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著深藍色工裝的工人們紛紛從三機廠家屬大院里出來，大部分推著自行車，鈴鐺響個不停把朦朧的天色徹底叫醒。

    大院門口兩側不知何時悄然出現了擺攤的，都是早點攤。改革開放的春風從沿海地區吹了一些過來，窮則思變的人們一咬牙一跺腳冒著風險做起了小生意。結果是喜人的，瞧那圍了一圈又一圈的早點攤。

    但凡有些膽量的都能在這波若隱若現的經濟浪潮里賺到錢，無行差踏錯的情況下至少有十多年的供小于求的市場環境。

    這是很好的年代。

    陳鐵軍看見有個攤是賣過橋米線的，舉步過去排了隊等了幾分鐘買了一碗。攤主是夫妻倆，壓著聲音生疏地招呼著客人。

    “同志，這個給三角錢，碗筷記得還給我啊?！?/br>
    “三碗收你八角錢，碗筷記得還給我啊?！?/br>
    ……

    無一例外每個客人最后得到的都是一句“碗筷記得還給我啊”。明顯是自家用的碗筷，一次性碗筷自然是沒有的，打包也是不存在的，除非自己帶了飯盒。你看那兩名年輕女工就提著飯盒來的，打了熱騰騰的一碗過橋米線往自行車把上一掛騎上車就嘰嘰喳喳的說著笑著往工廠那邊去了。

    蠻大一碗只賣三毛錢，看似不可思議實際上在一兩塊錢菜金兩口子能吃一天的情況下卻是合情合理的價錢了。

    陳鐵軍捧著海碗蹲在路邊就大口吸溜起來，和他一般模樣的還有好幾位年輕男工，袖子挽著左手托著碗底右手持筷子就上下翻飛地消滅著只有一些油星的過橋米線，不時含糊不清地說著昨天的事和今天準備做的事。

    再一掃眼，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對美好生活的向往，那自然流露呈現于嘴角的笑容真摯而陽光，正如此時冉冉升起的朝陽一般。

    這是一個充滿了信仰和理想的年代，每個人都有著明確的生活目標。

    從血與火里走出來的陳鐵軍，基于他那數十年的后世經歷，此時看著這朝氣蓬勃的早晨，第一次為回到這個年代感到了慶幸。

    薛建平騎著二十八寸鳳凰自行車出來，車把掛著的皮包和四個口袋的工裝上衣有干部的派頭，經過遇見的紛紛與他打招呼，喊師傅的不老少，可見他在三機廠的工人們當中是威望甚高的。

    看見薛建平下了車推著走一邊四處打量，陳鐵軍把最后一點湯汁喝掉把碗筷還給攤主夫婦抹了一把嘴巴便大步走過去。這個時候攤主夫婦才發現陳鐵軍穿的是軍裝，頓時有些緊張地四周張望手腳都有些哆嗦了，一看并沒有想象中的事情發生又稍稍安定下來，相互低聲商量著便宜賣了剩下的這一點收攤回家。

    “薛大哥?！标愯F軍招呼著薛建平。

    薛建平頓時一笑，“到門口了不進家里坐坐吃早飯，你吃了沒？”

    “吃了，看，這早點攤還行?！标愯F軍掃了一眼幾個早點攤，問，“是廠職工家屬嗎？”

    薛建平撇著嘴不無嫌棄地搖頭說，“職工家屬怎么會干這種事，都是附近村的村民，搞這投機倒把的事情，早晚出事?！?/br>
    陳鐵軍笑道，“投機倒把倒買倒賣已經是歷史了。我跟你打個賭怎么樣？”

    “打什么賭？”薛建平笑道。

    陳鐵軍指了指剛才吃早點的攤說，“就這么一個早點攤，按照今天的收入來計算，比你們廠很多工人的工資都要高，你信不信？”

    “不能吧，我問過，兩三毛錢一碗，就賣個早上能賣多少?！毖ㄆ讲幌嘈?。

    陳鐵軍說道，“我剛才還真的留意數了一下，開攤不到一個小時賣了五十多碗，算兩毛錢一碗這就十塊錢了。一個月下來三百來塊，怎么樣，趕上你的工資了吧？”

    “有這么多？”薛建平大吃一驚。

    三百塊的月收入這可是不得了了，他月工資哪有三百，滿打滿算到手二百塊出頭。

    他忽然想到一個問題，笑著說，“不對，成本呢，去了成本沒多少了?！?/br>
    “就點過橋米線加點豬油，過橋米線肯定是自己做的，人工成本不計，你覺得他們成本需要一百塊嗎？我算他對半賺，一個賺一百多塊錢可不比大多數工人強?！标愯F軍笑呵呵的說。

    薛建平沉默了。不只他，許多人都沒有意識到一副挑擔一點米線能賺這么多錢。許多人根本沒有意識到市場化經濟的浪潮已經在醞釀，盡管未來依然多有波折，但歷史的車輪是勢必會滾滾向前的，誰也無法阻擋。

    “對，你找我有什么事？”薛建平問。

    陳鐵軍從口袋里取出一個滾軸遞過去，“看看，三機廠能不能加工出來?！?/br>
    薛建平把車撐好，接在手里仔細打量著，說，“這不是滾軸嗎？”

    “是滾軸，但不是普通滾軸，仔細看?！标愯F軍有考他眼力的意思。

    這回薛建平更加認真地看了，他很快發現了端倪，皺著眉頭說，“軍用標準，這應該是坦克車上的配件?！?/br>
    “好眼力?！标愯F軍笑道，“確切地說是炮塔的一個重要配件，加工精度要求很高，精度達不到要求會直接影響炮塔的使用壽命，嚴重的會導致故障?！?/br>
    薛建平說，“三機廠加工不了，沒有精度這么高的設備?！?/br>
    “用現有設備你能加工出來嗎？”陳鐵軍直接問道。

    薛建平稍作考慮后很肯定的點頭，“能?！?/br>
    “我給你半成品你幫我加工，不要多，三十個就夠了?！标愯F軍說。

    薛建平沒有猶豫，道，“你什么時候要？”

    用廠里的設備幫部隊的工廠干點活沒什么大步了的。

    “半個月能搞完嗎？”陳鐵軍問。

    薛建平說，“這段時間我都在幺零幺廠，生產任務比較重，我只能在下班后做。半個月不敢保證，這個精度不是很好搞?！?/br>
    “那就一個月?！标愯F軍說。

    “好，一個月完全沒問題了?！毖ㄆ秸f。

    陳鐵軍拿出春城來分給薛建平，點上抽了兩口，問，“你不問問干什么用？”

    “你們部隊都是機密問來干什么?！毖ㄆ缴岵坏贸榈植幌電A在耳朵上，這大庭廣眾的他很注意工人老大哥的形象。

    陳鐵軍說，“薛大哥，我有個請求?！?/br>
    “你說，我能做的一定沒二話?！?/br>
    陳鐵軍說，“閑暇時候你帶些技術過硬的工人到我們九五二七廠指導指導，我們給發點辛苦費，你看怎么樣？”

    “一起學習沒問題，這個辛苦費，我看就沒必要了吧？”薛建平猶豫著說。

    這話又惹得陳鐵軍心中一陣感嘆，往后十幾二十年這話要顛倒過來說了——有錢就干錢少了還不干。而現在呢，去幫個忙跟人家收錢會心里不安，會被指指點點說你看就是那人幫點小忙還收錢就這還是工人呢。那是丟臉的事。

    歸根結底是社會風氣的問題，然而社會風氣的產生又與社會信仰息息相關，而社會是由一個一個人組成的。

    陳鐵軍笑著擺擺手，說，“其他的好說，我們是真的很希望向國營大廠的工人老大哥們學點技術的，九五二七廠你應該知道，一個很小的兵工廠?！?/br>
    “熟悉，以前有一些往來?！毖ㄆ桨偎疾坏闷浣?，“小陳，軍區機關你不好好待著怎么跑去小廠當廠長了，九五二七廠的規模還沒幺零幺的三分之一大?！?/br>
    陳鐵軍笑著說，“現在的幺零幺廠都成你們三機廠分廠了，比它規模大的恐怕春城沒幾家。我不太喜歡機關工作，再說了，在九五二七廠我說了算，在軍區機關誰說了都算唯獨我說了不算，哈哈?！?/br>
    薛建平無語地豎起大拇指。

    又聊了幾句確定了時間，陳鐵軍就沿著馬路邊大步離去，熙熙攘攘的自行車大軍洪流一般出去隨即分流向各個工廠。轉過街角是一條比較偏僻的馬路，邊上停著一輛掛軍區機關牌照的紅星吉普車，陳鐵軍上車發動返回9525廠。

    他特意把車停遠一些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關注。在自行車是奢侈品的年代，汽車和飛機的意義并沒有很大區別，對平民百姓以及絕大部分有身份的人來說都是高不可攀的高科技工具。

    薛建平的技術讓陳鐵軍嘆為觀止，那個滾軸是62式坦克炮塔旋轉機構里的重要零件，需要很高精度的車床才能加工出來，據他所知只有一機廠有這種設備。但是陳鐵軍曾經親眼看見薛建平用普通車床做到了這個加工精度。因此有了今天的事情。

    針對賣給沙特的產品，陳鐵軍想出來的主意是給發射器加一個旋轉底座，讓發射器具備全向攻擊能力，并且是電驅動旋轉?，F在只有少數幾種主戰坦克的炮塔旋轉采用電驅動，這種方式絕對是高科技色彩濃厚。

    滾軸是其中一個難題，另一個難題是電力驅動裝置，陳鐵軍馬不停蹄地調查國內有能力搞此類研發的研究所，頻繁的電報往來溝通了解，進展卻不太順利。

    好消息卻是有的，方成功出去半個多月后，直接帶了十幾個車皮回來，十幾輛62式輕型坦克的底盤被拉進了小小的9527機械廠里，頓時把生產的熱情又推向了新的高點。

    問題被一個個解決，不到一百號人的9527廠緊密結合高速運轉起來，兵工廠的高效率充分體現了出來，隨著時間的推移，拿下正式采購合同的最后一個難題擺在了陳鐵軍等廠領導的面前。

    電驅動旋轉基座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