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懿寧和一笑，那笑容卻只是牽動了嘴角的弧度，內里卻黯然無色：“那便是我的口福了?！彼f罷，將自己手里一個平金素紋手爐塞到了海蘭懷里，“抄了半天的佛經了，雖說殿里有火盆，但手總露在外頭，仔細凍著?！?/br>
    海蘭嘆口氣，柔聲道：“十三阿哥走得早，我們沒能為他做些什么。雖然我平素不信六道輪回，但此刻卻真心盼望十三阿哥能早日超脫輪回之苦，登上西方極樂世界?！?/br>
    如懿眼中微有晶瑩之色，頷首道：“這些日子你陪著我抄錄了九百九十九卷經文，若是十三阿哥有知，也可稍稍安慰?！彼ひ慌に嵬吹氖滞?，苦笑道：“適時歇一歇，別和我一樣，傷了手便不得不停下來了?！?/br>
    二人正坐著說話，庭院中驟然有響亮的腳步聲響起。如懿聽得動靜，不由得抬起頭來。

    三寶在外頭歡歡喜喜道：“十二阿哥回來了。瞧小臉兒紅的，別是凍著了吧？來，奴才替您燒個暖爐暖暖?！?/br>
    卻是聽得乳母嬤嬤們簇擁著永璂進來，請了安道：“皇后娘娘萬福金安?！?/br>
    永璂亦跟著道：“額娘萬安?！彼徽f罷，撲入如懿懷中，扭股糖似的擰著。

    如懿搓著他的小手，笑嗔道：“越發沒規矩了。手這么冷，快下去添件衣服?！?/br>
    永璂點點頭：“兒臣折了額娘最喜歡的梅花，額娘記得要看啊?！?/br>
    如懿含笑看他跟著乳母去了偏殿。寒蘭忙起身道：“也不知十二阿哥的話說得圓滿不圓滿？臣妾去瞧瞧?！比畿惨娝奔背鋈?，裙擺都閃成了一朵花兒，輕輕搖搖頭，復又低首去理那千絲萬縷、色彩紛呈的絲線。

    如懿見凌云徹站在門邊，不覺微笑：“凌大人來了?！彼龁具^容珮：“給凌大人看座?！?/br>
    凌云徹手里抱著大束的白梅，一時不便坐下。那些梅枝顯然是精心挑選過，傲立的舒枝之上每朵梅花都是欲開未開的姿態，盈然待放，還有脈脈細雪沾染。只是殿中溫暖，那細雪很快化作晶瑩水珠，顯得那朵朵白梅不著塵泥，瑩潔剔透。

    如懿微微失笑：“瞧本宮糊涂了，你抱著這些梅花，如何能坐下?！彼@然被這些清潔瑩透的花朵吸引，眸中微有亮色，“如今翊坤宮的人不打出去，雖是冬日，好久不見梅花了?！?/br>
    容珮接過凌云徹手中的花，抿嘴一笑，歡喜道：“凌大人有心了。我們娘娘最喜歡梅花了?！?/br>
    凌云徹將花遞到容珮手里，看她抱了花朵去偏殿尋合適的花瓶，方才不好意思地笑笑：“是十二阿哥的一片心意，微臣只是幫十二阿哥摘了送來。希望皇后娘娘看在十二阿哥的孝心上，可以稍稍展顏?！?/br>
    如懿欣慰道：“永璂很是孝順?！?/br>
    如懿偏著頭，髻邊一直鎏金碧玉瓚鳳釵上垂落一串白玉，那玉色潔白，與她蒼白的面孔殊無二致。她的形容清減了不少，淡妝素容的樣子更顯出眉目間難掩的一絲憂郁。凌云徹不知怎的，就覺得心口微微哆嗦，徒然酸楚不已。他情不自禁道：“皇后娘娘身子可養得好些了么？一直惦記著，也不能……”他覺得自己說得不恰當，趕緊道：“其實皇上也惦記著?！?/br>
    如懿淡淡一笑，那笑容像是浮在碎冰上的陽光，細細碎碎的，沒有絲毫暖意：“境遇再壞，壞得過從前咱們在冷宮的那個時候么？本宮不會不要自己的身子，一定會養好的?！?/br>
    凌云徹面龐上緊繃的弧度隨著這句話而松弛下來：“皇后娘娘喜歡梅花就多看看。微臣也喜歡梅花?！?/br>
    如懿注目于那些潔白無塵的花朵，口中不經意道：“難得聽你說喜歡什么花兒草兒的?！?/br>
    凌云徹安靜片刻，道：“梅花已開，寒冬雖在，但也快是春天了。微臣知道皇后娘娘喜歡梅花，所以新學了一首詩，在娘娘面前班門弄斧了?！?/br>
    如懿頗有興致，長長的睫毛揚起，眸中有星子般的亮色：“你也學詩了？”

    凌云徹有些難為情：“從前好歹上過幾年私塾?；屎竽锬飫e笑話微臣?！彼逡磺迳ぷ?，朗然念道：“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塵。忽然一夜清香發，散作乾坤萬里春?！?/br>
    翊坤宮的暖閣寬闊良深，幾近無聲的靜謐讓空氣里有種凝固的感覺，幾乎能聽清同掐絲琺瑯八角炭盆里紅籮炭“嗶剝”燃燒的輕響。嗯，那種輕響，也是溫熱的，如同他此刻的心情。他不是不知道她這些日子的清冷幽閉，無數次想要尋個機會來看看她，哪怕只是說上幾句話，就如當年在冷宮一般?？墒侨嗽诟?，他能想到的，竟是幼年時學過的這首詩。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說出這些話的，或許是這個寒冷的冬日頗為應景，或許是那束白梅正好勾起了他封閉而壓抑的情思。他暗暗自嘲，果然自己是不擅長安慰別人的人，連找一首寫他喜歡的梅花的詩，也是這樣簡單而樸素。

    如懿的聲線清凌凌的，若不細聽，幾乎難以察覺那一絲即將痊愈的沙啞。她極客氣地道：“是王冕的《白梅》，和眼前這束花倒應景，難為你記得。有心了?！?/br>
    凌云徹一臉誠摯，動容道：“微臣知道自己是個粗人，但冬去春來，只是一瞬之間，還請娘娘暫且忍耐?！彼麚狭藫项~頭，苦苦思索片刻，眼中驟然一亮，如熠熠的火苗，“微臣還背過一首，前頭不大記得了，但后面幾句真是好，微臣看過久久記在心里?！畽M笛何愁聽，斜枝倚病看。逆風如解意，容易莫摧殘?！⒊家蚕Ｍ骘L解意，讓娘娘能順心如意?！?/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