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十一 失去靈魂的人類軀殼(上)
白色的墻壁,白色的床單,白色燈光映照出的,是一張蒼白瘦削的小臉。 周圍一切事物都被染成白色,包括她身上所穿的病號服和露在外面的纖細手臂,小女孩躺在病床上,愣愣地凝望著白色的天花板,那雙漆黑幽深的清澈眼眸,在這個色彩單調的房間里,卻顯得如此突兀,如此格格不入。 外面是晴朗白天,病床邊便有一扇涂著純白油漆的百葉窗,然而上面白色葉片卻都是耷拉著的,猶如一堵隔絕人心的墻壁,將溫暖和煦的陽光全部擋在室外。 房間里很靜,靜得可以聽到墻上掛鐘“滴答滴答”的走動聲。 一圈,兩圈,三圈…… 當所有指針重合到一起,響聲終于吵醒了她,小女孩將頭略微側向一邊,輕輕地眨了眨眼睛,于是便看到了少年那張滿是淚水的臉龐。 “不要難過……哥哥……”小女孩的聲音很細很輕,嘴唇看不見半分血色,可她依然執著地伸出小手,去擦拭少年臉上的淚水。而不知何時出現的少年,此刻則跪倒在床邊,任由那只柔弱的小手,拂過自己唇角、鼻尖、眼眉……最后溫柔地貼在額頭上。 面部冰冷刻骨的感覺,順著血液一路傳導至心臟,少年攥緊了拳頭,肩膀微微抽動著,只聽到耳邊傳來熟悉的話語 “真的好舍不得……離開這個有你存在的世界……” 這一刻,黑白顛倒,時間在死神降臨的剎那完全定格,生命已失去其本該擁有的華彩顏色。 空蕩的房間里,只剩下絕望無助的少年,一個人面對著永恒黑暗,無聲悲泣。 ※※※ 玄野從噩夢中醒來,首先看到的,是頭頂那盞用鐵絲罩起來的日光燈。明亮閃爍的光線,讓長時間陷于昏睡的少年,感覺很不適應。 這是一間標準的醫護病房,面積大約十平方左右,擺放著兩張床位,中間以布簾相隔。每張病床邊上,均放置著一套心電監護儀,角落里還堆有一些不知名的醫療設備。 剛剛蘇醒的玄野,頭腦依舊昏昏沉沉,意識也比平常遲緩許多,雖然睜大著眼睛,意識卻是一片混沌。 他能夠看見懸吊在床邊腳架上的塑料紅袋,和一直延伸到視線盡頭的透明軟管,卻一時記不起那是什么,也不愿意回憶;他能夠感受到自己臉上罩著東西,冷颼颼的氣息直往鼻孔里鉆,十分難受,但不知何為,他卻懶得動一動手指,將那東西摘掉。 他不想思考,害怕思考,只是本能地希望眼前那該死的光明能夠盡早湮滅掉,好讓自己什么都不用想,就此永久地睡去。 可惜事與愿違,他越是抗拒,回憶就越寸步不離,等到那些浮動的光影再次出現,他終于忍受不住,一把扯落面罩,從床上滾落下來,同時帶倒了身邊的儀器設備。 痛,無與倫比的痛,仿佛全身骨骼被人一截截捏碎,斷裂的骨刺扎入血rou,將一根根神經纖維強行割斷;仿佛惡魔揮舞著帶有鋒銳倒刺的皮鞭,一記又一記抽在內心最脆弱的地方,血淋淋的傷痕裸露在外,難以言述的悲痛過后,剩下的只是一具沒有靈魂的空殼。 而且,那并非只是精神上的痛苦,真實的疼痛感從神經末梢傳導至身體內每一個細胞。 這種痛覺,早已超越了臨床醫學所能定義的級別,一顆顆米粒大小的風團,開始在他的脊背上形成,隨后又快速擴散至全身。 玄野只覺天旋地轉,甚至連呻吟的力氣都沒有,就暈了過去。 身前不遠處,心電監護儀發出急促的警報聲,驚動了正在隔壁房間打盹的少女。 當玄野再度醒來,已經是兩天以后的事了,他發現自己仍躺在原來那張病床上,還是那盞日光燈,四周的布置也沒什么變化。只不過臉上的氧氣面罩被人除去,胸腹和腿部之間,則多了幾條伸縮帶,穿過胳膊,將他的身子牢牢地固定在床上。 換做正常人,不管是出于突然受縛的驚恐,還是其他什么原因,遇到這種情況總該會嘗試性的掙扎幾下??尚八谀抢?,卻如同一尊泥雕木塑的人偶,連一點表情也沒有,更別說扭動身體,掙脫捆綁。他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頭頂那團光亮,一如白色房間里的小女孩兒,可能由于光線太過強烈,他的眼角邊逐漸凝結了一些淡淡水珠。 水珠很快干涸,留下的痕跡卻不會輕易抹去,玄野就這樣一動不動地仰面平躺著,直至一個清脆的聲音叫道 “哎呀,你終于醒了!” 說話的是一位十八九歲的少女,身穿聯邦制式軍裝,圓圓的臉上還帶著一絲朦朧睡意 。她見玄野醒來,有些興奮,又有些好奇“你什么時候醒的,怎么也不吭一聲,你知不知道我平時很忙呀,重要的事情又多,如果不是這里人手不夠,我才不會來幫忙呢。還有啊,你剛才要是早點打個招呼,我也不會就稀里糊涂地睡著了,現在回去,肯定又要被艦長責備了啊……咦?你怎么不敢看我?是不是一睜眼就察覺到我這樣的青春無敵美少女陪在身邊,因此變得有點不好意思啦?哎呀,其實你不用太害羞啦,我可是很平易近人的,雖然戀愛經歷的確比普通人豐富了那么一點點,但是我跟那些被寵壞的女人不同,絕對不會因為別人多看了自己兩眼,便嘲笑他的呢!” 估計少女的原意只是想詢問玄野,他何時清醒的,不過說到后面,她自己卻先把話題帶偏了。 而此時的玄野,已然徹底恢復記憶,往事如潮水一幕幕用上心頭。他也聽到少女不著邊際的話語,但是沒做任何理會,神情顯得異常麻木。 少女嘮嘮叨叨地說了半天,見對方毫不搭理,倒也沒有氣惱,只是伸出手在玄野眼前晃了幾下“喂?你為什么不說話,是不會說話嗎?” 玄野還是不聲不響。 少女這才變得有些著急起來,滴溜溜繞著病床轉了幾圈,嘴里喃喃自語道“難道他真的是個啞巴?不會吧,明明長得斯斯文文挺好看的啊,怎么好端端就得了這種病呢……不過話說回來,還是有這種可能性呢,上次在通訊屏幕上見到他的時候,他也是這么冷冰冰的,一下就切斷了信號……原來上天真是公平的,只是好奇怪,我為什么會有些不爽呢?是了,我知道了,當時我把坐標發給了他,可他居然連半句感謝的話都沒有,對,一定是這樣,婕米,你真是聰明……” 少女邊說邊擊掌,顯然為自己找到了一個合適的理由而倍感滿意,然后她停住腳步,俯下身仔細去瞧對方的臉“咦?好像不太對勁,他為什么連眼睛都不會眨,不會是病情又加重了吧?天吶,我該怎么辦,要不要出去喊人?可是艦內的軍醫官也很忙啊,而且他們都說他的身體狀況很不樂觀,建議我們不要浪費醫療資源……好吧,關鍵時刻還是靠自己想辦法,但是我該怎么救他呢,他那次發病的時候好嚇人啊……” 少女扯著自己的頭發,一臉無措的表情“難道真的要做人工呼吸嗎?電影里好像都是那么演的,似乎很管用……不過那樣好煩啊,我連和男生牽手都沒有過,為什么就要做這種羞恥的事情呢!” 名叫婕米的少女使勁跺著腳,為該不該獻出初吻而苦惱著,猶豫了好半天,搖頭道“不行不行!雖然他長相不討厭,但是男女之間,不都是該先有一場浪漫邂逅,再加上幾次誤解、吵架和冰釋前嫌,最后才能接吻的嗎?反正這十幾天他都挺過來了,這次應該也不會有什么太大的問題吧……對,就是這樣,他這么厲害,能把揚少尉騙出機甲座艙,那么一定也可以戰勝病魔,重新振作起來的。我還是先把情況報告給艦長好了!” 婕米拿定主意,也不用室內的通信器,徑直離開房間。 過不多時,電子門鎖的聲音響起,從外面走進兩個人來。 當先的正是少女婕米,少女身后跟著一位三十歲左右的女性軍官,英氣的面容,利落齊耳的短發,走路時腰桿筆直。 兩人都穿著聯邦軍服,但相比起婕米的稚氣未脫,女性軍官則顯得成熟干練,舉手投足間,有一股常人無法企及的氣勢。 兩人剛進房間,婕米便迫不及待的說“艦長,我發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看看他,一醒來就是現在這幅樣子,瞪著眼睛不說話,活像一塊木頭!” 女性軍官點點頭,示意婕米稍安勿躁,隨后走到病床前。 床上的少年確實如婕米所說,面無表情,眼神空洞,除了胸腔因呼吸而略有起伏之外,似乎已喪失其他感知功能。 一般人在陌生環境下,聽到身側房間口有動靜,便要下意識地轉頭去看,這屬于人類正常的心理應激??傻搅诵斑@里,他卻沒有做出任何反應,好像他感覺不到外界的變化,又或者是感覺到了,卻不愿意理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