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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好處”的機會多的是,不妨先“放一馬”。 因此,這頓小板子雖打腫了屁股,但在楊乃武的感覺中,不過比小時候在蒙館中挨塾師的藤條,痛得稍微厲害些。這一陣痛,亦只有激起他更多的憤恨而已。 “招!”陳魯大喝一聲。 “招什么?”楊乃武也提高了聲音,“本就是‘莫須有’的事,叫我從何招起!” 陳魯沒有想到,受了刑罰的楊乃武,居然出言頂撞,態度更為惡劣!他咬著牙獰笑道:“你大概苦頭還沒有吃足!好吧,我讓你知道,什么叫‘官法如爐’!來??!” “喳!”仍是那掌刑的差役上前應答。 “今天要動大刑了!” “喳!”那差役回身高喊,“奉堂諭:大刑伺候!” 所謂“大刑”便是三根棗木用兩條麻繩穿住的夾棍,只聽“嚓啷啷”一聲,掌刑的下手,拿來棍使勁地往地上一摔。膽小的只聽得這一響,就會發抖。 “慢著!”陳魯手指掌刑的差役說,“我還有話?!?/br> “是!請大人吩咐?!?/br> “想這楊乃武,心腸雖然狠毒,刀筆也很厲害,到底只算個文弱書生,不比江洋大盜,非用夾棍不招。然則,我又為什么要動大刑呢?你倒說個道理我聽聽!” 掌刑差役一愣,賠笑答道:“小的不明白?!?/br> “我一說你就明白了!這頓夾棍,是你作成他的!如果剛才二百板子替我著實打,他有不招的嗎?只為你受了他家的好處,手下留情,不叫他吃苦頭,他才敢這樣子不怕朝廷的王法。如今用了小板子,不能再用大板子,只好用夾棍。照此說來,這頓夾棍,豈非你作成他的?” 聽此一說,掌刑差役既覺冤屈,又感驚惶,極聲答說:“大人明鑒!小的決不敢犯法,請大人去查,查出來受了楊家的賄,任憑大人定罪?!?/br> “我也不必查!我只告訴你,所謂‘愛之適足以害之’,如果你再敷衍公事,連夾棍都夾不出口供來,你想會怎么樣?”陳魯自問自答,“無非一堂一堂再審,一堂一堂再夾,你害他皮rou多受苦而已。好了,下去動手?!?/br> 掌刑的差役懷著一肚子的委屈,心想:哪有這種自作聰明,不講道理的官?倘或犯人是個罪證確實的十惡之徒,憑他這番話,就不妨拿犯人整死。拼著挨一頓板子,不當這個差使,也得讓官兒落個革職或者降調的處分。 因為如此,下手就不同了。向來用刑的宗旨,亦可以說是“刑期無刑”,不動刑而能讓犯人從實招供最好,所以用刑之前,必先威嚇,喊堂威,摔刑具,都是這樣的用意。動到大刑,尤其慎重,將犯人的雙腿夾好以后,還要聽堂上招呼,說“收”才收繩子。這時由于有受賄徇情的嫌疑,掌刑的差役便不等堂上下令,向下手做個手勢,使勁將麻繩一收,只聽楊乃武嗷然一聲,隨即沒有聲息,跪著的上半身軟塌地往一旁倒了下去。 一看犯人昏厥,陳魯也有些著慌,心知道是掌刑差役負氣,故意下此重手。但因有話在先,不便呵斥,更不宜張皇,勉強保持沉著,靜以觀變。 見此光景,夾棍自然松了,下手取來一碗冷水,滿滿含了一口,使勁噴在楊乃武臉上,然后扶起他來,抹胸拍背,亂了好一會兒,才得將他救醒。 人是醒了,渾身還在發抖,這又不盡關乎痛楚,而是一想到便覺心悸。同時信心盡失,知道自己受不住刑罰,勢必屈打成招,輸了這一場官司,由此想到綁上法場的情況,身子抖得更厲害了。 “招是不招?”陳魯警告,“不招還要夾?!?/br> 掌刑的差役自知魯莽,心懷疚歉,便即勸道:“你招吧!再夾一次,你的兩條腿就不是你的了?!?/br> 楊乃武還在猶豫,一招就是兩條命,生死出入,關系太大,明明沒有這件事要承認有,自己冤枉自己,實在于心不甘。 “招!”陳魯催促著。 “大人,”楊乃武凄厲地喊,“冤枉……” “可惡透頂!”陳魯拍桌大吼,“再替我夾起來!慢慢收?!?/br> 于是掌刑差役親自動手,將夾棍的部位移動了一下,因為夾在原來受夾已傷之處,真怕楊乃武的雙足會成殘廢,而且一夾之下,可能又會昏厥,豈非自找麻煩? 新夾之處,在小腿的腿肚子上,rou頭較厚,所以繩子初收的時候,楊乃武還能熬得??;及至慢慢收緊,就使勁咬牙也沒用了。只見他冷汗淋漓,齒震有聲,從牙縫中擠出尖銳的嘶喊。掌刑差役知道差不多了,特意先放一放,然后驀地里一收,楊乃武不由自主地狂喊:“招,招!” 聽得這一聲,繩子立刻就松了,楊乃武仆倒在地,只是喘氣。陳魯怕他一松了刑,多想一想又會“放刁”,所以連連拍桌催促:“招,招,快招!你的砒霜是哪里來的?” “是——”楊乃武只覺得腦中有無數金蒼蠅在亂飛,茫然半晌,忽而想起,由余杭進省,經過倉前鎮,在一家藥店中買過豆蔻,跟藥店主人閑談過一陣;再想一想,記起招牌:“愛仁堂?!?/br> “愛仁堂?”陳魯問道,“在什么地方?” “在倉前?!?/br> “你買了多少錢的砒霜?” “四十文?!?/br> “藥店里怎么肯賣砒霜給你?” “因為,因為我說要毒老鼠?!?/br> “就毒老鼠,藥店也不會賣給你,除非你跟藥店的老板是熟人,信得你過?!?/br> “是!是認得的?!?/br> “哪里藥店老板,姓什么?” “姓錢?!?/br> “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br> “怎么不知道?” 萍水相逢,片刻盤桓,知道愛仁堂的老板姓錢就夠了,何須請教人家的名字?回答“不知道”是實話,反問一句“怎么不知道”就太沒有道理了! 楊乃武這樣轉著念頭,突然靈機一動,發現一絲生路,心里在說:陳魯,陳魯!你傷天害理,剛愎自用,我要叫你在這毫無道理的一問上,自留破綻!到那時領教了我的手段,前程已經不保,方知悔之晚矣! 原來楊乃武熟諳律例,亦深知官兒的心理。劉錫彤與陳魯一意羅織入罪,凡事不假深究。不過,此案起碼還要經過兩次面審,一次部議,只要按察使與巡撫兩審,有一位不肯馬虎,就必定會傳愛仁堂錢老板到堂訊問。一問名字不符,當然要追究緣故,那時自己就可以翻案了!本來是受刑難熬,胡亂攀供;而問官偏要提名字,情極無奈,只得隨便捏造。這一來,不就足以證明,所有如何買砒霜毒鼠的話,皆為“三木之下,何求不得”的子虛烏有之詞? 主意一定,隨即答道:“想起來了,叫錢寶生!” 買砒霜一節,有地方、有日子、有原因、有數目;而賣砒霜的亦有名有姓,事無可疑。陳魯認為別的都無須再問,只要查證一件事:錢寶生賣砒霜的情由。 等退了堂,犯人還押錢塘縣,陳魯隨即派人將劉錫彤請了來,當面交代:“貴縣回去,立刻傳愛仁堂的錢寶生來問明白,楊乃武去買砒霜,是不是以毒鼠為名?錢寶生有無串通情事?這一點弄清楚了,詳報本府,全案就可以往上移送了?!?/br> “是!”劉錫彤對陳魯的支持,非常感激,奉命唯謹地答說,“卑職馬上回縣遵辦,趕月底以前,一定呈復到府?!?/br> 回到余杭,將審問的經過告知了黃壽山,這位刑名師爺,微有意外之感,“楊乃武居然招供了!”他說,“我總以為他無論如何熬刑不招,這一招死定了?!?/br> “自作孽,不可活!”劉錫彤答說,“老夫子,我想請教你一件事。像這樣的案子,錢寶生怕受連累,一定不肯承認有賣砒霜給楊乃武這件事,那時該怎么辦?” “除非有人作證,說眼見其事,否則,他要賴是賴得掉的?!秉S壽山說,“如果楊乃武所供屬實,錢寶生沒有什么責任。這一層能夠向錢寶生說明白,他或者會承認?!?/br> “對!先要設法覓一個人跟錢寶生去好好開導一番。這個人——” “這個人不難找!”黃壽山搶著接口,“現成有個章掄香在那里?!?/br> 章掄香名叫章浚,舉人出身,而會試多次落第,依例申請“大挑”,挑中的放知縣,次等的補學官。章浚得了個“訓導”,分發福建,學官清苦,又嫌福建路遠,情愿不就。他的筆下很來得,現在為劉錫彤延攬在縣衙門里,是專管函牘的“書啟師爺”。 于是劉錫彤回到簽押房,將章掄香請了來,關上房門,很客氣地問道:“掄香兄,貴處有家藥鋪,字號叫作愛仁堂,店主姓錢,想來認識?” 楊乃武這件案子,已經轟動余杭,在杭州受審的情形,無人不在談論,章掄香亦已聽說。如今見居停提到,必有緣故,因而很謹慎地答道:“愛仁堂知道,姓錢的不認識?!?/br> 答語坦率,話風甚冷,劉錫彤有些接不下去。愣得一愣,方又說道:“掄香兄是孝廉公,倉前的地方領袖,姓錢的自然信服。掄香兄,楊乃武一案,我想請你在公事上幫忙?!?/br> “只要幫得上忙,理當效勞。請東翁明示?!?/br> “是這樣的——”劉錫彤撮要敘述經過,“這錢寶生可能為了訟累,不肯承認。其實,于他毫不相干,案外之人,我絕不會無端將他牽涉在內。這番意思,想請掄香兄跟他說一說明白,或者面談,或者函告,悉聽尊便?!?/br> 章掄香心想,果如所云,這個忙倒可以幫得。不過,以自己在倉前的身份,忽然回去找錢老板說話,必定引起猜測,絕不可行;至于寫信,有筆跡落在外面,亦很不妥。 盤算了一會兒,覺得只有一個辦法,“信,我遵東翁的吩咐,照寫;不過,東翁,這封信在錢寶生手里,只怕于東翁亦有妨礙?!彼o接著說,“我想這樣,信先留在東翁手里,等傳了錢某來問,如果他照實承認,自無話說;否則,東翁拿我的信給他看,有我保證,決不牽累,他或者肯說實話?!?/br> “是,是!”劉錫彤大為贊成,“掄香兄思慮周詳,佩服,佩服。既然如此,就請在這里大筆一揮,事情就更嚴密了?!?/br> 章掄香覺得這話也不錯,便就簽押房中現成的筆墨寫了一封信,開頭的稱呼是“寶生鄉兄惠鑒”,不敘客套,在“敬啟者”之后,將劉錫彤的話都寫在上頭,最后要求錢寶生承認曾賣砒霜給楊乃武,當然也提供了“絕無訟累”的保證。 信寫得很切實,劉錫彤深為滿意。為示慎重,親手鎖在他兒子從上海買來的保險箱中,然后出票傳喚愛仁堂店主錢寶生到案訊問。 訊問是在花廳里。等錢寶生磕過頭,劉錫彤格外客氣,準他站著回話。 “你是愛仁堂藥鋪的老板錢寶生?” “大老爺!小人開的藥店叫愛仁堂不錯。不過,小人單名叫作錢坦,東床坦腹的坦,不叫錢寶生?!?/br> 第一句話就問得不大對路,劉錫彤大為詫異,想了一下問:“你大概從前用過錢寶生這個名字,倒想想看,也許偶爾用過,忘記掉了!” “不會。自己用過的名字,怎會忘記?” “那么,”劉錫彤一時想不通錢坦變成錢寶生的道理,暫且丟開,換句話問,“楊乃武你是認識的?” “只見過一面,不能算認識?!卞X坦答說,“十月初,楊舉人進省,經過倉前,在小店里買藥,談起來才知道他是新科舉人。小的就留他吃茶休息,坐了有個把鐘頭,以后就沒有再見過?!?/br> “噢!”劉錫彤問,“楊乃武買的什么藥?” “不大記得清楚了。無非砂仁、豆蔻、藿香正氣丸、諸葛行軍散之類,出門要常帶的藥?!?/br> “沒有買毒老鼠的藥?” “記不得了?!?/br> 聽得這個回答,劉錫彤立即想到,錢坦已有閃避不認之意。因而輕描淡寫地問:“砒霜是不是可以毒老鼠?” 錢坦笑了,“回稟大老爺,”他說,“人也毒得死,更不要說是老鼠?!?/br> “那么,平常有沒有人來買砒霜毒老鼠的呢?” “偶爾也有?!?/br> “楊乃武呢?”劉錫彤問道,“有沒有在你店里買砒霜?” 這一問,問得錢坦大驚失色。原來他并不知道楊乃武在杭州府誣供,砒霜出自愛仁堂,故而余杭縣傳他到案候訊時,心里還不怎么怕?,F在才知道,是被牽涉在小白菜謀殺親夫一案中,這是從何說起?錢坦不但驚惶,而且憤怒,斷然決然地答說:“沒有!砒霜不好亂賣的!” 這一回答,并不算意外,劉錫彤仍舊和顏悅色地問道:“要怎樣的人,你才會賣砒霜給他呢?” “第一,有郎中的方子;第二,是熟人,曉得他買砒霜有緊要用處,不是去害人,小的才會賣給他?!?/br> “什么叫緊要用處?” “譬如打魚的,數九寒天,光著身子到河里去撈魚,就一定要吃一點砒霜,不然會凍殺?!?/br> “原來砒霜還有這樣的用處?!眲㈠a彤問,“要吃多少才會死?” “這,小人就不大清楚了?!卞X坦答道,“聽說不能過一錢?!?/br> “照此說來,只要對買砒霜的人信得過,你也會賣給他。像楊乃武這種新科舉人,是有身份的人,又說買回去毒老鼠,用途也跟你說明白了,你當然會賣給他,是不是?” “是的!”錢坦答說,“他如果要跟我買,照大爺所說的,小人會賣給他。不過,他沒有開口要買,小人也沒有賣給他。小店今年就沒有賣過砒霜?!?/br> 問到這里,推車撞壁,必得要轉彎了。劉錫彤便問:“錢坦,你識不識字?” “開藥店的要看藥方,沒有不識字的?!?/br> “好!我給你看封信?!?/br> 這封信就是章掄香的親筆,看到稱呼,錢坦就說:“這封信不是寫給小人的,是寫給一個叫‘寶生’的?!?/br> “你先不管!看完了再說?!?/br> 錢坦將信看完,皺一皺眉說:“章先生,是我們倉前的舉人,小人高攀不上?!?/br> 任憑劉錫彤如何開導,反復譬解,錢坦始終不肯松口,卻也不是一口回絕,只把話扯來扯去,節外生枝,不著邊際。將個劉錫彤惹得幾次三番想發怒,而終以“小不忍則亂大謀”這句古話的警惕,勉強抑制火氣,跟錢坦慢慢地磨。 眼看已到了“山重水復疑無路”的地步,卻不道門丁沈彩泉悄悄掩了進來。附耳數語,頓覺“柳暗花明又一村”,精神為之大振。 “好吧,錢坦!”他不再是軟語商量,而是提高了聲音打官腔,“既然你一口咬定了,本縣想開脫你也不能夠,只有拿你解到杭州府,你自己去申辯?!?/br> “就在杭州府大堂,小的也只是有啥說啥,決不敢隨便瞎說?!?/br> “那都隨你!”劉錫彤對沈彩泉說,“你把他帶下去?!?/br> 等沈彩泉將錢坦帶出花廳,走過回廊,在轉角無人之處,他站住了腳叫一聲:“錢老板!” “沈二爺?!卞X坦也正有話要問,“大老爺說要送我到杭州府,哪一天走?怎么走法?可以不可以我先回倉前,直接到杭州報到?” “報到!你到哪里去報?”沈彩泉質問似的說,“你要去自投羅網!” “怎么叫自投羅網?” “我跟你說不明白。你兄弟來了!托陳秀才帶了他來的,你們自己去談?!?/br> 錢家弟兄兩個,錢坦是老大,老二名叫錢愷,為人很老實。聽說胞兄為縣里傳喚了去,不知吃上了什么官司?想起與陳竹山一向相熟,他在“縣大老爺”面前很吃得開,特意登門拜托。陳竹山當然很熱心,立即帶著錢愷到縣衙門,先到門房里打聽案情。 “大老爺正在花廳里問案?!鄙虿嗜獜某槎防锶〕鲆粡埣?,交給陳竹山,“喏,就為楊乃武、小白菜的案子?!?/br> 聽說是牽涉在這一案里面,錢愷嚇得臉色都變了。陳竹山對楊乃武在杭州府所供,已略有所聞,隨即安慰他說:“你不要著急!雖說楊乃武的砒霜,是在你家愛仁堂買的,不過你家老大是很精細的人,賣砒霜給他,一定有個原因。等我看了供單再說?!?/br> “楊乃武是為毒老鼠買砒霜,哪知道他去害人?”沈彩泉插嘴說道,“跟錢老板毫不相干?!?/br> 聽得“門政大爺”這么說,錢愷自是大感寬慰。而陳竹山卻從沈彩泉的話中,聽出暗示,點點頭不作聲,先看供單。 供單上果如所云。陳竹山亦用極有把握的聲音說:“不要緊,不要緊!牽連不到你家老大頭上?!?/br> 說著,一面將供單遞了給錢愷,一面使個眼色將沈彩泉約到一邊說話。 “這一案的關鍵,在錢老板身上?!标愔裆接终f,“有件事很奇怪,錢老板單名錢坦,楊乃武怎么說他叫錢寶生?” “大概把名字記錯了?!?/br> 陳竹山的見識,比沈彩泉到底要高明些,他不能同意記錯名字說法,“記錯有記錯的原因,或者音同,或者寫法差不多。錢坦與錢寶生,一個單名,一個雙名,聲音、寫法,完全不同?!彼苡邪盐盏卣f,“決不是記錯!” “那么是故意說錯?啥道理呢?” “我看,姓楊的不懷好意!故意留個漏洞在那里,預備將來好翻案?!?/br> 談到處理案子的手法上,沈彩泉的花樣卻比陳竹山多,“只要錢老板一承認,鐵案如山,姓楊的哪里翻得了?”他說,“至于錢坦還是錢寶生,詳復的公事上頭,不必寫明白,只說‘錢姓店主’就可以了。姓楊的總不能自己說破,有意將錢坦說成錢寶生。那一來就是他自己承認招供不實,先吃頓板子再說?!?/br> 陳竹山深深點頭,悄悄叮嚀:“你進去看一看,如果錢老板不肯承認,請縣大爺不必問了!我來跟他說?!?/br> 將錢坦帶到門房,沈彩泉使個眼色說道:“大老爺吩咐:證人不肯說實話,只好移送杭州府。一句話可以了的事,自己找麻煩!唉!”說完,搖頭嘆息著走了。 這是暗示,也是有意避開,陳竹山心中明白,向錢坦說道:“錢老板,我跟令弟是好朋友,他來托我,我不能不管。老沈的話,你聽見了,如果拿你一移到杭州府,你陪著這場人命官司,只怕一爿愛仁堂賠在里頭都不夠?!?/br> “這,這是怎么說?”錢坦有些著急了,“跟我毫不相干的事?!?/br> “不錯,跟你毫不相干。不過你要曉得,俗語說的,‘賊咬一口,入骨三分’,楊乃武要咬你,就算你倒運。解到杭州府,你當然還是不肯承認,砒霜沒有來路,就不能結案。案子一層一層往上送,犯人一堂一堂提來問。那時候,錢老板,你生意就不要做了!自己貼房飯錢住在杭州城里,只等差人來傳你好了?!?/br> 聽得這話,錢坦呆住了,好半晌才說了句:“這不是冤枉嗎?” “光是賠兩個錢,還不算冤枉?!标愔裆剿餍栽賴標?,“你遇到像本縣劉大老爺這種官,還好說話;遇到不講道理的,說你跟楊乃武串通一氣,是謀害葛小大的共犯,不肯實供,拿你推翻了剝掉褲子,請你吃一頓‘毛筍燜臘rou’!錢老板,那時候你不但傾家蕩產,只怕還要家破人亡!” 最后幾句話說得錢坦毛骨悚然,“陳先生,”他不自覺地軟語懇求了,“這哪里吃得消,無論如何要請你想個法子?!?/br> “你不要著急!本來就不要緊,只不過你自己跟你自己過不去。來、來,你先看一看楊乃武的口供!”陳竹山指出供單上的一行字,“其實,楊乃武倒沒有害你的心?!?/br> 口供上寫得很明白,楊乃武買砒霜是為了毒老鼠。這話他也聽劉錫彤說過,現在得到了進一步的證實??墒?,“我實在沒有賣過砒霜給他?!卞X坦這樣說,“假是假,真是真,不好瞎說八道?!?/br> “你看,”陳竹山換口氣,對錢愷說,“你老兄死腦筋,跟他說不通,有啥辦法?” “陳先生,你不要生氣!他是腦筋沒有轉過來,慢慢跟他講得明白的?!?/br> “好!”陳竹山點點頭,放出耐心來談,“錢老板,我倒問你,你不知道楊乃武買了砒霜去害人,是不是?” “是??!我哪里知道?!?/br> “不錯,楊乃武也沒有告訴你,那么,在這樣的情形之下,他說要毒老鼠問你買砒霜,你看他新科舉人,不像會做壞事的,是不是會賣給他?” 錢坦想了一下答說:“像他這樣的人,如果一定要買砒霜毒老鼠,我會賣給他的?!?/br> “那不就對了!”陳竹山又作了一個譬喻,“好比你開鐵器店,有人來買一把刀,說是屠宰用的,要格外鋒利,你自然賣了給他。結果他拿那把刀去殺人,難道你也有責任?” 這個譬喻為錢坦所接受了,可是,他又有疑問:“楊舉人怎么說我叫錢寶生?我明明叫錢坦?!?/br> “那是楊乃武弄錯了。你姓錢是不是?” “是啊?!?/br> “開的藥店叫愛仁堂是不是?” “這,我沒有說我的店不叫愛仁堂?!?/br> “那就是了!姓錢,愛仁堂沒有錯。至于為啥叫錢寶生,那要去問楊乃武。你要知道,那時候他剛剛上過夾棍,一個人到了那種時候,腦筋是不大清楚的?!?/br> “大哥,”錢愷也勸他,“陳先生說得很明白了,你承認下來,不要緊的!” “哪個說不要緊?做官的人的話是靠不住的,此刻說得蠻好,到時候眼睛一瞪,胡子一吹,拍桌子說一聲:‘替我押起來!’你就有冤沒處訴了!” “這倒也是實話。陳先生!”錢愷問道,“你說,會不會有這樣的事?” 陳竹山將個腦袋搖得撥浪鼓似的,“不會,不會?!彼f,“你要不相信,我可以去弄張東西給你!” 說著,跟沈彩泉去商量,沈彩泉又向縣官去請示。劉錫彤只要砒霜有著落,便可結案,什么條件都可以答應。這樣,事情就好辦了。 于是沈彩泉跟陳竹山又研究了一番,決定雙方交換一項文件,錢坦出一個楊乃武于十月初三以毒鼠為名,向愛仁堂購買砒霜四十文,所供屬實的“甘結”;而縣官發一張本案與愛仁堂店主錢某毫無牽涉的“諭單”。 “有了這張諭單,你就不必再進任何衙門去過堂了?!标愔裆秸f,“蓋著余杭縣的大印,你還不放心?” 整整費了一天工夫,事情才得定局。錢坦兄弟謝了陳竹山,自回倉前;劉錫彤騙得了一紙“甘結”,脫然無累,亦非常高興。飲水思源,全賴陳竹山斡旋之功,因此特地設宴犒勞,席間口口聲聲的“竹山兄”,顯得親熱非凡。 當然,最得意的是陳竹山,第一,進一步獲得了縣官的信任,以后包攬是非,不管是打官司,減漕糧,都更“吃得開”了!第二,錢坦兄弟除了口頭道謝以外,少不得還有一份謝禮。而最重要的是,第三,有了錢坦的這一紙甘結,鑄成如山的鐵案,神仙都救不得楊乃武,從此拔去了一根眼中釘,自己可以出頭了! 正在開懷暢飲之際,沈彩泉遞進來一角公文,拆開一看,是杭州府為這一案有所詰駁,說余杭縣所送的人犯供詞中,有“口鼻流血”的字樣;而尸格中含混不清,又說“流血水”,又說“有痰涎”,情事不符。 這是個漏洞,似乎很難補救。但陳竹山認為輕而易舉,只要重新改填一張尸格,托人到杭州府打個招呼,抽換一下就行了。 劉錫彤言聽計從,將尸格上被駁的幾處,一律涂改為“七竅流血”,這樣,就更像中毒而死了。 收到余杭縣所附錢寶生所具甘結,以及聲明尸格抄繕有誤的公文后,杭州府知府陳魯認為可以定讞了。 謀殺親夫,當然是凌遲處死。楊乃武為指使葛畢氏殺夫的正兇,依律應該“斬立決”——同樣處斬的罪名,亦有區別,除了“斬立決”以外,還有一種“斬監候”,是暫時監禁在獄中,等候秋后處斬。得到霜降過后,刑部秋審處照例將各省所報“斬監候”的人犯,造具黃冊,依照案情,建議何者應該處決,何者可以暫緩,奏請皇帝親裁,其名謂之“勾決”。未勾到的,便可以緩死一年;或者遇到國家有大慶典,暫停行刑,亦可多活些日子??傊?,是“斬監候”,就還有一線生路;而“斬立決”則是一等刑部核準處斬的公文到達,立即處決。除非及時及特赦的恩旨頒到,方能“刀下留人”,否則就算死定了。不過,這種恩旨是千古難遇之事。 此外,就只有一個錢寶生——這也是陳竹山的主意,公文上仍舊稱楊乃武所供的姓名;甘結上在“錢坦”之下,另注“寶生”二字——也有處分,是最輕的“杖責”。當然,這個處分到了余杭縣是可以馬馬虎虎不執行的。 聽到判決,楊乃武才知道自己犯了一個大錯。本為無中生有之事,而居然有錢寶生所具的甘結,證實他在什么時候、什么地方、向什么人以何原因買到了砒霜,一切都如他自己所說,豈不是自己將自己的一張嘴堵得死死的! 因此,楊乃武唯一的希望,就是上級審轉之時,能夠傳提愛仁堂的錢老板列案對質,在公堂上設法找一兩個漏洞,使得問官大起疑心,切實追究,才有翻案的可能。當然,最好是有人能事先提一句:“愛仁堂的老板,根本不叫錢寶生?!睙o奈死囚在獄中的監管極嚴,連與親屬見一面的機會都沒有,又何能將心中的盤算,付諸實行?看起來,只有皇天保佑,遇著一位精明的清官,才有一線生路。 十一月初,一干人犯由杭州府移解按察使衙門——這個衙門在靠近西湖的錢塘門,是有名的古跡。原為岳飛的故宅,其中有口井名為“銀瓶井”,相傳岳武穆風波亭遇難以后,他的小女兒身挾銀瓶,投井殉父,就是這口正在按察使監獄附近的古井。 岳武穆死于秦檜以片紙付獄卒的非法謀殺,斃命的地點,就在按察使衙門右面的土地廟,此處在南宋是大理寺監獄的風波亭。因此,浙江的按察使到任以后,每每以岳武穆的冤獄,引為警惕,持法務求其平。但是,楊乃武所遇到的這位按察使,卻是個不甚重視民命的庸才。 此人姓蒯,名叫賀孫,號士薌,跟當今權勢赫赫的軍機大臣沈桂芬一樣,原籍江蘇吳江,占籍順天府大興縣,從小生長在天子腳下,說得一口極漂亮的京片子,也沾染了極深的旗人習氣。問案的時候,公案上擺著上好的龍井茶,精致的水煙袋。一面問案,一面喝茶抽煙,不時還要剔一剔指甲,聞兩個鼻煙。審過一堂,見楊乃武與小白菜的供詞并無翻異,隨即轉解巡撫親審。 浙江巡撫名叫楊昌濬,字石泉,湖南湘鄉人,倒是十二年才出一回,很難得的拔貢出身。不過起家卻是軍功,是現任東閣大學士陜甘總督、恪靖伯左宗棠手下的大將。左宗棠在浙江起家,領兵西征,與李鴻章的坐鎮北洋,同為朝廷兩大柱石。李鴻章的餉源在江蘇與上海,占盡膏腴之地,左宗棠則視浙江為禁臠。楊昌濬的主要任務,就是替左宗棠籌餉。朝廷亦默許浙江為左宗棠的地盤,浙江巡撫應該是左宗棠的私人。因此,楊昌濬的地位極其穩固,只要將左宗棠敷衍好了,便不愁會有的調動。 因為如此,楊昌濬在浙江頗為專橫,凡事獨斷獨行,不大有什么顧忌。不過,官聲亦不太壞,像遇到這種逆倫重案,亦不敢輕忽。問過以后,還特地派人到余杭縣去密查。 所派的“委員”是個候補知縣,名叫鄭錫滜。劉錫彤得知這個消息,大為緊張,即時將陳竹山請了來,商量對策。 “這怕什么?”陳竹山的態度跟劉錫彤恰好相反,毫不在乎,“查不出什么來的!” “竹山兄,”劉錫彤仍然是很不大放心的語氣,“凡事不可大意!” “是!凡事不可大意?!标愔裆綄λ倪@句話另有解釋,“鄭大令奉委來查案,明明是憲臺調劑調劑他。這一點,倒不可大意了?!?/br> 劉錫彤被提醒了。他當然深知官場的規矩,拿候補知縣來說,浙江十一府共七十六縣一州,七十七個州縣缺中,經??梢哉{動的不過五分之一,而候補知縣何止兩三百?其中最硬的,是會試之年,榜下即用的進士,分發到省,遇缺即補,名為“老虎班”;其次是持有京中大老八行書的,如像當年寶鋆為劉錫彤出信那樣,也不能讓他久等;再次是捐班知縣中錢出得多的,有特別優先補缺的名堂,也不能不格外照應。就這三類人,已占盡了經常能調動的幾個缺,所以“班次”在后的候補知縣,如想補上實缺,難如登天。 補缺既難,便只有“派差使”,其名謂之“調劑”。候補知縣所派的差使,花樣極多,最光明正大的,自然“署缺”,譬如某縣知縣病故,或者因案革職,先派候補知縣署理一個短時期。如果正遇上收漕糧的“上下忙”之時,哪怕幾天的工夫,亦有一筆好收入。如能派上一個收厘金的差使,名為“稅差”,更是非有特殊關系不能獲得的“調劑”。此外還有各種雜差,譬如押運、押解等,查案亦是其中之一。 如果拿鄭錫滜的被奉派密查,當作巡撫對他的調劑來看,事情就好辦了。這得有所破費。劉錫彤雖有些心疼,但“財去身安樂”,此時先就可以放心了。 話雖如此,還是得布置一下,“最要緊的是愛仁堂?!彼f,“竹山兄,這上頭還要請你費心?!?/br> “我知道,我知道!請放心好了,不必我去找錢家兄弟,他們自會來找我?!标愔裆胶苡邪盐盏卣f,“‘一字入公門,九牛拔不轉’,當初錢坦如果死不肯出‘甘結’,算他狠。白紙黑字落在我們手里,不怕不能牽著他的鼻子走!我這就去辦?!?/br> 陳竹山辭出縣衙門,先派人去放個風聲。果然錢坦由錢愷陪著,急急從倉前趕了來了。 “你們不要緊,沒事!”陳竹山不等他們開口,先就安慰,“不要說是省里來查,哪怕京里派欽差來查也不要緊。你們想,楊乃武自己這樣招供,錢老板你又沒有冤枉他,怕什么?” “是的?!卞X坦問道,“上頭來查,我怎么說?” “你就照甘結上的話說,楊乃武因為毒老鼠來買砒霜,他是有身份的人,你當然不會疑心他說假話,更不會疑心他買了砒霜去做壞事,所以賣給他了。日子、砒霜的分兩、價錢,不要弄錯!”陳竹山特別加了一句,“除此以外,一個字不必多說?!?/br> “他要問起別的話呢?” “什么別的話?” 錢坦已經毫無主張,事實上亦沒有更好的辦法,唯有謹記著陳竹山的話,懷著一顆忐忑不安的心,回到倉前去等著。 隔了有四五天,來了個余杭縣的差人,上門非??蜌?,“錢老板,省里派了位鄭大老爺來查小白菜的那樁案子,要麻煩你進城一趟?!彼ξ貑柕?,“不曉得你哪一天有空?” 傳喚小民訊問,居然湊人的方便,可說是件奇聞。錢坦豈止受寵若驚,簡直有感激涕零之感,一迭連聲地答道:“今天就有空,今天就有空!” “那么,我們現在就走,好不好?” “好??!我們吃了飯就走!”接著便喚他的伙計楊小橋:“小楊,順興館去叫四個菜來,打兩斤黃酒。菜要好、要快!” “不,不,錢老板你不要客氣,我吃過了?!?/br> “吃杯酒,吃杯酒!大老遠來了,連頓飯都不吃,沒有這道理?!?/br> 差人是經過劉錫彤親koujiao代的:無論如何不可以難為人家,一定要客客氣氣,讓人家覺得不是來打官司。如果嚇著了錢坦,到案胡言亂語,就要嚴辦原差。因此,這個差人心里在想:如果堅持不受,錢坦心里反而不安,便歉然地笑道:“一來就叨擾,真不好意思?!?/br> 喝著酒,錢坦少不得要問問切身之事。那個差人告訴他:鄭大老爺人很和氣,很好說話,叫錢坦盡管放心大膽去應訊好了。 為了還要到堂見官,錢坦酒不敢多喝。飯罷相偕進城,原差卻不回縣衙門,將錢坦一直帶到很體面的一處大宅,由側門進去,是一座花園,他告訴錢坦說:縣大老爺特為借了大紳士吳家的花園,做鄭大老爺的公館。問話也在這里。 正在談著,陳竹山從假山洞里鉆了出來,一見錢坦就說:“你放心!問過一次就沒事了!記住,話不可前后不符,也不必多說一句。上去吧?!?/br> 于是原差帶著錢坦,穿過假山,來到一座楠木廳前,叫他在廊上站一站,自己掀開棉門簾入內。不一會兒,回身出來,向錢坦招招手,示意入廳。 一進門就發現一桌盛筵,正在收撤。朝另一面看去,紫檀炕上坐著一個紅光滿面的官兒,在喝茶抽水煙??粠咨蠑[滿了銀光閃閃的高腳果盤。這種豪華的氣派,錢坦還是初見,竟看呆了。 “磕頭!”原差推一推他,“是鄭大老爺?!?/br> 錢坦被提醒了,急忙跪倒,口稱:“小人錢坦,給鄭大老爺磕頭!” “你就是愛仁堂的老板?” “是!” 鄭錫滜點點頭,向左右關照一聲:“錄供!” 于是聽差抬來一張小桌子。鄭錫滜隨帶的家人鋪設文具坐了下來,提筆在手,靜候問話。 “錢寶生!”鄭錫滜問,“你開一家藥店叫愛仁堂,是不是?” 錢坦愣了一下,這句話一半對,一半不對,很難回答。如果聲明自己不叫錢寶生,似乎節外生枝,與陳竹山的告誡不合。這一層應該要考慮。 鄭錫滜卻不容他有考慮的工夫,帶些詫異的語氣問道:“怎么?愛仁堂不是你開的嗎?” “是,是,是的?!卞X坦不假思索地答說,“愛仁堂是小人家傳的老店?!?/br> “這樣說。藥性你是精通的了?” “是!” “你知道不知道砒霜是毒藥?” “當然知道?!?/br> “既然知道,為什么賣給楊乃武?” “因為他是有身份的人——”錢坦便將以前說過的話,楊乃武如何路過,以何原因買砒霜的話,又供了一遍。 “你知道不知道,楊乃武跟葛畢氏有曖昧情事?” 錢坦一時沒有聽懂他的話,細想一想才明白,畢竟是識得字的,了解問官所說的“曖昧情事”,指jian情而言。當即答說:“小人住在倉前,不大進城,以前也不認識楊舉人,不知道他跟人有什么曖昧!” “你說的話句句是真?” “句句是真?!?/br> “如果你撒謊,將來問出來,你的罪很重!” “小人不敢撒謊?!?/br> 錢坦的回答語,干凈利落,鄭錫滜頗為滿意。點點頭問說:“敢不敢具結?” “敢!” “好!”鄭錫滜大聲問道,“余杭縣原差在哪里?” 原差就在楠木廳外走廊上,聞聲而進,打個千說:“余杭縣原差伺候?!?/br> “你把姓錢的帶下去。叫他具甘結送上來?!?/br> “是!”原差問道,“具了甘結,是不是放他回去?” “當然!不干他的事?!?/br> 聽得這話,錢坦知道又過了一關,跟著原差退了出來,陳竹山笑容滿面地迎接。甘結是有現成格式,早就備好了的,只要填上案由、姓名,打個手印,便算畢事。 等錢坦一走,陳竹山隨即趕到縣衙門,直入簽押房報告經過。劉錫彤當然很欣慰,但想到此番供應,已經花了幾十兩銀子;鄭錫滜回省,少不得還要送上一筆程儀,至少亦須四十兩一個紅包,不免又有些心疼。 “唉!”他嘆口氣,“所謂‘訟累、訟累’,不想我做縣官的,亦受了訟累!” 陳竹山有些好笑,但又心中一動,隨即低聲說道:“這案子里面,應該有些生發?!?/br> 劉錫彤精神一振,偏著頭說:“倒要請教?!?/br> “等想妥當了,再來稟告?!标愔裆秸f,“事情總要拿鄭大令送走了才有工夫來辦?!?/br> “嗯,嗯!”劉錫彤問道,“你看該送多少?” 兩人商量結果,為了一勞永逸起見,決定紅包加重送一百兩的程儀,要求鄭錫滜回省稟復時,話要說得格外切實。至于劉錫彤的“訟累”,“羊毛出在羊身上”,楊乃武的造孽錢不少,不妨要他家吐一點出來,這由陳竹山去想辦法。 “楊中丞既然派了鄭大令出來,當然信任有加,只憑鄭大令一句話,就可以‘勘題’了。等部文一到,是‘斬立決’的罪名,楊乃武只有一個年好過了?!?/br> “向例死罪的部文,一來一往總得三個月?!眲㈠a彤說,“這是很順利的話;如果部里要駁,那就不知什么時候才能有回文?!?/br> “怎么會駁?”陳竹山大不以為然,“決不會!這樣案子,如說要駁,那是跟楊中丞過不去,有意給他難堪!楊中丞是左侯的紅人,左侯西征,威風凜凜,朝廷很買他的賬。俗語是,‘打狗看主人面’,不管怎么樣,也不能不準楊中丞的‘題本’?!?/br> “是??!”劉錫彤也覺得有左宗棠的關系在內,朝中不能不顧楊昌濬的面子,“倘或要駁這件案子,等于就是叫楊中丞知趣,自己可以辭官了?!?/br> “果然朝中要請楊中丞走路,法子多得很,犯不上拿這件案子做題目。而況,鐵證如山,部里的司官也不會隨人擺布,說駁就駁,說準就準?!?/br> 劉錫彤將前后經過,細想了一遍,完全同意陳竹山的看法,作了一個結論:“對!此案只要楊中丞勘題,部里沒有不準的道理。楊中丞是不是照臬司所擬的罪名勘題,關鍵在鄭大令的稟復上面?!?/br> “一點不錯!”陳竹山說,“我看鄭大令是很好說話的人,為了他的方便,索性替他擬好一個稟單的稿子,錫公,你看如何?” “好??!竹山兄,那就煩你大筆了?!?/br> 陳竹山本有躍躍欲試之意,當即用鄭錫滜的語氣,擬了一個稟復巡撫楊昌濬的稿子,歷敘奉派到余杭縣密查的情形,特別強調“傳喚愛仁堂錢姓店主前來,親自面訊;反復詰責,所言與存案供詞,毫無歧義”。最后總結一句,說劉錫彤審辦本案,確屬“無冤無濫”。 看過這個稿子,劉錫彤相當滿意,略微改動了幾個字,備好程儀的紅包,一起帶著去看鄭錫滜。略略寒暄了幾句,問起密查的情形。 “這也沒有什么好查的?!编嶅a滜說,“老兄問得很詳細,該查的都查了。在我這里,并沒有什么新的發現?!?/br> “這樣說,公事已了,可以好好兒暢敘幾天?!?/br> 這是以退為進,變相詢問行期的說法。鄭錫滜隨即答道:“公事在身,急于回省復命,我想明天就要去了?!?/br> “明天就走,太匆促了,我不敢多留老兄,無論如何,多留一天?!?/br> “多留一天還不要緊?!编嶅a滜說,“反正我可以先寫一點東西?!?/br> 于是,劉錫彤喚進跟班,取來拜匣,親手將一封程儀送上。封套上已寫明數目一百兩,鄭錫滜多少有意外之感。原以為不過十二兩或者十六兩銀子,不意加了數倍,自是喜出望外,但也因此而略有疑慮。劉錫彤的官聲,并不太好,為人亦不是慷慨豪爽一流,而有此大手筆,其故安在?這樣想著,鄭錫滜口中雖深深道謝,心里卻加了幾分戒備。 談到公事,劉錫丹很熱心地說:“老兄帶的人手不足,代筆無人,兄弟斗膽備了個稿子在這里,特此送來請指教?!?/br> 鄭錫滜看完他代擬的稟單,覺得語氣太強了些,有些極力為劉錫彤辯白的味道。只是剛受了人家一份重禮,不便異議,考慮了一會兒,有了個計較。 “高明之至,多謝、多謝!”他說,“此番奉命差委到貴縣,名為密查,其實事事仰仗老兄。實情如此,亦不便再說什么門面話,反顯得對上官不誠,我想,不如就我與老兄會銜稟復。兩個人的話,總比一個人的話有力量些。老兄以為如何?” 劉錫彤一時摸不透他的意思,只覺得他的話聽起來很有道理。再說原件不動,要說的話都說到了,則求仁得仁,亦就不必再顧慮其他了。 “是,是!”劉錫彤說,“我遵老兄的吩咐?!?/br> 接到鄭錫滜的稟復的第三天,巡撫衙門就將案子報出去了。因為年關將到,封印在即,而像這些案子是有嚴限的,不能不趕在年前辦出去。 但是,辦是辦了,卻很勉強。因為原來的命令是派鄭錫滜密查,結果卻是會同余杭縣一起稟復,失卻“密查”的原意。有人以為鄭錫滜不符委任,應該另外派人再查;而亦有人認為這一來將會耽誤限期,拖過年很不適宜。兩派意見,取決于巡撫。楊昌濬同意后者的看法,限期要緊。不過對于鄭錫滜相當不滿,傳了來狠狠地申斥了一頓。 楊家是一直在注意案子的進展的,等鄭錫滜一離余杭,詹善政跟蹤進省,原以為巡撫派人密查,自然是認為本案尚有疑問,而鄭錫滜密查以后,那些疑問將會加深加重,整個案子有重新推翻的可能。因此,這一趟進省抱著極大的期望。結果,聽說竟趕在年前報了出來,自是大失所望。 正要回余杭時,來了楊乃武的兩個親人,一個是楊恭治,一個是楊乃武嫡親的jiejie,詹善政叫她楊大姐的葉楊氏。 楊大姐雖是女流,卻有須眉氣概,做事很有魄力。她亦是在縣里打聽到,鄭錫滜受了劉錫彤的好處,料知稟復一定維持原案,特意趕了來商量營救之策。 “這樁官司是天大的冤枉!我們楊家,傾家蕩產都要替乃武申冤。你們兩位有什么計較,盡管說!”楊大姐又說,“我娘只有這樣一個親兄弟,不救他,對不起故世的父母?!?/br> 詹善政俯首無語,楊恭治面色凝重。不是沒有話說,只為了楊大姐最后那句話,沉痛過于破釜沉舟,都覺得應該用沉默來表示至哀極憂;除非有挽回的善策,否則,什么話都是多余的。 “恭治!”楊大姐問說,“臬臺衙門你有沒有路子?” “只認識個把小角色?!?/br> “‘閻王好見,小鬼難纏?!〗巧袝r候派大用場。你認識的是什么人?” “一個跑上房的小廝,名叫湯新?!?/br> “跑上房?”楊大姐問,“多大年紀?” “十四五歲,人倒頗靈活的?!?/br> 楊大姐失望了。所謂“跑上房”是伺候臬司,人頭一定很熟,可以由此找到路子,只是年紀太小,而“靈活”也者,多半浮滑。這樣一個孩子,無法托以需要保持機密的大事。 “楊大姐!”詹善政開口了,“你問臬臺衙門的路子,是不是有什么打算?” “當然。我想,你們兩個之中,總要有個人能夠進去跟乃武見一面?!?/br> “這,”詹善政大搖其頭,“我早就這么想了,可是不成功。他們說,陌生人進去惹眼,給上頭知道了不得了。而且,我們兩個到監獄里去過好幾回,門口的人都認識我們,更不容易混進去?!?/br> “那么,女的呢?” “女的?”詹善政與楊恭治不約而同地表示詫異。 “是我!”楊大姐說,“我想到監獄里去一趟?!?/br> “大姐!”楊恭治說,“你不要想什么花樣!女人怎么能到男監獄里去呢?” “我不是混進男監。我是想混進女監去看小白菜?!?/br> 這個想法太不可思議了!詹、楊二人一時還無法接受,只怔怔地望著楊大姐,無法贊一詞。 “你們覺得這個念頭轉得太怪,是不是?我說道理給你們聽,你們就知道了?!睏畲蠼阆肓艘幌?,用發問的方式來解釋她的想法:“我倒請問,葛小大是怎么死的?” “不是說毒死的嗎?”楊恭治笑說,“如果不是毒死,那么是怎么死的呢?” “是??!我就是要去問一問小白菜!只有小白菜一個人知道?!睏畲蠼阌终f,“我倒疑心是中了毒。不過這個毒藥,當然不是乃武給她的。那么,到底是哪個給她的呢?事到如今,她當然也用不著有啥忌諱,或者衛護哪一個了。再退一步說,果真乃武有啥對不起她的地方,故意咬上一口,到了這步田地,她也沒有不說實話的道理!因為如果葛小大是她害死的,她總歸不能活命了,有道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一定會良心發現,把實話告訴我!” 楊大姐這番侃侃而談,立即改變了詹、楊二人的想法,覺得如果她能跟小白菜見上一面,會有極大的用處。 不過,楊大姐要想混進女監,實在很難。監獄亦是禁制嚴密之地,而且小白菜的罪名是凌遲處死的第一等重囚,脫逃固無可能,畏罪自盡卻是可以想象得到的事,所以日夜有人看守,楊大姐即令能夠混了進去,亦無法跟小白菜私下交談。 當楊恭治說了這些難處以后,楊大姐點點頭承認:“不錯,確是很難。不過,事在人為,不妨走走路子,只要能夠混得進去,哪怕我只在鐵柵欄外面,望一望小白菜,至少也可以從她臉上看出點什么來?!?/br> 楊恭治不作聲,詹善政也不作聲,但兩眼亂眨,是在動腦筋的樣子——他認得一個朋友,是在城隍山上吃茶閑談而結識的,此人似乎對官場中的情形很熟悉,為人坦率而熱心,雖是初交,倒是個可以商量大事的朋友。 于是,他說:“大姐既然決心要這樣子做,我就去找個朋友問問看!” “好的?!睏畲蠼阌终f,“善政,我帶了四百兩銀子在這里。錢,只要花下去有用處,你不必心疼。不過,年近歲逼,我上有公婆,下有兒女,要早早趕回過年!” “我知道!如果辦得到,我要催他盡快;辦不到,也有句確實的話,不會拖日子的?!?/br> 杭州的城隆山,就是所謂“立馬吳山第一峰”的吳山,跟京里的天橋、南京的夫子廟、上海城里的城隍廟,約略相似,是貧富不分,老少咸宜的消遣之地。山并不高,沿大路樹蔭下,設著許多茶座,春秋佳日,座無隙地,夏天更是夜來納涼的好地方。但急景凋年的時候,北風凜冽,卻少人光顧。詹善政此來,是迫不得已,明知十之八九會撲個空,亦不能不來碰碰運氣。 運氣真不錯!他居然在藥王殿前的茶座上,發現了他那個朋友李景山,一包花生,幾個臭豆腐干在喝燒酒。 “李二哥!”詹善政很高興地招呼,“你倒清閑自在!這個時候,還來逛城隍山?!?/br> “你不也來了嗎?” “我是特為來尋你的?!?/br> “特為尋我?”李景山問,“有事?” “當然有事。走,走!我請你吃‘皇飯兒’去?!?/br> 李景山躊躇了一下說:“實不相瞞,我自顧不暇,恐怕沒有工夫來管閑事。要過年了,又是這種天氣,我一個人跑到這里來吃‘花酒’,不是發瘋了?我是來躲債的?!?/br> “你有多少債務?” “也不過百把兩銀子?!?/br> “你放心!事情辦成,百把兩銀子包在我身上?!?/br> 李景山先是一喜,接著泄氣地搖搖頭:“你的事難辦!”他知道他是楊乃武的至親,料到來意,自問無能為力,所以作此表示。 “事情是有點難,不過亦不見得一定辦不到。談談不妨!談不成就吃我一頓飯,也不要緊?!?/br> “這倒也未嘗不可?!崩罹吧叫南?,反正無聊,且叨擾他一頓,再跟他談談楊乃武與小白菜,也是破悶之法,所以欣然跟著詹善政下山。 聽完詹善政所提出的請托,李景山立刻想到一個人,是按察司衙門的照磨,名叫倪槐。照磨這個官兒,職掌“照刷案卷”,一省的刑名檔案,都歸他管,官小而任重,上上下下都要買他三分賬。托他跟管理囚犯的司獄去說個人情,或者可以通融。 于是他說:“路子倒有一條,不過人家肯不肯,不敢說。我可以替你去試探一下,能成功最好,不成功你不要怪我?!?/br> “當然,當然!”詹善政急忙答說,“決不會怪你?!?/br> “快過年了!年里——” “李二哥!”詹善政搶著說道,“事情就要年里辦!因為那個楊大姐來一趟不容易,她有公婆、丈夫、兒女,一個當家人還要趕回去料理過年。李二哥,她說過,只要事情辦成,多開銷幾文不在乎?!?/br> “這恐怕有點難。她要過年,人家也要過年。你說是不是呢?” “是!是!不過無論如何要拜托李二哥想個法子?!闭采普终f,“只要事情辦成功,李二哥你這個年也可以舒舒服服地過得去了?!?/br> 最后這句話打動了李景山的心,他考慮了一下說:“既然這樣,就要先花本錢?!?/br> “是!”詹善政問,“先要花多少?” “這樣,你明天一早去備一份禮,送到我家里來,我替你去托個人情。不過,”李景山加重了語氣說,“這份禮總要十幾兩銀子,可能白白花費,一無用處?!?/br> 十幾兩銀子虛擲就虛擲了,詹善政毫不遲疑地答說:“求人的事,本來就沒有必成的道理。白白花費也無所謂?!?/br> “只要你明白就好?!崩罹吧降男挠譄崃诵?,“我一定替你上緊去辦?!?/br> 于是李景山說了他家的地址,詹善政謹記在心。飯罷回到客棧,將經過情形告知楊大姐。她做事很爽脆,一面開單子命楊恭治去備辦禮物,一面取了二十兩銀子交給詹善政,說是先送李景山的禮物。 “年底下各人都有些賬要還。托人辦事,當然先要替人分憂,有這二十兩銀子,他暫時可以松口氣,才能真的上緊替我們奔走。你告訴他,事情成不成不管,這二十兩銀子他先用了再說?!?/br> 詹善政見她出手大方,明白事理,心里非常佩服;同時覺得這樣做法,在李景山面前很有面子,所以心里也非常高興,很起勁地說:“我明天一大早就去,一定釘到他,一定有個確實回音?!?/br> “對!你再告訴他,事情成功了,我們另外送三百兩銀子。就算包給他了!” “善政!”楊大姐又說,“你要懂我的意思,三百兩銀子是包給你那位朋友,統統在里頭,不過,話不可這么說,這么說人家會不開心?!?/br> “那,大姐,要怎么說呢?” “你說,一切請他費心。該送多少請他斟酌,如果只要二百兩銀子,一百兩就送給他;如果只要一百兩銀子,二百兩也送給他?!?/br> 如此說法,相當動聽,但不能深一層去想,倘或要五百兩銀子呢?李景山不就一無所得了嗎?這樣轉著念頭,才知道楊大姐的能干。在“外場”上,手腕決不輸與一般的男子。 “唉!”他忽發感慨,“當初事情剛起時,我姐夫不要那樣子自負,什么人都不放在他眼里,先虛心跟大姐商量一下,也許只是晦氣幾兩銀子,在縣里就把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