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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是中毒的跡象。在場的人立刻又緊張了!而檢驗的重點,亦就集中在中毒的求證上。中毒自然是服毒,服毒必須經過咽喉,所以用一根針探喉,拔出來一看,針上是淡淡的青黑色。 其實沒有驗對??诒茄?,由于尸體的翻動,溢入眼內耳中,被誤認為“七竅流血”;指甲起霉,顏色灰黯,竟看成青黑色。這些錯誤,遙觀的閑人無從發覺,可是銀針探喉,手續不符,卻為懂得此道的明眼人看出來了! “這家伙亂搞。銀針先要用皂角水洗過,這樣馬馬虎虎試一試,哪里能作準?真是草菅人命!” 輕點,輕點,有人指一指說:“你看!” 原來仵作沈祥與門丁沈彩泉起了爭執。沈祥驗得尸首身軟而不僵,認為是煙毒。由煙毒而死,必是服毒自殺,因為大煙味苦,而且必須大量吞服,方能致命,不可能用來作為謀殺的工具。為此沈彩泉恃寵出面干涉,指責沈祥檢驗有誤,照肚腹上青黑起皰來看,中的是砒毒。 那沈祥本來是一名學習仵作——仵作原是定額,大縣三名,中縣兩名,小縣一名。額外再募學習仵作一兩人,每名發給《洗冤錄》一部,指派刑房書辦,為之講解,如果有仵作死亡或者告退,便選學習仵作補充??歼x之法即是就《洗冤錄》中隨意指定一節作題目,如能講解明白,就算合格。沈祥當初便講得不好,無奈余杭縣雖是中縣,仵作與學習仵作各只一名,老仵作病故,就必得由沈祥接替,即使本事太差,亦只好將就。 因為如此,沈祥便無法堅持己見,加以沈彩泉頗得縣官信任,沈祥亦不敢堅持己見。反正煙毒、砒毒都是毒,便即含含糊糊報稱:“葛品蓮是服毒身死?!?/br> 這是一個結論,劉錫彤心想,如今第一件要追究的事,即是毒物從何而來?這話如問小白菜,她一定不肯承認。該當先問要為死者申冤,以及與兩邊并無關系的證人,才有結果。 想停當了,便傳沈媒婆問道:“你兒子是服毒身死,這毒藥是哪里來的,你知道不知道?” “青天大老爺在上,小婦人不跟兒子同住,毒藥哪里來的,小婦人不知道?!?/br> 如果知道,沈媒婆在狀子里就寫明白了。劉錫彤在想,應該要問小白菜的房東。于是王心培應傳到案,跪著等待問話。 “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叫王心培?!?/br> “你是葛品蓮的房東?” “是,葛品蓮夫婦住樓上,小的住樓下,客堂公用?!?/br> “既然同住在一起,葛家的一舉一動,你總應該知道!我問你,葛品蓮所服的毒,從何而來,你如果知道,要實說!”劉錫彤提出警告,“這一案的情節很重,倘或你替人隱瞞,將來發覺了,你就受累不輕!你要仔細想想?!?/br> “小人不敢!”王心培很不安地答說,“小人也問過妻子,可曾看見葛畢氏有什么不妥當的舉動?小人妻子亦說沒有。毒藥從哪里來,實在不知道?!?/br> 劉錫彤想了一下問:“這幾天可曾看到有陌生人上葛家的門?” “沒有!”王心培說,“小人這幾天不常在家?!?/br> “沈喻氏的狀子上說,葛畢氏‘素性輕狂’,想來是喜歡與男人勾勾搭搭。你們住在一起,總看見什么吧?” “沒有!”王心培斷然決然地答說,“小人夫婦都沒有見過?!?/br> 這番供詞對小白菜很有利,但劉錫彤接下來問一句話:“葛畢氏曾經自己剪頭發要出家,那是為什么?”這就使得王心培很難回答了。 因為葛品蓮是借故出氣,其間的恩怨很復雜,要能說明白而又不致傷及小白菜,很難。想了一下,只有含混答復:“是為了腌菜耽誤的事。詳細情形,小人亦不大清楚?!?/br> 在王心培口中問不出絲毫結果,便只有著落在小白菜身上去追根了。不過照例還得問一問左右鄰居,自是眾口一詞,什么都不知情,于是劉錫彤發話了。 “葛品蓮現已驗明,是服毒身死,尸首交苦主領回埋葬。這案案情重大,拿葛畢氏帶回衙門審問?!?/br> 此言一出,小白菜的親屬,無不色變,一聲:“冤枉!”小白菜本人搖搖欲倒,幾乎昏厥。喻師母又急又痛,抱住女兒,號啕大哭。差役上前吆喝,喻敬添與王心培夫婦極力勸慰,亂了好一會兒才略略安靜下來,商量著檢點衣物,陪小白菜去打這一場性命出入的人命官司。 縣官問案,有三處地方,一是大堂,二是二堂,三是花廳。 像這樣一件謀殺親夫的逆倫重案,照例應該在大堂審問。但案情還未明朗,嫌犯亦顯然不全;更因內中涉有jian情,按規矩就只能在花廳審問了。 花廳問案,形式不拘,不過劉錫彤還是傳齊值堂的書辦衙役,而且備下刑具,方始提審。 劉錫彤已經聽說,小白菜素具艷名。大庭廣眾之間,他要擺縣大老爺道貌儼然的架子,對年輕犯婦應記著“非禮勿視”的格言;在這花廳中,無須有此顧慮,所以未問之前,先好好拿小白菜盯了兩眼。 盡管披麻戴孝,發無膏沐,兩眼已哭得既紅且腫,但只看她的皮膚,便知是個美人胎子。此時含冤啜泣,楚楚可憐,怎么看也不像是個謀殺親夫的婦人。 可是,一想到楊乃武,劉錫彤的心腸就硬了!問完姓名、年齡、籍貫以后,又問:“你嫁葛品蓮多少時候了?” “三年多?!?/br> “平時夫婦感情怎么樣?” 小白菜略想了想答說:“小婦人不知道?!?/br> “夫婦感情如何會不知道,可見沒有感情?!眲㈠a彤說,“你丈夫服毒身死,已經驗出來了!毒藥是從哪里來的?你老實招供,本縣還可以想法子替你開脫;倘以為可以抵賴得了,哼,哼,你沒有嘗過朝廷的王法,恐怕還不知道滋味!” 聽得這話,小白菜雙眼一閉,臉都扭曲了,這是將要痛哭失聲的先兆,差役便厲聲喝阻:“不許哭!” 這一聲喝,果然將小白菜的眼淚嚇回去了,“青天大老爺,”她使勁搖著頭,“他中的什么毒,小婦人實實在在一點都不曉得!大老爺說他服毒身死,那就一定另外有兇手,請大老爺替苦主申冤,把那個兇手抓出來!” 劉錫彤大怒,“好一個jian刁婦人,不但推得干凈,還說什么要本縣替你緝兇!”他猛拍炕幾,越說越氣,“我告訴你,我馬上抓兇手給你看!來??!” “喳!”差役齊聲答應。 “替我掌嘴!” “掌嘴”就是打嘴巴,打人打臉,在杭州府一帶認作奇恥大辱,俗稱“吃巴掌”,如果請少女幼婦“吃巴掌”,哪怕是自己父母的責罰,亦有因而羞憤而輕生的。不過,官府對犯婦用刑,“掌嘴”算是輕的一種,俗語叫作“吃皮巴掌”。因為不是由差役直接以手摑臉,手上要加一個皮套子,為的是一則,男女授受不親,刑罰之中,仍顧到婦女的羞恥;再則,打得重了,打人的手也會疼,加上皮套就不礙了。 當時差役右手戴好皮套,屈一膝請示:“打多少?” “二十!” 于是差役走上前去,伸手在小白菜左臉上一掌,順勢反手在她右臉上又是一掌,另外有個差役在旁邊替他大聲數:“一、二、三、四……” 這樣仿佛理發匠在刮刀布上“蕩刀”似的,一來一往,“噼噼啪啪”一陣響,二十個“皮巴掌”已經打完。打得小白菜雙頰紅腫,滿嘴是血。但能夠忍受的痛楚,不足以使她怕,這頓皮巴掌,反打出她一肚子的憤怒。 “招!” “招啥?”小白菜的雙頰,里外皆腫,說話不便,所以聲音含糊不清。 “她說什么?”劉錫彤問錄供的刑書。 “她說,大老爺要她招什么?” “自然是毒藥的來源!到底誰給你的?” 小白菜越想越恨,已經橫了心了,“哪里有什么毒藥?”她說,“一定說是有人拿毒藥給我,這個人就是劉大少爺劉海升!” 此言一出,無不大驚!尤其是在屏風后面,悄悄靜聽的劉海升,一顆心都懸了起來。從縫隙中注視他父親的臉色,只見雙眼直瞪,一陣陣在吹胡子,氣得說不出話了! 劉錫彤不是氣得說不出話,而是驚覺到這件案子可能牽連自己的獨子。知子莫若父,劉海升喜歡拈花惹草,是他知道的,如今小白菜能說得出“劉大少爺”的名字,看來必有深交。不過,葛品蓮中毒,與自己兒子絕無關聯,可以斷定;否則,早就會有所表示,絕不容事態演變到如此嚴重的地步。這樣看起來,小白菜不但既刁且潑,而且心腸惡毒,真正最毒婦人心! 他想起一句俗語:“賊咬一口,入骨三分!”倘或不趁這時候及早替兒子洗刷干凈,這一牽連進去,“滅門縣令”要滅自己的家門!有此深切的警惕,將心腸一橫,決定要動大刑了! “好個jian刁潑辣狠毒的婦人!竟敢抹殺良心,信口胡攀!膽大到如此,莫非你真以為朝廷的王法制不住你?來,拶指!倒要看她說不說實話!” 拶指就是犯婦的大刑。罪犯如是男子,罪名又是盜案、命案而熬刑不招之時,方得使用夾棍;若是婦女亦復如此,便用拶指。 拶指與夾棍的原理相仿而形制不同,是用五根七寸長的小圓木棍,拿麻繩串聯兩端。用刑時夾住小白菜的左手指,使勁一收,十指連心,痛徹心扉,只見她額上汗如豆大,用不著三放三收,便凄厲地喊將起來:“招,招!” 聽得這一聲,差役將手一松,劉錫彤冷笑道:“諒你不敢不招!說,你的jian夫,可是楊乃武?” 這是在花廳,倘在準許百姓廳審的二堂,憑他這一句話,就可能會激起公憤。因為依律不準“指jian”,審jian情案子只可問jian夫是誰?不準問某某人可是你的jian夫,或者你跟某某人可有jian情,如今劉錫彤的問法,分明是暗示小白菜指認楊乃武為jian夫,是大清律所不許的事。 小白菜心想,這是瞞不過的事,答一聲:“是!” “那么你謀殺親夫的毒藥呢?當然是jian夫交給你的了!說,哪一天交給你的?” “青天大老爺,實在沒有這回事……” 語未終,劉錫彤勃然大怒,拍著匟幾,大聲喝道:“收!” 這一收,小白菜只覺眼前金星亂爆,身子亂縮亂抖,只求松刑,什么都可以應承。但痛得她連個“招”字都說不清楚,只能從牙縫中抖出來一連串“嗬、嗬、嗬”的怪聲。 掌刑的是個老差役,見此光景,知道小白菜是必招無疑的了,便不待縣官吩咐,就松了刑,而且將拶指從她手上取了下來,“嚓啷啷”往青磚上一扔。 這一下反倒有催促犯人招供的效果,小白菜十分清楚,只要供了,就可以不再吃苦,為求拶指不再上手,唯恐縣大老爺對她的供詞覺得不夠圓滿,又發脾氣,所以像騙子撒謊那樣,子虛烏有之事,偏要編得有枝有葉,唯恐他人不信似的。 “是十月初五交給我的一包藥。我問他是不是砒霜?他不作聲,只說,你分幾次給他吃下去就是了?!?/br> 有此招供,一廳悚然!靜得連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劉錫彤看刑書錄完了這段供,方始又問:“你這前后兩個‘他’是指誰?” 小白菜沒有聽清他的話,門丁沈彩泉便踏出來問清楚些:“葛畢氏,你是說十月初五,楊乃武拿包砒霜,叫你給你丈夫吃下去。是不是這樣?” “是這樣?!?/br> 于是沈彩泉朝上說道:“前面的‘他’是指jian夫楊乃武,后面的‘他’是指本夫葛品蓮?!?/br> 這算是替小白菜代供,劉錫彤隨即揚臉問道:“秦松在哪里?” 秦松是一名資格很老的差役,能言善道,懂得官場的規矩,所以凡遇牽涉到地方士紳的官司,需要傳喚到堂時,都派秦松去辦。此刻找他,當然是為了要將新科舉人楊乃武弄了來。 交派了差使,劉錫彤特地叮囑一句:“多帶幾個人去!先禮后兵?!?/br> “是!”秦松答應著,退了出來,立即找他的兩個伙計,商量辦案。 一聽要傳訊的是楊乃武,那兩個伙計又興奮,又害怕。興奮的是,楊乃武處處與公人作對,久已恨得他牙癢癢,不想今天也遇上了這樣一樁官司;害怕的是,楊乃武就是條“赤鏈蛇”,很不好對付。 “你們別怕,根本沒事?!鼻厮傻降桌暇?,看事比較真切,“楊某人是有身份的人,不會逃走也不會拒捕,你們跟了我去,啥事也不必做,只在前后門看著,如果他家左右鄰居來看熱鬧,拿他們擋住就可以了?!?/br> 是這樣的差使,可說輕松無比。兩個伙計跟著到了楊家,在前后門一站,秦松上前敲門,求見楊舉人。 門上認出是衙門里的差役,不由得大為緊張,急急入內通報。楊乃武很沉著地對妻子說:“我知道一定會來找我!我去一趟就來?!?/br> 這件命案,在前兩天停尸不殮,就有消息傳開,說死因可疑。這天早晨,縣官親臨驗尸,一下子轟動了整個縣城,十家閑談,倒有九家在談這件案子。楊太太當然也聽說了,心里著急,怕丈夫會受牽連,只是口頭上一字不露。及至聽說小白菜被帶回衙門,心知事態嚴重,私下問過丈夫,楊乃武只說“不要緊,不相干”。如今到底有干連了!不由得眼淚汪汪地問道:“真的不要緊?” “你不要哭!哭了反倒惹起人家的胡猜亂想。捉賊捉贓,捉jian捉雙,葛小大命中注定活不長,與我什么相干?人命重案,沒有證據,怎會牽連到我?”楊乃武又說,“劉錫彤肚里明白,我不是好惹的人!” “唉!就因為你不好惹,平時得罪的人多,我才擔心?!?/br> “擔什么心?‘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說完,楊乃武隨手從衣架上摘下一件馬褂,套在身上,一面扣衣紐,一面走到大廳去會秦松。 秦松一見,含笑趨迎,“楊老爺!”他單腿一跪打個千說,“你老高中,還沒有來跟你道喜?!?/br> “不敢當,不敢當!”楊乃武心想,這個人很知趣,倒不能不賞,便又問道,“你帶了幾個弟兄來?” “兩個伙計,跟我一起來道喜的?!?/br> “多謝,多謝!”楊乃武吩咐傭人,“到里頭去跟太太說,包三個喜封出來,四兩的一個,二兩的兩個!” “楊老爺,楊老爺!”秦松謙辭,“無功不受祿,不好意思?!?/br> “小意思,小意思!”楊乃武問道,“你來看我,專為道喜?” “還有點事!”秦松答說,“縣大爺著我來奉請,有點公事,要跟楊老爺請教?!?/br> “好!說起來縣大爺還是我的老師?!睏钅宋湔f,“我馬上跟你走!” 等喜封包了出來,秦松領了賞,道了謝,向楊乃武的傭人問道:“轎夫齊了!” 一中了舉人便成了“縉紳先生”,稱呼變成“老爺”,出門要坐轎子。楊乃武新打一頂轎子,雇傭四名“轎班”,這頂新轎子坐了還不到十趟,不想卻抬了去打人命官司,心里自然很不是味道。 到了縣衙門,轎子一直抬到大堂滴水檐前,楊乃武下了轎,由秦松引領著,繞過大堂,進了垂花門,劉錫彤已經站在臺階上等候了。 這總算很客氣。禮尚往來,楊乃武疾趨數步,兜頭一揖,叫一聲,“老公祖!” “不敢,不敢!”劉錫彤還禮來客,“請里面坐?!?/br> 揖讓升階,進了花廳,重新敘了賓主之禮,楊乃武開口問道:“老公祖見召,不知道有什么吩咐?” “有件案子,想請教老兄?!眲㈠a彤皺著眉說,“豆腐店幫伙葛品蓮暴死,想來老兄已聽說過了?!?/br> “是的,此人從前是我的房客。從今年閏六月退租遷移以后,就沒有再見過?!?/br> “葛畢氏呢?”劉錫彤皮里陽秋地笑著,“聽說是老兄的學生?” “談不到此!無非教她念念唱本而已?!?/br> “僅止于此?” 話風與臉色都慢慢在變了,楊乃武也就不客氣地反問:“還有什么?” 劉錫彤不答,只向外喊道:“帶葛畢氏!” 就這一聲,情況立即改變了,會客變成審案。楊乃武雖仍坐著,但劉錫彤身旁已站了好些人,門丁、差役一字排開了,楊乃武身后擺了一張半桌,刑書攜著筆硯,準備錄供了。 見此光景,楊乃武倒還能保持鎮靜,可是等看到小白菜披頭散發,滿臉淚痕,左手青紫,腫得指頭不能并攏的那種慘相,不由得大為震動!臉上一陣青一陣白,自己都不知道是憤怒、傷心,還是驚懼。 等小白菜跪了下去,劉錫彤不問她,卻轉臉交代:“刑書,你拿葛畢氏的口供給楊舉人看!” 這份口供當然是經過修改的,劉錫彤“指jian”以及小白菜提到“劉大少爺”的話,刪得一字無余。楊乃武看到一半,臉色大變,視線從紙上移到小白菜臉上。卻好小白菜也在抬眼看他,四目相接,她眼中那種愧嘆哀怨的神情,一下子將楊乃武的怒氣消融了一大半。 “哪有這樣的事!”他淡淡地說,“老公祖不會聽她胡亂扳扯吧?” “不見得是胡亂扳扯!”劉錫彤沉著臉說,“人在這里,你們兩造對質?!?/br> 這下,楊乃武要考慮了!他要保護自己,也要保護小白菜,若說對質,自然有話問得她啞口無言??墒亲约好搮s干系,小白菜的砒霜來自何處,又成疑問。劉錫彤勢必再度刑求,無非讓她多吃點苦頭,又于心何忍?而況,萬一小白菜畏刑誣服,言之鑿鑿地說在十月初五什么時候,什么地方交付的砒霜,那一來可真是咬得入骨三分,再也無法分辯了。 因此,楊乃武打定主意,推翻全案,當時冷笑一聲說道:“十月小陽春,中午可以穿單,以身短而肥的葛品蓮停尸四日之久,豈有不生尸變之理?如今執持成見,對一弱女子臨之以官威,加之以大刑,請問何求不得?子虛烏有之事,根本談不到對質不對質!” 這幾句話犀利非凡,劉錫彤既怒且驚,心知遇到難纏的對手了。霎時間心潮起伏,怒火一陣一陣燒,念頭一個一個轉,臉上陰晴不定,氣色不但難看,而且可怕。左右的刑書、差役與門丁,無不緊張,怕大老爺這個雷霆震怒發出來不得了! 誰知到頭來卻是密云不雨的局面,“你是新科舉人,我奈何你不得!”劉錫彤大聲地吩咐,“送客!” 于是從花廳沿甬路,遞相傳呼:“送客!接客!”劉錫彤只送出花廳,哈一哈腰,掉頭就走。楊乃武心里倒有些七上八下,猜不透他的下一步棋是什么。 等出了頭門,只見他的小舅子詹善政與他的堂兄弟、也是秀才的楊恭治,都在照壁焦灼地守候,望見轎子,急急迎了上來,楊乃武揮揮手示意,到家說話。 一到家,全家上下捧鳳凰似的將他送入上房,為了安慰大家,他說一聲:“沒有我的事,都放心好了!” 聽這一說,下人都散去了,剩下楊太太姐弟和楊恭治。到這時,楊乃武才細談了會見劉錫彤的經過。 “大哥!”楊恭治很有見識,跌腳嗟嘆,“大哥你這件事做得大錯特錯!” “怎么?”楊太太的臉色都變了。 “你要想救小白菜,自己先要洗刷清楚,才能脫空身子辦事?,F在案子未結,你脫不得干系。固然,新科舉人,他無奈你何;可是,怨結得深了,而且照你所說,劉錫彤根本就辦錯了!這樣的案子,他的一頂紗帽吊在上面,騎虎難下,非用殺手不可,照我看,他會動公事革你的功名!” “他不敢!” “但愿他不敢!” 楊恭治不幸而言中了!劉錫彤連夜動筆,親自擬了一道公文,歷敘楊乃武過去包攬訴訟,干預公事,煽動鄉愚,抗漕抗租等等劣跡;以及葛品蓮暴亡,葛畢氏供詞,傳楊乃武到案,不敢對質的情形,認為以“該舉人之種種惡行,無異衣冠禽獸,枉讀詩書,玷辱士林”,應該斥革他的舉人。 公文擬好,請了本縣的學官來商量??h里的學官叫作“訓導”,是湖州人,名叫王庭熜,秉性庸弱,劉錫彤怎么說,他怎么聽。當下列名會銜,派典史上省,由府而道,由道而省,轉咨學政出奏。這個典史湖北漢陽人,人很能干,親自一關一關去打通。到了學政衙門,因為學政胡瑞瀾是湖北江夏人,算是小同鄉,辦事更加方便。不過三天工夫,便得意揚揚地回縣復命了。 這一下,楊乃武才知道自己走錯一著棋,但自信還不致滿盤皆輸?;叵胨催^的小白菜的供詞,胡言亂語中有個大大的漏洞,十月初五那天,到南鄉岳家赴宴,當夜并未回城,如何又交砒霜與小白菜? 于是,十月十六那天,他做了一張狀子,用他堂弟楊恭治、妻弟詹善政聯名出面,到縣衙門呈遞,請求重審。 劉錫彤接到這個狀子,不能不準。隨即批示,準將全案人犯,提堂察奪。 這一次就不能再在花廳審問。因為原來案情未確,可能要問到jian情,而且傳楊乃武對質時,他還是紳士的身份,一方面為了顧全婦女的顏面,一方面應該禮遇紳士,所以在花廳作不公開的審問?,F在只審謀殺,不涉jian情,楊乃武的身份亦非昔比,無須顧他的面子。而最主要的是,這種逆倫重案,倘不公開審問,百姓不服,萬一激出意外變故來,擔當不起。 因此,傳審是在二堂,消息一傳,轟動城廂內外,來聽審的百姓,像潮水一樣涌到,二堂的走廊上、院子里塞得水泄不通。幸虧差役老到,預見到有這樣的情形,早已將全案人犯傳提齊全,暫且安置在二堂兩面的小屋中,否則,要分開一條路上堂,是異常艱難的事。 “當、當、當”鐘打三下,這是縣官升堂的訊號。堂下亂糟糟的聲音,立刻低了下來,終至于肅靜無聲,一個個踮起腳往上張望。 公堂問案,劉錫彤就不能穿便衣了,身穿鸂鶒補服,頭戴水晶頂子,腦后拖一根藍翎,全副七品官服,在兩行差役齊喊“堂威”聲中,從暖閣后面踱了出來,在公案后面慢條斯理地坐了下來。 于是刑書從公案旁邊閃了出來,斜著向上打扦,高聲說道:“啟稟大老爺,葛畢氏謀殺親夫一案,全案人犯,俱已傳提到齊,聽候發落!” 劉錫彤點點頭,打開面前的案卷,提筆點了一下,口中說道:“帶楊乃武!” 楊乃武就在東面小屋中,但差役照例還是要傳呼,在一片“提楊乃武上堂”的喊聲中,他被差役前引后護地帶了出來。頭戴小帽,身上穿的是藍綢夾袍,上套一件直貢呢馬褂,手上還捏一把折扇,神情不但從容,而且有點瀟灑,一點都不像吃人命官司的樣子。 這副模樣落入劉錫彤眼中,決定給他一個下馬威,等楊乃武長揖不跪時,他沉聲問道:“你就是新科舉人楊乃武?” “是!” “現在你不是新科舉人了!”劉錫彤從公案上取起一個卷宗,揚了一下,“你的舉人革掉了,還不跪下!” 不容楊乃武猶豫,左右差役已上前以手加肩,將他撳得雙膝落地。這還是比較客氣的強制執行,若是鄉愚,差役只起腳在他膝彎中一踢,身子一軟,自然跪倒。 “楊乃武,你的名聲,全縣皆知?!眲㈠a彤大聲問道,“今天出了這樣的案子,罪證確鑿,還不說實話?” “乃武并未撒謊,堂上要我說什么實話?!睏钅宋洳桓首苑Q“小的”,也不肯尊稱劉錫彤為“大老爺”,所以改用這樣的稱謂,聽來有些刺耳。 “我問你,你與葛畢氏可有jian情?” 此言一出,楊乃武自知又落下風。他與小白菜的曖昧,早非秘密,但不能承認。一承認,就立腳不穩了;如果否認,則人人皆知撒謊,后來不承認謀殺,亦會被人當作謊話??傊?,這句話太厲害,怎樣回答,都不太合適。 兩害相權,覺得寧可欺人于一時,不可以留下難以洗刷的名聲,因而用很堅決的聲音答說:“沒有!” “哼!”劉錫彤冷笑道,“你倒賴得干凈!莫非葛畢氏誣賴你不成?” “是!葛畢氏是信口胡說。所謂‘三木之下,何求不得’——” 一語未畢,劉錫彤大為光火,使勁將醒木一拍,“楊乃武,”他厲聲責問,“難道你是指本縣不該用刑?你平日常弄刀筆,就不曾看過《大清會典》?拶指是朝廷的王法,葛畢氏所犯的,又是謀殺親夫的逆倫重案。本縣再三盤詰,堅不吐實,此時不用拶指,試問要什么時候才用?” 這番話說得無懈可擊,楊乃武心知再一次落了下風。越辯越糟,唯有沉默。 “上次花廳傳訊,你不敢與葛畢氏對質。本縣看你是新科舉人,儼然縉紳,尊重體制,容你暫時閃避。此刻可不能再便宜你了!不然,本縣如何對得起堂下觀審的百姓!來,提葛畢氏上堂!” 堂下頓時起了sao動。小白菜艷名四播,加以又出了這樣的案子,未曾見過她的,固然要爭睹廬山真面;見過她的,更想仔細看一看她此刻的形象,跟從前有沒有什么不同。那樣一張宜喜宜嗔的春風面,何以竟是大兇大惡之相?實在令人不解。 人人存著這些想法,個個希望看個清楚,前擠后涌,秩序有些亂了。于是值堂的差役,都站到門口,吆喝的吆喝、推排的推排,直到差役舞起皮鞭,要往人叢中當頭砸了去,前面的人往后退縮,后面的人不敢再往前擠,才得安靜下來。 這時小白菜已提上堂了。劉錫彤先命刑書將她在花廳受審的供詞念了一遍,然后問道:“你聽清楚了沒有?這是你供過的話?” “是的?!?/br> “你說十月初五,楊乃武給你砒霜,叫你給葛品蓮服下,可是你親口所說?” “是的?!?/br> “回堂上的話,”楊乃武高聲說道,“可許乃武與葛畢氏對質?” “本就要傳你對質,是你自己不敢,如今你又要對質了!”劉錫彤略一沉吟,準了他的請求,“好!你們對質?!?/br> 于是楊乃武將跪著的身子,略移一移,斜看著小白菜,心頭恩怨交并,萬感縈回,一時竟開不得口。 堂上堂下,聲息俱絕。在那種沉重的氣氛下,楊乃武知道第一句話很要緊。這一句話縱或不能迫得小白菜吐露實情,劉錫彤放棄成見,但至少可以打入聽審的人的心頭,細想一想,發覺他是冤枉的。 因此,他沉吟又沉吟,好一會兒才說:“小大嫂,你住過我的房子,我跟你們夫妻感情不錯,你何苦要害得我這樣慘?你倒想,我剛剛中了舉人,前程遠大,哪里會來做這種傷天害理的事?而且開賀以后,又要進京會試,忙得不亦樂乎,又哪里會有工夫來做這種事?” “楊乃武,”劉錫彤發話了,“題外之話,不必多說!” “回堂上,乃武不是這么說,不能讓葛畢氏天良發現,供出真兇?!?/br> 這話合情合理,但無形中失了言,等于已承認葛品蓮乃是中毒而死。劉錫彤忽有意會,心想,就隨他說去,言多必失,題外之話中也許有漏洞可捉。于是點點頭說:“本縣問案,不枉不縱務得其實,既然你有把握,能讓葛畢氏供出真兇,本縣姑且準你盤問?!?/br> 于是楊乃武接著問小白菜:“小大嫂,你再想想,退一萬步說,如果我給你毒藥,叫你給小大吃了,無非是想娶你做??;要娶你不過花些銀子,讓小大另娶,就可以如愿以償,何必做這樣傻的事?再說,毒死了小大,我要娶你,你有婆婆、有親娘,不都要跟你要聘金,肯憑空讓我抬你到家?一樣花銀子,我為什么要那樣做?” 說到這里,堂下嗡嗡聲起,是在竊竊私議。楊乃武知道自己原先期待的效果已經發生了。而劉錫彤卻覺得他題外之話,不能不加阻止了。 “閑人不準喧嘩!”他將醒木一拍,隨又說道,“楊乃武,你快對質!真是真,假是假,空言支吾,是沒有用的?!?/br> 楊乃武答一聲,“是!”轉臉問道,“小大嫂,你說毒藥是我十月初五交給你的?” “是??!”小白菜低著頭說。 “你知道十月初五我在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br> 一語未畢,劉錫彤又拍醒木,將小白菜嚇一跳。其實縣官倒不是威嚇她,是阻止楊乃武這樣詰問,因為話中有陷阱。 “楊乃武,我可警告你,不準在本縣面前耍什么刀筆伎倆,以話套話,否則,莫怪本縣無情?!?/br> 這話,小白菜與堂下都不明白,只有楊乃武自己知道。他問小白菜的那句話中,確有一個陷阱。 可惜的是,小白菜的回答,未能完全如他所預期。楊乃武深知人情真偽,心計再深的人,在有心作偽之際,亦會無意吐露真話;而況像小白菜本性良善,只是畏刑誣供,更易套出真情,因此,他在那句問話中,很巧妙地藏著一個機關,相信她一定會“上當”。 他的想法是,小白菜不會防備他這句順勢而問,平平淡淡的一句話,會布下陷阱,所以很可能這樣回答:“那天根本不曾見過你的面,誰知道你在哪里?”如果是這樣說,便明明白白推翻了她自己的口供:十月初五交毒,完全是瞎說。他的冤枉亦就不辯而自明了。 這設謀之巧,在劉錫彤是一聽就明白的。不過,他不以為楊乃武的本意是想求得真相,只認作他在耍訟師的伎倆,有意騙供,想推翻全案,所以及時呵斥,作為制止,而小白菜的答語已微顯漏洞了。 楊乃武當然不能放松,緊接著問:“既然那天你不知道我在哪里,怎么又說我交砒霜給你?” 這一下,小白菜才懂得他先前那句問話的用意,一時無以為答。堂上的劉錫彤可能有些急了,“好jian刁的楊乃武!”他拍著公案說,“妄想以口舌之巧,顛倒黑白。你只說十月初五見過葛畢氏沒有?她又不是你的眷屬,哪知道你整天在哪里?問的話叫人無話回答,真正豈有此理!” 于是小白菜更明白了,不過假話能不說就不說,所以默不作聲。楊乃武自然要問:“小大嫂,堂上要我問你,十月初五我跟你見過面沒有?你憑良心說,我跟你見過沒有?” 良心自然有愧,無奈拶指實在可怕,小白菜硬著頭皮答說:“見過的!” 此言一出,楊乃武既憤且急,話都說不清楚了。喉頭干咽了幾口唾沫,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句話來:“在哪里?” “在路上?!?/br> “路上!什么路上?”楊乃武緩過氣來,帶著哭音喊道,“小大嫂、小大嫂!舉頭三尺有神明,你這樣血口噴人,倒摸摸良心看!不怕天打雷劈?” 小白菜心如刀絞,無奈此時只求自己能免除痛楚,什么都顧不得了,隨口答說:“就在我家后門旁邊,土地廟后邊?!?/br> 這可是言之鑿鑿了!楊乃武喉頭梗塞,只字不出,掙扎著猶待有言,劉錫彤卻饒不得他了! “說!楊乃武?!眲㈠a彤在無形中剝除了他對質的權利,“你替我從實招來!” “冤枉,冤枉!”楊乃武捶著胸極喊,“十月初五那天,我在南鄉岳家,堂弟楊恭治,妻弟詹善政,已經進了狀子,替乃武證明。請堂上明鑒萬里?!?/br> “哼!你在南鄉岳家固然不錯,抽空進一趟城,又有何不可?你的一支刀筆,種種花樣,余杭縣誰不知道?自然早就留下卸罪的余地了!” “實在是一天都在岳家,請堂上傳證?!?/br> “證人是你的至親,何足為憑?”劉錫彤翻了一下案卷,“也罷,本縣就傳證人?!?/br> 第一個上堂的證人是楊恭治。自供是本縣的增生,與楊乃武是五服之內的堂兄弟,十月初五那天,曾陪楊乃武到南鄉詹家赴宴,確知楊乃武這天并未回城。 “因為吃的是午飯,散席大概是下午三點鐘,生員告辭回城,生員的堂兄是在岳家?!?/br> “這就是說,那天下午三點鐘以前,你跟楊乃武在一起,三點鐘以后的事,你就不知道了?” 楊恭治想了一下,覺得這話問得不妙,但問得不錯,只能答一聲:“是!” “好!你下去?!眲㈠a彤又吩咐,“傳詹善政?!?/br> 等詹善政上堂,劉錫彤就問得比較詳細了,先問楊乃武到達的時間,再問請客的人數,開席什么時候,何時散席。詹善政的答詞,與楊恭治大致相符。 “下午三點鐘以后,你是不是一直跟楊乃武在一起?”劉錫彤警告著說,“你要說實話,不可有一個字的虛假,否則,讓本縣發覺了,你的罪名不輕?!?/br> “小人不敢瞎說。那天席散以后,小人的姐夫說人困了,要打個中覺。等他回房睡中覺,小人就一直在外房跟小人的jiejie談天?!?/br> “你所說的jiejie就是乃武的妻子?” “是?!?/br> “那么,到什么時候才又見到楊乃武的呢?” “是在天黑的時候?!?/br> “幾點鐘?你說明白?!?/br> “小人不會看自鳴鐘?!?/br> “如今的天氣,天黑大概五點半鐘?!眲㈠a彤和顏悅色地說,“你倒想想看,是不是那時候?” “差不多?!?/br> “嗯,嗯?!眲㈠a彤又問,“由你家進城,來回要多少辰光?” 問到這話,便知劉錫彤心中的想法,楊乃武忍不住高聲插嘴:“回堂上的話,乃武一直在打中覺,從未離開那間房?!?/br> “住口!”劉錫彤將醒木一拍,“沒有問你,不準胡言亂語?!苯又謫栒采普f:“你說,由你家進城來回要多少時候?” “這要看是走路,還是坐車,還是坐船?!?/br> “你一樣一樣說?!?/br> “走路大概兩個鐘頭;坐車就快了,頂多一半辰光;坐船也慢,跟走路差不多?!闭采普又f,“小人的姐夫,一直在打中覺,沒有離開過。那間房只有一扇門,小人就坐在外房,如果他離開,小人一定會看到?!?/br> “哼!定能讓你看到?”劉錫彤自言自語地咕了這一句,大聲說道:“下去!傳王心培上堂?!?/br> 傳了王心培又傳四鄰,最后傳沈媒婆與喻師母,所問的只是兩件事,一是葛品蓮暴死后的情形,一是小白菜與楊乃武的曖昧??墒亲C人都沒有一句確實的話,既不敢說葛品蓮必死于中毒,更不敢說小白菜與楊乃武確有jian情。無非根據所見所聞,照實答供而已。 審到日中,該問的人都問過了,劉錫彤一一發落:“證人當場飭回,葛畢氏收押,楊乃武也收押?!?/br> 由此開始,楊乃武就“苦”字當頭了!大清律有明文規定:命盜重案中的牽連人犯,審問確實,果然是無辜干連,自然無罪釋放;只有嫌疑,審問未確,可以取保候傳,但因而脫逃者,縣官革職。因此像這樣的案件,只要牽涉在內,往往不準交保。 但如收押,這種罪名非斬即絞的犯人,名為“斬絞重犯”,俗稱“死囚”,不但腳鐐手銬加身,而且入夜睡覺,另有禁制,否則犯人畏罪自盡,縣官便有降級的處分。 隨同照料的楊乃武的家屬,還想請求取保,但深通律例的楊乃武,知道絕無可能,反阻止家屬干此徒勞無功之事,只囑楊恭治去托秦松——拿銀子說話,上下打點,講定四百兩銀子保他在獄中不吃苦。當然,要舒服還得另外花錢,送牢飯,送鋪蓋,送動用雜物,一次是一次的“好處”,沒有“好處”,所送的東西就到不了他手中。 劉錫彤認為案情已經明確,決定盡快解到府里。 命盜重案,罪至死刑,須由縣而府,層層審轉:經三法司——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秋審之后,方可定讞。在縣里,一遇此等重案,應該立即報府,名為“初報”。初報之時,案情未明,所以報得十分簡略;審理有了結果,全案解府,可就馬虎不得了。倘有不明不白,不盡不實之處,打回來重審,名之為“駁”;案子駁回,就表示縣官審得不好,不但人犯移解,公文往還,麻煩多多,而且面子難看,影響考績,所以沒有一個縣官不希望自己所報的案子,只準不駁。這就要靠“刑名師爺”了。 劉錫彤請的刑名師爺,是個蘇州人,叫作黃壽山。出于福建壽山縣舊坑的石頭,色如蜜蠟,稱為“田黃”,是極名貴的印材。而黃壽山詩酒逍遙,雅好金石,因而得了一個“田黃”的外號。 田黃賦性忠厚而懦弱,律例雖熟,卻拿不出決斷,善善惡惡,了然于胸,只是不能堅持。像這樣的人,實在不宜于學刑名,但既走上了這條路,為衣食所迫,亦只能靠師友幫襯,輾轉薦引,總期館地不致落空。若說想有所發展,高自位置,那就談不到了。 于劉錫彤,聘請田黃入幕,原是別有貪圖的。 第一,田黃所欲不奢,一份微薄的薪水及三節照例的禮物以外,別無需索。 第二,田黃的脾氣極好。原來幕友別有一套與眾不同的處事做人的方式。一般的規矩,縣衙門中有關“東翁”前程的所謂“刑錢兩席”——刑名師爺與錢谷師爺,都是獨居一院,刑名的關防尤為嚴密,坐臥于斯,治事于斯,講究摒絕應酬,步門不出??h官有事商量,必須移樽就教,左一個“老夫子”,右一個“請教高明”。而凡是名幕,脾氣大半很壞,一言不合,翻起一雙白眼,只看書架上的大清律,教人心里著實不是味道。 唯獨田黃例外,性情如蘇州女兒,溫柔如水。一見“東翁”到來,殷勤萬分。不過,劉錫彤欣賞他的,倒還不是語言柔和,禮數周到,而是他最聽話。其實劉錫彤辦刑名并不仰仗幕友,自負老吏,善于聽訟,而且內有沈彩泉,外有陳湖,要想個點子搞錢,不愁沒有可商量的人。之所以仍要請刑名師爺,亦有兩個原因。 第一,例不可廢。凡是州縣,一定要請幕友,尤其是刑錢兩席,絕不可少,倘或不請幕友,會遭物議;第二,凡是幕友,先是“學幕”,然后是幫著老師或者師兄做助手,最后才能獨當一面,這一來師弟同門,自然而然結成聲氣相通的一幫,遇事照應,種種方便。譬如田黃,有個師兄就在杭州府,如果駁余杭縣申詳的案子,即等于駁田黃,一次兩次,還則罷了;多駁幾次,劉錫彤就非另請高明不可。那不就是兄弟鬩墻,師兄敲師弟的飯碗? 當然,除此以外,田黃也還有用處。申詳的案卷,總要他整理動筆。等刑書將葛畢氏謀殺親夫一案的全卷送到,田黃花了整整一夜的工夫看完,知道東家這案子辦錯了。 于是請了劉錫彤來,他和顏悅色地說道:“東翁,這件案子,似乎還可以緩一緩再報?!?/br> “噢!這是什么道理?” 憑他這種質問的口氣,遇見脾氣大的師爺,就會拂袖而起,因為通常都應該用等待的神色,說一聲:“請教!”好在田黃是聽慣了這種語氣的,慢條斯理地解釋了道理:命案最重兇器,起出兇器,與檢驗的傷痕吻合,才能認定。此案雖非行兇,但下毒就追究毒物的來源,來源不明,即難確認為楊乃武的教唆指使。 “嗨——老夫子!”劉錫彤一開口說就是大不以為然的語氣,“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砒毒是楊乃武所給,斷無可疑;至于他從哪里弄來的砒毒,只要一動了刑,自然乖乖招認。不過,我不便動刑,因為他革的不是秀才,而是舉人,革舉人要報部,等有了復文,才算定局。楊乃武刁惡萬分,倘或我動了刑,他倒活動言官參我一本,我不是自討苦吃?” “原來東家是這個打算,倒也不錯。不過,人同此心,到了府里,恐怕也未見得會動刑?!?/br> “那我就管不著了?!眲㈠a彤停了一下問道,“老夫子,陳太守的為人,你知道不知道?” “太守”是知府的別稱,“陳太守”當然是指杭州府知府陳魯。田黃只知道他字伯敬,南京人,舉人出身,為人剛愎自用。但聽劉錫彤問話的語氣,很明顯的是另有一種看法,所以他只答得一聲:“請東翁說給我聽聽!” “陳太守最恨的,就是有文無行的人,混上一個功名,不好好往正途上走,在家鄉仗勢欺人,借百姓要挾官府,借官府魚rou鄉民。兩面三刀,‘又做師娘又做鬼’??蓯和疙?!” 田黃意會到了,他是打的借刀殺人的如意算盤,可是陳魯不一定魯莽,倘或也不愿對楊乃武動刑,而發回復審,也還是麻煩。 正想動問時,忽然想到,果然有這樣的周折,一來一往得要個把月的工夫,那時禮部的復文已經到省,楊乃武舉人被革,已成定局,變了“一品老百姓”,可以打他的屁股,又何愁他不據實招供。 “東翁的手段高明,佩服之至!”田黃說道,“不過,有幾處還要斟酌。譬如銀針探喉,應該先用皂角水洗過,不然就不足為憑?!?/br> 這下劉錫彤才想起,當初驗尸的時候是疏忽了。自己疏忽,情有可原,仵作豈可疏忽?可是他盡管心里大罵沈祥混賬,恨不得打他一頓板子,而口中卻不便承認,含含糊糊地說:“我記得當初好像是用皂角水洗過的?!?/br> “那就一定是公事上漏敘了?!?/br> “對,對!一定漏敘了?!眲㈠a彤急忙說道,“類似的情形,一定還有,請老夫子費心改正?!?/br> 于是田黃當場動筆,將詞句不妥之處,一一改正,而有些地方雖然牽強附會,不甚講得通,可是原供如此,不能擅改,只好仍如其舊——一件罪應凌遲處死的逆倫重案,初審就這樣算是有了結果了。 十月二十日起解,一共五條船進省,腳鐐手銬的楊乃武與嚴密看管的小白菜以外,沈媒婆、喻師母亦要隨同進省。王心培是重要證人,亦被牽連在內,自備盤纏,陪著打官司,這就是所謂“訟累”。 從十七日開始,天天有差役上門,來通知準備進省,來一次要好酒好菜款待,臨走還要討“腳步錢”,又名“草鞋錢”。其實每次所需,買一百雙草鞋都有余,沈媒婆倒有些懊悔打官司了。 楊家更不必說,差役上門,一來就是五六個:進門先來一頓責備,接下來是神色嚴重的恫嚇。除了楊恭治以外,楊太太亦須拋頭露面,用好話周旋。需索的花樣,層出不窮,而每一次需索都附帶著威脅,倘如不遂所欲,不是官司不利,就是犯人會大大吃苦。楊太太為了救丈夫,已經開始在賣田了。 當然,除了重托解差以外,另外還要派人進省照料。依然是拜托楊恭治與詹善政,隨帶四名下人,專雇一條船跟著官船走。在路上,楊恭治與詹善政一直在想辦法接近楊乃武,為的是官司與家務都要得他一兩句要緊話交代,才有措手之處。無奈是劉錫彤親自押解,監視嚴密,始終不得其便。 一日水程,到了杭州,立刻送進錢塘縣監獄——杭州城內分錢塘、仁和兩縣,錢塘縣名為“首縣”,照例為府辦差。杭州府衙門并設監獄,凡有審轉的人犯,都寄押在錢塘縣。 這一來,楊家便得兩處打點,平白又多一份開銷。一連三天,天天得花二十兩銀子才能送進去一頓牢飯,卻還不知道能不能到得了楊乃武口中。 到了第四天去送牢飯,禁子跟詹善政已經很熟了,告訴他說:“提人的單子已經下來了,明天一早過堂。聽你姐夫說,案子是冤枉的,你們得要早早想法子?!?/br> “是??!是在想法子?!闭采普欀即鹫f,“托人到知府衙門打了招呼,都說‘能幫忙一定幫忙’,也沒有一句切實的話?!?/br> “空口說白話是沒有用的?!?/br> “自然也有點‘意思’。無奈——”詹善政踟躕了一會兒,突然問道,“頭兒,你能不能讓我跟我姐夫見一面,我只說一句話?!?/br> “那不行!上面知道了,我吃不消?!崩晤^禁子想了想答說,“這樣,你要說的一句話,我替你帶到?!?/br> “那也好!”詹善政心想,說是說“一句話”,這句話卻不易說清楚,傳述有誤,出入甚大,所以又改了口,“我想請頭兒替我遞張條子進去?!?/br> “這——我自己倒無所謂,就怕別人知道了說閑話?!?/br> 詹善政這一陣子為姐夫奔走官司,進出公門,也很懂一些其中的奧妙了。一聽這話,便即明白,立刻答說:“我懂,我懂!當然不會讓你為難?!?/br> “你懂就好!‘公門里面好修行’,你就把條子寫起來,我替你遞進去?!?/br> 詹善政識字不多,筆重千斤,這張條子要請楊恭治去寫,順便也可以跟他商量一下。于是跟牢頭禁子說明緣故,立即奔回客棧,找到楊恭治寫好一封短函,重回監獄,連同二十兩一張銀票一起遞上。 “拜托頭兒,替我討個回音,我在這里等!” “可以!” 很快地有了回音——他們問楊乃武的兩件事:第一,官司有無把握;第二,應該如何下手?因為楊乃武本人深諳此道,官司如無把握,便得準備傾家蕩產去營救,但從何入手,仍舊需要楊乃武的指示。而回音卻只有一句話。 “你姐夫說,要你趕快跟沈媒婆去說明?!?/br> “噢,”詹善政問道,“另外沒有話?” “沒有?!?/br> 詹善政無奈,只得跟楊恭治去合計。兩人細細琢磨一番,終于了解了楊乃武的本意,這場官司唯有疏通沈媒婆,口供有利于楊乃武,才是釜底抽薪之計。 有求于人,少不得先要表表心意。沈媒婆的境況不好,送現銀最實惠,兩人商量著,找張皮紙包了二十兩銀子,捏在手里去看沈媒婆。 “沈大媽,”楊恭治將一包銀子遞了過去,“一點點小意思,不要嫌少?!?/br> 沈媒婆接銀在手,躊躇不語,受之無名,拒之不舍,想了半天答說:“不瞞兩位少爺說,我是借了幾兩銀子來打這場官司,住店要店錢,吃飯要飯錢,知府老爺還不曾見面,盤纏已經差不多了??偹闾鞜o絕人之路,兩位少爺雪中送炭,我也就老老臉皮了?!?/br> “大家都是受累,應該互相照應。沈大媽,我們兩個可以當著你的面罰咒,十月初五那天,我姐夫在我家,一步都沒有離開過。這場官司確確實實是冤枉的,沈大媽,”詹善政兜頭作了過揖,“你無論如何要說句公道話?!?/br> “我也沒有說楊大爺拿砒霜給我媳婦?!?/br> “可是你媳婦這么說。想來是受刑不過,信口亂咬的。只有你可以替我姐夫洗刷?!?/br> 楊恭治覺得他這話說得不大得體,便拉一拉他的衣服,向沈媒婆問道:“沈大媽,過堂的時候,你預備怎么說?” “我,我不曉得怎么說。要看知府老爺怎么問?!鄙蛎狡畔肓艘幌抡f,“總而言之一句話,我不會拿楊大爺牽連進去?!?/br> 有她這句話就夠了。楊、詹二人道謝著告辭,心里寬松得多了。楊乃武打官司的本事,他們是知道的,既然他這樣交代,而沈媒婆又有如此誠懇的表示,想來官司一定會有轉機。 可是,是怎樣的轉機?他們倆都無從想象。 過堂那天,天氣極壞,彤云如墨。大堂上陰森森的,只憑公案上一支紅燭照明,望出去人如鬼魅,真像傳說中閻羅殿的那種光景。 陳魯升座,朱筆點處,第一個就提楊乃武,鐵索鋃鐺地上得堂去,等陳魯抬眼下望,兩旁差役齊聲高喊:“嘎——”其名叫作“喊堂威”,是震懾犯人的一法。 喊過堂威,陳魯問道:“你就是楊乃武?” “是!” “你在余杭的名聲,遠近咸知。如今犯下這樣的罪孽,還不從實招來?” “堂上要乃武招什么?” 一聽他是這種稱謂,陳魯不覺冒火,“什么堂上、堂下,”他拍著桌子說,“聽你說話,就知道是個不安分的東西!” “要稱大人!”有個差役喝道,“公堂上不準沒有規矩?!?/br> “是!”楊乃武忍氣吞聲地朝上說,“請大人明鏡高懸,為犯人申冤?!?/br> “申冤,誰冤枉了你,是葛畢氏,還是誰?” “是的,是葛畢氏。乃武中舉以后,親友應酬,忙得不可開交,跟葛畢氏從未見過面,怎么會交砒霜給她?”楊乃武又說,“從十月初二以來,乃武的行蹤,歷歷可考。十月初二因為私事進省,初三回余杭,初四有文酒之會,初五在南鄉岳家做客,都有人證。請大人明察?!?/br> “全案我都看過,看得很仔細,此案情節十分明白,我只問你一句話:葛畢氏何以不誣賴別人,偏偏誣賴你?” “這,乃武就莫名其妙了!” “你跟葛畢氏一向很熟?” “原是房東、房客的關系?!睏钅宋浯鹫f,“雖然很熟,并無仇怨,真不知道葛畢氏為什么要咬我一口?!?/br> “噢,你們沒有仇怨,可有恩義呢?” 堂下聽得皮里陽秋的這一問,發出竊笑的聲音,陳魯卻不以為有失公堂的尊嚴,飲茶吸旱煙,悠閑自得地等候楊乃武答供。 楊乃武實在很難回答,尤其是在這種情況之下,即使想有所辯白,話亦顯不出力量。唯有毫無表情地答一句:“談不到什么恩義!” “然則,話又說回來了,既無恩怨,為什么要咬你?你說你們很熟,總該想得出一個道理吧?” “實在想不出!照乃武所知,葛品蓮根本不是服毒,而是得病而死,只為天氣炎熱,尸體有變,所以看起來像服毒?!?/br> 這一下惱了陳魯,厲聲喝道:“好刁惡的東西,竟想推翻全案!你肚子里打算些什么,妄想自己卸罪以外,還想救謀殺親夫的葛畢氏不是?照此看來,罪狀更加明顯!你是余杭縣有名的訟棍!平時仗著一領藍衫,官府看在斯文一脈,格外客氣,你就得福不知,胡作非為,莫非你以為本府不敢打你,依然信口支吾?可惡極了!來,替我打!”說著,一把簽撒了下來,摔出滿地的響聲。 于是“嘎——”又喊一個堂威。掌管行刑的差役,屈一膝問道:“請大人的示下,打多少?” “二百?!?/br> 打屁股的板子,分大小兩種:大板不常用,凡是堂上未特別關照用“大板”,都是用小板子打。當時便有兩個衙役上前,將楊乃武拖翻在地,一個撳頭,一個撳腳,撳腳的那個,順手褪下犯人的下衣。另外行刑的兩個差役,已經執板在手,一左一右,此起彼落,一面打,一面遞相傳呼:“一啊一”、“二啊二”,加上竹rou相擊的清脆的聲音,犯人殺豬似的凌厲的喊叫,喧嘩滿堂,驚心動魄。 板子打得響,并不表示犯人的苦頭吃得足;相反的,聲音不大的“悶打”,可以使得皮膚不破而肌rou如糜,這是極陰狠的手法。這天差役對楊乃武比較“客氣”,是因為楊恭治早就打過招呼,而且預料這場官司有得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