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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蘭震驚到了極處,“你說了這樣的話?” 婉嬪重重地點了點頭,有著難掩得惶惑,牽著她的衣袖依依道:“我知道的,今日我既開口說了這些,若不能將皇貴妃置于死地,來日還有我的活路么?與江山相比,數十年載恩情算得什么?雖然這些年我從未贏過,但事已至此,我也絕不能輸了?!?/br> 海蘭極力安定下自己有些紊亂的鼻息,驟然松了口氣,輕輕撫著婉嬪花白蓬松的的鬢發,了然笑道:“怎么?你也恨毒了皇貴妃么?” “我原本,只是為了爭一口氣,才說出你教我的那些話,也當是為我,為你,為仙逝了的翊坤宮娘娘出一口惡氣。因為這么多年,我做什么像什么樣子,做底下的侍女有侍女的樣子,做格格有格格的樣子,做嬪妃有嬪妃的樣子,可渾不像個人的樣子,不敢說,不敢做,不敢動。如今我說得越多,才越知道,這數十年來,我心里的恨原來那么多,因為我最寂寞的年歲里,是她在皇上的溫柔與纏綿里綻放得如火如荼?!?/br> 海蘭的聲線柔和得幾欲叫人沉醉,“皇上最忌諱的,哪里是她害了多少人,而是如何專權恣肆,目無君上。當年她害皇后jiejie的,不也是如此么?” 婉嬪微微出神,瞇了雙眼,“可是哪怕我這般說了,皇上也未必會信?!?/br> 海蘭輕輕一笑,“不要緊。我從來不是要皇上深信不疑,我只要皇上疑心。疑心生暗鬼,皇上性子最多疑不過。多少人便死在了‘疑心’二字上,我便不信她能逃脫得了?!?/br> 婉嬪攥著海蘭的青筋凸起的枯瘦的手“海蘭jiejie,如今我知道翊坤宮娘娘為什么喜歡和你一塊兒了。你的手真暖和,你的話讓人聽著舒服。你別走,你在這兒陪陪我,咱們姐妹,就個伴兒?!?/br> 海蘭看著窗外漸漸明亮的天色,好像一張女人涂得粉白的絕望的面孔,流下赤紅色的眼淚。這樣一日日孤獨地看著日出日落,真是寂寞。 寂寞徹骨。 可是身邊的半老女子,何嘗不是如此?自己,至少曾經有過如懿,有過永琪,有過永琪的血脈而延續的子孫代代,有過皇帝短暫卻遠比婉嬪長久得多的恩寵。所以她有念想,有回憶,支撐著度過每一個相似又乏味的日子。所以,她懂得婉嬪的寂寞,那種無聲的寂寞,會把人慢慢地腐蝕,腐蝕成一個個蛀洞,然后風化成幽幽深宮里一縷被風吹過的塵沙。 皇帝再度見到海蘭的時候,是在梅塢。這些年皇帝雖然關心永琪遺子綿億的起居,也對海蘭頗為厚待,但二人這般面對面說話,已經十數年都不曾有了。梅塢建成多年,海蘭還是頭一回來,她細細打量著梅塢的每一樣布置,已然淚盈雙睫。 皇帝拍拍她的肩,很是看重她的意見,“看看,喜歡這兒么?” 海蘭舍不得移開目光,“梅塢,都是梅花。臣妾很喜歡?!?/br> 皇上聽完這一句,很是心滿意足,然而他談論更多的,是甫出生的皇十女和孝公主。這位皇十女自在翊坤宮中出生,便得到了皇帝的無上鐘愛。這樣深切的慈父之情,讓人恍然想起許多年前,那位同樣在翊坤宮中出生,卻早夭的五公主和宜。 皇帝又提起永琪遺子綿億的近況,唏噓不已。末了,皇帝忽來興致,取出一斛南洋明珠賜予海蘭,那明珠顆顆有鴿子蛋大小,華澤瑩然??v然海蘭曾經跟著如懿見過色色真奇,亦是暗暗驚嘆。 皇帝示意李玉將拿一斛明珠捧至海蘭跟前,海蘭只淡淡掃了一眼,含笑謝恩,不驚不喜。 皇帝道:“聽說你成日吃齋念佛,閉門不出。延禧宮原本寒濕,不宜幽居,不如常來與朕閑話。算來潛邸里過來的人,也唯有你和婉嬪了?!?/br> 海蘭笑著辭過,“臣妾年老遲鈍,怕答不上皇上的話。這一斛明珠……”她若有所思,“jiejie在時,喜愛珍珠??上г诿F的珍珠也珠黃之時?!?/br> 皇帝了然,“你想說長門自是無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海蘭淺淺微笑,“不,皇上恩澤六宮,臣妾感激不盡。聽聞皇上新賜了皇貴妃一方西瓜碧璽,大若手掌?!?/br> 皇帝笑笑:“朕已命人雕琢成皇貴妃喜歡的水蓮,讓她拿在手中把玩?!?/br> 海蘭想笑,還是矜持地抿住了嘴唇,皇帝久不曾有如此厚賞,那位皇貴妃一定很感動吧。 然而皇帝并無興致繼續關于皇貴妃的話題,這個時節御花園的梅花更得他的好感,海蘭會意,便陪著皇帝出去。 皇帝溫和的眼眸掃卻了正月寒朔的冷意,將一襲紫貂大氅親手披在她肩上。海蘭并未有任何受寵若驚的表示?;实蹖λ钠届o在意料之中,輕輕挽過她的手,“愉妃,陪朕往御花園走一走?!崩钣衩靼?,忙帶著宮人們退后十步,遠遠跟著。 冬日晴寒,天色湛藍一碧?;实畚⑽@息,“已經有數十年了吧,你沒有和朕一起走一走了?!?/br> 海蘭淺淺笑,簡短道:“是?!?/br> 皇帝略有歉意,“永琪英年早逝,你膝下寂寞,朕沒有能多陪陪你?!?/br> 海蘭恭敬而自然,“皇上為天下人cao心,不必掛懷臣妾區區之身?!?/br> 皇帝駐足,靜靜凝視,“你仿佛從不為得寵失寵而在意?!焙Lm的眼睛望著地下,那連理并蒂的青石板鏤刻溝壑處,積著意痕痕寒冰。天長地久,花開并蒂,也不過是僵死的凍痕,沒有活氣的期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