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十二 失去靈魂的人類軀殼(下)
女性軍官上下打量玄野,她的目光寧定而有神,許久才開口道“我是這里的指揮官,謝琳·弗拉格。少年人,我不知道你從哪里來,也不知道你是通過何種手段,才取得了聯邦頂尖軍工裝備的cao控權,但是我可以保證,至少在這里,在罪案與軍紀調查科相關人員到來之前,你有選擇沉默或者佯裝無辜的權利。不過我相信,凡是經歷過72小時之前那場噩夢的人,理應更痛恨那些剝奪無數生命的異族,而不是自己的同胞!或許你并不后悔曾經所做過的事情,但抗拒和回避從來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我可以很負責地告訴你,在這個不算太公正的世界里,你永遠不是那最悲慘和最值得同情的一個。因為我們所身處的甲板層下方,現在正躺著整整二十六具年輕士兵的尸體,而且這個數量會隨著時間而不斷增加……” 女性軍官說話的時候,玄野一直保持著相同姿勢,就連視線余光,也沒有任何移動。 婕米有些急了,伸手在玄野眼前晃了幾晃,見對方仍無反應,忙轉頭問道“艦長,你瞧瞧他是不是因為一連幾天發燒,真的把腦子燒壞啦?” 謝琳·弗拉格還沒說什么,那邊玄野卻毫無征兆地開口了“我……為什么……還沒死?” 這是他清醒后所說的第一句話。盡管持續低燒和炎癥所造成的虛弱,使得他喉嚨腫脹沙啞,發音十分吃力,但在場眾人還是聽到了。 特別是婕米。 “咦?呀……唉!”她的小腦袋還沒完全轉到后面,聞言又嗖地一下扭了回來,臉上神情既驚奇又疑惑,“你,你,你……你醒啦?太不可思議了,真不愧是艦長??!不過你的反應好奇怪,一般病人剛清醒,不是應該先眨一眨眼睫毛,然后向身邊照顧自己的人詢問‘我這是在哪兒’這一句才對嗎?” 婕米畢竟年紀還小,即使天性活潑,但這幾天在醫療座艙內,看著一個個原本鮮活的生命從身邊逝去,精神上的無形壓力可想而知。 這時發現自己照顧的病人突然活了過來,婕米的神情,簡直比當時第一次親眼見到無數少女的偶像——揚·斯奇爾林時還要興奮。 ‘這中間也有我一份功勞呢!’ 在心里一番小小的自豪之后,她本想以長輩的口吻,再好好地開導開導病人,教他改邪歸正——畢竟電影里通常都是這么演的,卻驀地記起自己先前的表現,頓時面色一變,臉龐倏然泛起兩片紅暈,哆哆嗦嗦地用手指著玄野“你是不是故意……都聽見了?!” 玄野當然不會回答。 從始至終,他的目光就沒有離開過頭頂的天花板,停頓良久,又再次低聲道“我……為什么還沒死?!?/br> “這應該感謝我們艦長!”婕米鼓著腮,氣呼呼地搶著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剛被送來的時候,身體情況究竟有多么糟糕?軍醫官就差直接宣判你死刑了!要不是艦長幾次堅持要為你治療,再加上……我在一旁照料,你怎么可能有機會活下來偷聽……” 婕米越說越生氣,可玄野的表情則愈加冷淡,他許是聽到了婕米的解釋,緩緩閉上眼睛,再不理睬身邊喋喋不休的雀斑少女。 “艦長,他怎么這樣,一點感恩圖報都不懂……” 婕米猶自不忿,身后的謝琳卻搖搖頭,拉著她走出病房。 剛到外面,隨身攜帶的通訊器就響了,一直留在艦橋的通訊員李智秀匯報道“報告艦長,根據前線最新戰報,奧普特拉原蟲剛剛突破了第四、第五艦隊所布置的聯合狙擊網,往遠海而去。此役中,我軍有多艘艦船遭受重創,另有一艘護衛艦和一艘攻擊型潛艇沉沒,國防部已發來緊急電文,要求本艦停止一切魯莽行動,盡快與海軍艦隊匯合,共同完成補給和傷員的安置工作?!?/br> “還是讓它們逃走了嗎……”謝琳深吸一口氣,盡量平復自己的心態,說道,“知道了,我馬上趕到艦橋?!?/br> 然后又轉向婕米“看起來往后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們都不會再有作戰任務了。既然如此,婕米,還由你繼續負責照顧那個少年,他是國防安全服務局要重點調查的人,而且還藏著不少心事,你要好好開導他?!?/br> “可是……” “不用可是了,這是命令!”謝琳擺出指揮官的威嚴。但片刻過后,她又伸出左手,輕輕拍了怕對方的肩膀,嘆息道,“……這是命令,婕米?!?/br> 盡管有些不太情愿,但往后幾天,婕米依然老老實實地依照吩咐,大部分時間都待在醫護艙內。 或許是因為喪失了生存下去的勇氣和動力,玄野的情緒非常沮喪而消極,甚至一度到了絕食的地步,身體狀況也很不樂觀。 這種自暴自棄的行為,令另一邊生性樂天的少女十分鄙夷,同時也殊為不解。 依照少女天真的想法,自甘墮落和自殺一樣,絕對是這個世界上最愚蠢的事情了,就像一個蘋果蛀了蟲不能吃,那就換一個不生蟲的啃??;一本枯燥的科技期刊不好看,那就換一本輕松休閑的讀??!哪怕你覺得個體生命沒有意義,那也可以去追求其他有意義的東西??!比如美食、風景、友誼、愛情、名牌服裝,世界那么大,能做的事情那么多,為什么偏偏要想不開呢? 她本不善于記仇,以前跟對方的一點小小不愉快,早就在吃了一頓還算豐盛的工作午餐后,便拋到九霄云外去了。 可玄野這個人完全不同,不管婕米如何勸說,講故事也好說笑話也罷,他全不接招,也不做任何回應,倒差點把一個開朗的少女給活活逼瘋了。 期間謝琳又親自來過一回,她簡要地向玄野講述了下一步行程女武神號與海軍艦隊匯合后,會一同駛往南半球新赫布里底基地進行修整,屆時玄野也將接受國防安全服務局的當面質詢。 這些軍隊里的事情,謝琳原本可以不用親自說明,甚至不做任何解釋,不過為了讓這個年紀顯然比婕米還小一些的少年人,稍微有些心理上的準備,她還是來了。 謝琳從軍多年,當然明白國防安全服務局這個稱呼對軍人意味著什么,所謂“安全服務”,其服務的對象,從來都不是普通民眾。謝琳早就意識到這個少年即將迎來何種命運,卻無力也不可能改變。 或許,那也將是她自己的命運。 謝琳以相對平靜的口吻,把早已決定下的事情再次敘述一遍,她并不期望對方會有什么反應,因為這更像是對她自己說的。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玄野在聽到艦隊回撤港口的消息時,所表現出的并非是如以往一般的冷漠,反而問道“那么怪物呢?它們是不是已經被消滅了?” 在得到謝琳否定的回答后,他先是愣了片刻,接著一下從病床上躍起,身體則由于過度虛弱,而重重摔倒在地“為什么,為什么不把它們全殺光!” 玄野嗓音完全是嘶啞的,神情猙獰扭曲“無能的大人,該死的世界!” 也不知是從哪里生出的力氣,他一邊歇斯底里的詛咒謾罵,一邊推開想要上前攙扶的婕米,一直掙扎著爬到謝琳身前,緊緊扯住對方的褲腳“既然你們成年人不敢送死,那就讓我來吧……我不怕死……” 玄野嘴角開始滲出點點血沫,先前那種錐心刺骨的疼痛感再次潮涌襲來,“只要能殺光它們,就算死一百次一千次,就算永墮地獄,我也……”話再說不出口,又暈了過去。 玄野這次病發異常突然,且癥狀嚴重,多處內臟器官衰竭,生命體征極其微弱,年近半百的軍醫官幾次將藥物的使用劑量加倍,都不見好轉。 軍醫官已然束手無策,只得宣布放棄治療,并詢問謝琳是否同意依照《戰時特殊醫護條例規則》,拔除對方身上所有的導管。 這是百般無奈之下的做法,通常適用于戰場補給線封鎖時或者一些特殊人物,按軍醫官的話說,與其把這少年交給國防安全服務局,倒不如現在就結束他的痛苦,女武神號剛從友軍那里接收了部分傷員,護理壓力很大,如果能空出一部分醫療資源,無疑也是對其他生命的尊重。 軍醫官說得不無道理,謝琳卻反而有些猶豫,遲遲下不定決心,每次談起這個話題,都是說“他畢竟還是個未成年人,無論有罪或無罪,我們作為成年人,都不應該輕易放棄,讓他帶著滿腔怨恨離開這個世界?!?/br> 一旁的婕米也跟著暗暗抹淚。 如此拖了一段時間,玄野的病況更為惡化,所有人都以為這個少年已經不行了,可是他卻又在最后關頭,病情奇跡般地有了起色,全身的紅疹瘀斑開始消退,心跳呼吸也重新變得規則。 即使比較健康人而言,這種起色顯得如此微不足道,不過玄野的身體還是在一天天恢復,軍醫官也是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最終只能用一句“對象的生命力不算旺盛,但反抗的意志很強?!?/br> 草草解釋了事。 待女武神號駛入紅珊瑚之州,玄野已基本脫離醫學上所界定的病理危險期,能夠起身做一些小范圍的室內活動。 他不再抗拒艦上的食物和飲用水,只是依舊沉默,大部分清醒時間,都面對著舷窗外湛藍的天空發呆——聯邦星艦上的太空窗裝有外層防護,由綜合艦橋系統ibs主控,緊急時封閉,在不影響航行安全的情況下可以按要求開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