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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綠筠的境況很是不好,雖則有晉封皇貴妃的喜事,但她的病情卻毫無好轉。反而像被蛀透了的腐木,摧枯拉朽般倒塌下去。 如懿與海蘭一日三次去看綠筠,她卻只是面壁相向,嶙峋的肩胛骨凸顯于湖色生絹寢衣之下,骸突可怖。她無力起身,只是對著床壁一味哭泣,背身不肯相見。唯有侍女含淚相告,綠筠每日嘔血不止,怕是實在不成了。 無人時,如懿獨自守在綠筠床邊,為她梳理披散逶迤的青絲,說起宮外永璋府中的點滴。更多的時候,綠筠像一潭死水,平靜得讓人害怕。 良久,她才澀然應答:“皇后娘娘,臣妾罪孽太深,連累了自己的孩子。您就讓臣妾安靜等死,換回皇上對永璋的疼愛吧。永璋,他實在是太苦了?!?/br> 如懿握著一把象牙梳,低低道:“皇上已經遣太醫去看永璋了。為了表示對你的歉疚,皇上也下旨封了你為皇貴妃。綠筠,高興點兒,想開些,好好活著?!?/br> 綠筠枯瘦的肩輕輕一動,像是骷髏的骨嘎嘎有聲,她似乎是在笑,笑聲里帶了哭腔,“中年嘔血,命也不得久了。也好,臣妾這一輩子的心血,都給了孩子,若能以臣妾一死,換來皇上對永璋的諒解,那臣妾心甘情愿。至于這個皇貴妃,皇上也知道臣妾快死了吧?當年慧賢皇貴妃死前,皇上也封了她為皇貴妃,金玉姘更不用說??磥砘噬蠀挆壛苏l,盼著誰快死了,就許她一個皇貴妃?;噬?,他好仁慈??!” 如懿酸楚不已,手指輕顫,只得忍住了道:“本宮知道,這回你是傷透了心。你為皇上生兒育女一輩子,最后還落得皇上如此猜忌。本宮看著,也倍覺唇亡齒寒?!?/br> 綠筠的聲音在顫抖,“臣妾做夢也沒想到,皇上會為了一枚連臣妾自己都不知什么時候掉的珠花,便如此猜忌。臣妾失寵這么久,自己也不知所為何事。難怪,難怪,活該臣妾死得糊涂!”她說罷,向隅無聲,也拒絕服藥,只默默等死。 這樣的日子并沒有維持多久。 乾隆二十五年四月十九日,皇貴妃蘇綠筠,薨。謚號純惠。 她在一個春雨瀝瀝的夜晚寂然死去,死得無聲無息。宮女們為她送來早晨需要服用的湯藥時,才發現她的身體已然涼透,頭卻依然向著宮外永璋府邸的方向。這個性格軟弱的女子,就這樣默默逝去。好像暴雨里枝頭殘弱搖曳的花朵,冥然凋零。 很快,她的兒子,三阿哥永璋也追隨他的母親而去。母子相伴地下,也算有所依靠。 這對母子的遽然離世,并沒有惹起宮中過多的關注。因為連同皇帝,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如寒冰困城的承乾宮。一對失寵而死的母子,實在不能讓人有任何談興。 這一個悶熱的夏季,就是這般讓人室息而無力?;实鄣臒崆橛?,征服欲愈強烈。所有女人的心,便一分、一分地冷下去。 這一年的秋天,皇帝也沒有去木蘭秋狝。所有的追逐狩獵,如何比得上收獲一個絕世佳人冷傲的心?他一直忙碌著,除了朝政之外,就是出入依舊冷漠的承乾宮。 這一日,秋色初起,皇帝于秋色茫茫中踏入靜謐的承乾宮內殿,面上有不勝歡喜之態。偌大的承乾宮中,其實寂靜得如荒漠戈壁,毫無生氣。只因香見并不喜歡宮人服侍,素日只讓自己從前的侍女在側,除了向真神祈禱,只是呆坐終日,不言不語。而承乾宮外,宮禁格外森嚴,雖然皇帝從不禁止她出行,可是在那次失敗的奔逃之外,她再無行走宮闈的欲望。 皇帝轉入內殿時,香見正倚在暖閣窗下,寂然望著天邊日暮,愈墜愈濃?;实垡娝齻扔叭缂?,絕美容顏中滿溢剛烈清絕之色,不覺心旌動搖,緩下了腳步,凝望她翩然的身姿。 暮霞沉沉,天際細月如鉤。寂寞空庭,黃葉醉染,宮人逐一點亮檐下琉璃宮燈,一任暈黃燈光,幽幽灑落。微黃的暖色下,香見的膚色仍是見慣的蒼白,和著身上層層銀線絹羅紗衣,神色始終淡漠如在無人之境。這樣的她,有一種近乎支離破碎的脆弱感,像是秋夜白露,卻不知會在何時,倏然被陽光蒸發,消逝不見。 這樣的感覺讓皇帝深深不安,他迫近兩步,靜靜含笑向她,低聲下氣道:“香見,朕來瞧你?!?/br> 她并不理會,甚至連身形也未挪動一分,只是望著天際撲梭展翅的烏鴉,露出一絲神往之色?;实蹖λ@樣的冷漠已然習以為常,便示意李玉捧過手中滿插楓葉的玉瓶,討好地笑道:“這才入秋,御花園的楓葉紅了。眹知道你不喜歡出去,特意折來給你細賞?!?/br> 那一捧楓葉烈烈如血,殷紅欲滴,給滿殿的冷落平添一痕融融之溫。香見充耳未聞,李玉乖巧地上前,將玉瓶捧至她面前,卻招來她低低驚懼的呼喊和一臉的厭惡痛恨,“拿走!拿走!” 幽居承乾宮數月之后,她已然失去了剛入宮時的激烈。更多的時候,是如死水般的沉寂。所以,這一刻她突如其來的情緒波動,驚得皇帝伸手就要攬住她,急急安慰道:“別急!別急!你若不喜歡,朕便叫人撤走!” 李玉見狀迅疾退下,將楓葉丟到外頭小太監手中,又垂手侍立一旁。香見像是怕碰到什么污穢一般,劇烈地揮動雙手,避免皇帝的手觸及自己,一壁恨道:“你們就喜歡這樣惡心的樹葉?像血一樣,像大軍攻進我們的部族時一樣,都是血,到處都是血!太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