并不喜好琴曲,加之又擔心這琴女加出的戲碼會弄巧成拙,反惹對方生厭,便強自壓了壓心頭的火氣,轉頭看向沈韓。 “井巷女子不懂規矩,讓沈兄弟見笑了。今日咱們兄弟飲宴,圖的是個痛快,若沈兄不喜此道,趙某這就讓她退下便是!” 趙均的話傾向已是十分明顯,沈韓清楚,只要自己順勢附和一聲,此事便會就此揭過。但之前琴女的欲去還留,已讓他看出了事情的不尋常,心中反倒有點好奇,也想看看接下來會發生些什么,于是笑著言道“在下確實是個外行,怕是要荒廢了姑娘的一番心意。但既是姑娘主動提出,想來還有什么拿手的絕藝未曾展露,便再聽聽也無妨!” “即是這樣,那便……”趙均本已抬起右臂,準備揮手趕人,卻被沈韓的后半截話生生噎住,再想回旋都沒了余地,只好暗自嘆了一聲,轉頭對那琴女道“請吧!” 那琴女也知自己壞了禮數,對著趙均再次福身之后,又轉而面向沈韓單獨施了一禮,以示感激,這才重新跪坐到幾案之后,將雙手撫于琴上。 沈韓多年的寒窗苦讀,過去雙眼稍有些近視,但自從神通覺醒之后,大抵都已恢復如常,后來習練了先天功法,目力更是大增,遠超普通凡人。在這一刻,他分明看到這女子的明眸之中,兩股瑩瑩泉水若隱若現,似乎隨時都會噴涌欲出。 未及細想究竟,女子素手輕挑,弦音微顫,一串孤立而遲緩的音符,似是來自遠不可及的天外,又仿佛發自每個人的心底,于猝不及防中彈跳而出。船艙內的眾人,包括沈韓在內,就像被一股寒流瞬間貫通了全身,猛地從坐墊上梗起后背,坐直了身子。 那琴音婉轉鏗鏘,一副恢弘而悲涼的大世躍然浮現在眾人面前。在這片土地上,烽煙四起,滿目瘡痍,敵人的鐵蹄無情踏過,徒留遍野枯骨。 調式隨后漸趨平緩,而當中的凄然之意則愈發濃烈。戰火雖然平息,主角卻被擄走,流落異國他鄉,命運變得更加凄慘。那曲子期期艾艾,仿似一個柔弱的女子在耳畔哭訴思鄉之情,令聞者傷心,聽者落淚。 就在那曲中的滾滾哀傷行將走向極點時,終于迎來一線曙光,貴人的相助令主角得以擺脫奴役,踏上漫漫歸途,回歸故里。然則在那流淌著歡心雀躍的音律中,又透出無盡相思。主角在異鄉有了自己的骨rou,卻無法將其一同帶回,母子只能面對天涯相隔的結局。 琴曲在這種矛盾的情緒中,戛然而止,將無限遐思留給了聽者。 整首曲子明明貫穿以悲痛、哀愁、怨憤、思念,各樣撕心裂肺的情緒,卻偏偏又讓人聽后,生出一種歷經磨難,方能心磐如鐵的豪氣。在場之人,包括沈韓在內,都被此曲深深觸動,有種垂泫欲泣之感。 此曲名為“胡笳十八拍”,為三國時期的才女蔡文姬所作,講述的是其被胡虜所俘,流落番邦十二年,雖最終歸漢,卻落得母子分離的凄慘經歷。別人不了解這些,趙均卻是清楚得很,甚至于他自己也能彈奏這首曲子。但正是因為了解,趙均的震驚才更甚于他人。 此曲雖然在彈奏技巧上難度不大,或許還不及那首高山流水,但若想把這首曲子彈奏到此等程度,趙均自問自己是做不到的,不僅如此,就連與他相識的那些琴師,恐怕也無一人能夠做到。 琴藝大致可以分為技法、神蘊、靈魂三個境界。 技法是彈奏的基本技巧,神韻是展現琴曲寓意的能力。這兩點,只要勤學苦練,總有一天可以達成,但最后一個境界“靈魂”卻唯有親身體驗之后的大徹大悟,方能做到。 胡笳十八拍全曲共分十八個章節,每一段分別描述了不同的時期,不同的心境,復雜程度可想而知。此女卻是將整曲每個細節的感情色彩盡皆淋漓盡致地展現了出來,趙均如何能不驚訝。 趙均的心中有幾分慶幸,剛才倘若沈韓順從了他的意思,將這琴女轟走,他也將與這般驚為天人的表演擦肩而過。而與此同時,他又有幾分好奇,眼前這女子到底曾經歷過什么,才能將這樣一首曲子演繹到妙至毫巔? 他本是愛琴之人,連帶著也尊崇那些擅長琴藝的琴師,此刻對眼前這女孩,趙均早已沒有了剛才那種輕視。待女子將此曲奏完,他輕輕鼓著掌,站起身來,口中贊道“姑娘琴藝之超凡,一曲胡笳十八拍,令人恍若隔世,想來便是那蔡琰重生,所能做到的亦不過如此,趙某欽佩!” 趙均這番話,既贊美了女子的琴藝,又捎帶著點出了這首琴曲的由來,以免其他人懵然無知,有所尷尬,說的極為巧妙。 大家之前只知女子將此曲彈奏得感人淚下,遠勝那首高山流水,聽了趙均的話后方才明了其背后的深意。文姬歸漢的故事,無論沂王府的人,還是沈韓這些學生都是耳熟能詳,就在眾人兀自咂摸著剛才琴曲中的韻味之時,場中卻又發生了出人意料的一幕。 只見那琴女起身,緩緩繞到琴案前方,抬手將臉上的面紗揭了下來,露出一張艷若桃李的鵝蛋小臉呈現出來,兩行清淚正如斷線的珠子般滴滴滾落,沾濕了面上的粉黛。 女子雙膝一彎,噗通一聲,重重跪倒在地,口中泣訴道“小女子名喚蘇溪,家父本是揚州一員守將,開禧年間,于戰亂中命喪金人之手,我與母親則被金人擄去,流落番邦。后來,母親千方百計設法求人相助,蘇溪這才得返故土。各位英雄斬殺金兵,亦算于小女子有恩,蘇溪就此拜謝!” 言罷,也不待誰人搭話,兀自面向著上首的趙均與沈韓,脆生生地磕了三個響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