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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高陽歷史小說作品全集(共10冊)在線閱讀 -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準四點鐘開票,票匭四周,十六名檢票員團團圍住,實際上議員與旁聽者,只能聽到唱票,不能看到開票。

    “曹錕!”

    唱完一票,隨手交到旁邊。保管選票的人姓張,是議院庶務科的一名科員,此人精于賭博,牌九搖攤、麻將撲克,門門皆精,有人說他是一名“郎中”,這話看起來不假,因為唱的這一票,明明是開玩笑的孫美瑤——臨城大劫案的土匪頭目,但故意唱作“曹錕”,是彼此商量好的,等將選票遞了給他,也不知怎么一個手法,那張選票不翼而飛了。當然,另外補上一張“正確”的選票,并不費手腳。

    于是一路下來,都是“曹錕、曹錕、曹錕”,間或有“孫文”“唐繼堯”,開到一百張以外,秘書長鄭林皋拉了此人一下,于是唱出一張:“廢票!”

    “慢慢!”有人大叫,“不能光唱廢票,把票上的字唱出來?!?/br>
    廢票上寫的是,蓋在支票騎縫上的圖章“三立齋”三字,似乎不便照唱,于是秘書長鄭林皋,想好一套說法,請吳景濂以主席的身份宣布。

    “廢票之作廢,有各種不同的原因,不便、不必亦不能唱票,譬如廢票上亂七八糟涂了些不成文字的符號,請問如何唱法?現在請檢票員鑒定,確為廢票。至于如何作廢,回頭請議員同人來看了就知道了?,F在繼續開票,不必為廢票問題耽擱寶貴的時間?!?/br>
    話一說完,大選派的議員紛紛鼓掌,表示支持,唱票員便接著高唱:“曹錕、曹錕、曹錕……”

    一直唱了兩個鐘頭,開票完畢。人多手雜之際,一沓預先填好“曹錕”名字的選票,很容易地添了進去,由檢票員一一計算,很快地有了結果。

    吳景濂將議事槌敲了兩下,等嘈雜的人聲靜了下來,才咳嗽兩聲,清一清嗓子,高聲說道:“現在宣布開票結果:實發選票五百九十張,收回五百八十八張,除廢票十二張以外,有效選票為五百七十六張,曹錕得票四百八十張,依法當選為大總統?!?/br>
    此言一畢,大選派議員大聲喝彩,拼命鼓掌,同時院外的幾串一萬響的爆竹大鳴。但絕大多數的人,不管是議員或旁聽者,感覺上如釋重負,有種遇赦出獄的喜悅。

    當然,興奮的大有人在,第一個是吳景濂,回到辦公室,提起筆來先擬賀電:“萬急,保定曹大總統鑒:十月五日依大總統選舉法舉行大總統選舉,列席人數五百九十人,我公依法當選,中外騰歡,萬姓仰戴,永奠邦基,造福民國,謹掬誠申賀,順頌鈞安。吳景濂?!闭龑懙酱颂?,副議長張伯烈闖了進來,便又加了他的名字,署名是“吳景濂、張伯烈叩,歌”。

    “謝天謝地,總算過關了?!睆埐艺f,“剛才鄭秘書長跟我說,這一趟的出力人員,應該從優獎勵,而且越快越好。他自己不便說,托我轉言。議長看,應該怎么辦?”

    “當然應該獎勵?!眳蔷板ハ肓艘幌抡f,“加發半個月薪水如何?”

    “是不是太少了一點?”張伯烈又說,“同時也應該論功行賞?!?/br>
    “只要經費有著落,加兩個月也可以。無奈——”

    “不!”張伯烈打斷他的話說,“院里的經費是有預算的,一文也不能加。我聽鄭秘書長的意思,是認為保定方面應該有所表示?!?/br>
    “這,”吳景濂有些躊躇,“似乎應該讓他們自己有所表示,咱們去要,是不是顯得太小氣了些?”

    張伯烈心里冷笑,吳景濂為自己的利益,老早就窮兇極惡地開了條件,為屬下卻退縮了,明明是討好人家,委屈自己。

    張伯烈尋思,要皮里陽秋說他幾句,讓他知道天下不只有他一個是聰明人。但已來了一班議員,就不便再說了。

    這班議員自然是大選派。他們都知道,吳景濂這回大賣力氣,什么事拍胸一口應承,大有越過直系要角,而以曹大總統第一“功臣”自居之慨,目的就在閣揆一席;而直系亦似乎默認應以組閣酬庸吳景濂。既然如此,豈可怠慢?一個個笑容滿面的,道勞的道勞,道賀的道賀。道勞答以“不敢當”,道賀就很難置答了,想一想,只好說一語:“是曹家的喜氣,與我何干?”

    “怎么不相干?!庇袀€姓方的議員,外號“大炮”,心直口快,“蓮公為曹家建此殊勛,應該‘分茅裂土’,封作‘一字并肩王’,怎么不是喜事?”

    “一字并肩王”就是副總統。另有人說:“我們來擁戴蓮公‘備位儲貳’如何?”

    “別開玩笑,別開玩笑!”吳景濂心想:曹錕的副總統應該是開府洛陽的吳佩孚。這句玩笑話傳到洛陽,讓吳佩孚起了誤會,以為奪他的進身之階,這個怨可結不得,因而復又正色說道:“諸公如果愛護景濂,千萬別說這種無意義的話!”

    原是一句笑話,不道他看得如此嚴重,未免有些掃興。方大炮掉頭就走,使得局面越覺尷尬,幸好高凌蔚派人來請吳景濂議事,才解消了僵局。但身歷其境的人,回想到他平時咄咄逼人的作風,都有一個強烈的感覺:與其擁護此人,不如打倒此人。

    高凌蔚請吳景濂去商量兩件事,一件是赍送大總統當選證書的人選。保派核心分子希望由兩院議長為代表,但王家襄既未參加投票,肯不肯充任此一類似“勸進”的專使,頗成疑問。因此,只好做成這樣一個結論:如果王家襄不愿,由眾院正議長吳景濂、副議長張伯烈去一趟保定。

    另一件事就大煞風景了。有個眾議員叫邵瑞彭,將拿到的支票,拿到天津用珂羅版印了出來,分送各報館,同時向京師地方檢察廳告了一狀,被告是高凌霨、王毓芝、邊守靖、吳景濂,一共四人。

    事由當然是告他們進行賄選。狀子中說直系自“國會恢復以來,以遙制中樞、聯結疆吏、四方搜刮、籌集選費為第一步;以收買議員、破壞制憲、明給津貼、暗贈伕馬為第二步;以勾通軍警、驅逐元首為第三步;以速辦大選、定期兌付、誘取投票為第四步。近月以來,高凌霨、吳景濂、邊守靖、王毓芝等與三五不肖武人,假甘石橋房屋組織買票機關,估定票價,傳聞每票自五千元至萬余元不等,竟公然發出通知,召集在京議員五百余人至甘石橋俱樂部,表面稱為有事談話,實則發給支票”。接下來,便陳述支票的出票人、兌付銀行等等,附上影印的支票,作為證據。

    由于邵瑞彭是以國會議員的身份去拜訪檢察長,一見了面,當場遞上狀子,使得檢察長無法閃避,只有“求援”了。

    “求援”其實也是請示。一個電話打給保派嫡系的司法總長程克,報告其事,程克答說:“狀子我沒有看見,我不知道能不能駁回?!?/br>
    “駁是能駁,不過輿論會攻擊?!?/br>
    “輿論幾個錢一斤?”程克在電話中激勵,“你別怕!只要把這件案子駁回了,我保你升官?!?/br>
    駁這件案子就能升官,相對地如果受理這件案子,可能就會丟官。權衡利害得失,這個檢察長,決定親自來處理此案。

    于是在會客室開偵查庭,隔著長桌,相向而坐,書記官另據一張小桌做筆錄。姓名、年齡、籍貫當然不必問了。

    “邵議員,”檢察長問說,“你參加大總統的競選沒有?”

    “沒有?!?/br>
    “你是大總統的選舉人?”

    “是的?!?/br>
    “那么,你選誰呢?”

    邵瑞彭一愣,也有些不高興了,便即問說:“這與案情有關嗎?”

    “你不回答也不要緊?!睓z察長說,“邵議員既然沒有競選大總統,那么隨便選出誰來,對你都沒有損害,是不是?”

    一聽話風不妙,邵瑞彭便說:“當然有?!?/br>
    “請你具體指陳?!?/br>
    “賄選出來的大總統,一定賣官鬻爵括地皮,才能把本錢撈回;這一來整個國家受害。我是國民一分子,當然蒙受損失?!?/br>
    檢察長笑了,“邵議員,脫離我現在職務上的立場,我充分同情你的看法??墒?,”他收斂了笑容說,“這是政治問題,不屬于司法的范圍。司法要講具體事實與證據。邵議員如果競選大總統,而有人賄選,妨害了你當選的機會,才有損害之可言?,F在邵議員并無損害,就不是利害關系人,當事人不適格,本案無法受理?!?/br>
    不說“駁回”而說“無法受理”,措辭雖很婉和,卻仍惹起了邵瑞彭沖天的怒火。這個檢察長很厲害,見此光景,先發制人。

    “邵議員,請冷靜!這里看來是會客室,實際是法庭?!闭f著,向門外看了一眼。

    門外有兩名法警站著,邵瑞彭悚然心驚,檢察長已經作了暗示,如果“咆哮公堂”,在法律上名為“藐視法庭”,亦可安上“妨害公務”的罪名,法官有權當庭收押,這個眼前虧可不能吃。

    于是他將一腔怒火壓了下來,冷靜地想了一下說:“我如果改為檢舉呢?”

    “檢舉什么?”

    “檢舉被告妨害大選。請問檢察長,受理不受理?”

    “這是公訴罪名,當然受理。不過,”檢察長問,“證據呢?”

    “咦!”邵瑞彭指著支票影本說,“這不是?”

    “這不是!”檢察長信口而答,“你雖收到‘潔記’支票,據說出票人是直隸省議會議長邊守靖,可是你無法證明這張支票是行賄的款子?!?/br>
    “你可以傳出票人來問?!?/br>
    “我不能貿然出傳票。如果他到庭說是私人債務,問我何以認定是賄款。我沒有話回答,傳他就成了濫用職權了?!?/br>
    邵瑞彭為之氣結,沉吟了好一會兒說:“檢察長,我們平心靜氣談一談,好不好?”

    “好!我離開職務的立場來談?!睓z察長回頭對書記官說,“現在是暫時退庭休息,私人談話,不列入筆錄?!?/br>
    邵瑞彭看他步步為營,知道搞不過他,但靈機一動,認為出氣不成問題,心境暫告平靜了。

    “這幾天報上連篇累牘,登的都是賄選新聞。請問老兄,你真的認為‘賣布總統’當選是干凈的嗎?”

    “不,不!”檢察長大為搖頭,“我跟你的看法一樣?!?/br>
    “既然如此,你何不主動發揮你的職權?”

    “我沒有立場。公訴罪名,也要有人檢舉,檢舉要看證據。邵議員,物證不足,用人證來補充。你能不能找一個證人?”

    “要怎樣的證人?”

    “當然是能證明他們行賄的人。譬如另外受了賄的議員?!?/br>
    “既然受了賄,怎么肯出面作證?”

    “那就沒法子了?!睓z察長雙手一攤,滿臉無奈的神情。

    “我就不相信,司法的力量,不能糾正這么嚴重的缺點?!?/br>
    “司法不是萬能的?!睓z察長又說,“其實,倒是國會議員應該自己檢討,如果不受財,國家豈不是就不會受到損失了嗎?”

    邵瑞彭默然,想想也不錯,其實第一被告是受賄人,行賄人應該是第二被告。放過第一被告,告第二被告,豈非本末倒置。

    就這時候,法警進來請檢察長去聽電話。這一聽了回來,態度就不同了。

    “邵議員,你把案子撤回去!”

    是命令式的語氣,邵瑞彭大感不悅,冷冷地問:“不撤呢?”

    “不撤就宣布不受理?!?/br>
    檢察長一副公事公辦的表情,是由于接了一個電話而來的。司法總長程克叫人告訴他,邵瑞彭是勒索,他曾向甘石橋俱樂部表示,至少要送他兩萬元,否則他將以支票影本為證據,提出控訴。甘石橋俱樂部一查,支票已經兌現。換句話說:邵瑞彭是納了賄以后,又控告行賄的人。這種做法太無恥,連江湖黑道中人都不如。因此,關照檢察長,對邵瑞彭不必客氣。

    當然,這是片面之詞,是否可信,猶成疑問。不過檢察長既有命令,自亦無須顧忌,因而態度大改,使得邵瑞彭大為光火。

    “我不撤回,你宣布駁回好了!”他決定罵一頓出口氣,“你什么東西,直系御用的走狗!”

    檢察長勃然變色,指著邵瑞彭說:“你太不自愛了!我非扣押你不可!”

    “你憑什么?”

    “你藐視法庭,是現行犯,我就有權采取法律行動?!睓z察長向門外喊道,“法警呢?”

    法警應聲進門,一個手里還持著所謂“戒具”,邵瑞彭如果拒捕,便不客氣要上手銬。

    哪知他胸有成竹,不慌不忙地說:“我提醒你,此時此地,不是法庭。你剛才關照書記官,私人談話,不做筆錄?,F在還是退庭休息的時候,我并不構成如你所誣控的‘藐視法庭’罪。不錯,我罵過你,你是‘直系御用的走狗’,這算是公然誹謗,或者公然侮辱,請你提出控告。我再說一句,請你去告!王八蛋,你去告!我接著你的!”說完,揚長而出。

    檢察長目瞪口呆,法警自然懂法律常識,沒有法官下令,去攔阻這個議員,便是妨害自由,所以也只好眼睜睜地目送他離去。

    邵瑞彭官司沒有打成,總算出了胸頭一口惡氣,所以昂首掉臂而行,神氣得很。走到門口,遇見一個姓錢的熟人,也是地方檢察廳的法官之一,劈面相逢,兩人都站住了腳。

    “邵議員,你來有何貴干?”

    “噢,老錢,”邵瑞彭歉意地說,“對不起,我把你們的檢察長罵了?!?/br>
    “這,”錢法官說,“你罵了我們的檢察長,跟我道歉干什么?這且不說,要問問你,為什么罵他?”

    “我來告狀,他不準也還罷了,態度惡劣?!苯又?,他將經過情形為錢法官說了一遍,到得意之處,忍不住哈哈大笑。

    “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卞X法官低聲說道,“我們檢察長,已聽上司的話,完全不記得自己的立場,宜乎受辱?!?/br>
    邵瑞彭心想,民意代表亦有一個“頂頭上司”:袁大頭。

    “事情是過去了,不過耳目不能不遮?!备吡桁G說,“這一次反對派最大的借口是,先修憲,有了憲法,再產生總統?,F在大總統是有了,缺少一部憲法,面子上似乎不好看。蓮伯兄,你看,有什么補救的辦法?”

    吳景濂想了一下,喜滋滋地說:“不要緊!我親自去送大總統當選證書,將一部三讀通過的憲法帶了去。這樣,總可以交代了吧?”

    “行嗎?”高凌霨大惑不解,“大總統已定十月十日就職,怎么來得及?”

    “包你來得及,不過要增加‘出席費’。我在三天之內,就把憲法‘炮制’出來?!?/br>
    議員出席費每人每天一百元,以出席五百五十人計算,不過五萬五千元,三天一共十六萬五千,問題不大。

    “好!咱們一言為定,我撥特別預算十七萬,你把憲法‘炮制’?!?/br>
    于是吳景濂復回議院,找秘書長鄭林皋來商量,決定開兩天會——初讀已經進行過了,只開二讀會跟三讀會,預計出席四百人,浮報一百多,“湊足”了法定人數,出席費大概要發八萬元,多下的九萬元分配給各社團的負責人,作為快馬加鞭“炮制”憲法的酬勞。

    連夜發通知,十月六日上午十點半開會,只是讀了一遍,主席問說:“有無異議?”

    “通過、通過!”大選派鼓掌叫囂,遮沒了反對派的聲浪,接著一哄而散。

    到得十月七日,在廣州的革命領袖孫大元帥下令討伐曹錕,國民黨亦發表宣言申討。孫大元帥又分電段祺瑞、張作霖、盧永祥,要求采取一致行動。見此光景,有些議員內疚神明,不敢出席,以致流會。

    這一下吳景濂著慌了,親自出馬,多方游說。到十月八日不管人數多少,捏造記錄,草草三讀通過了十三章、一百四十一條的中華民國“憲法”。晚報上立刻出現了“曹氏憲法”的字樣。

    但吳景濂對嬉笑怒罵一概置之不聞不問,帶著桐木匣、古錦套、宣紙朱絲格,外鑲蜜色綾邊的大總統當選證書,專車到達天津。曹錕派他的胞弟,前直隸省長曹銳在車站迎接,同車到達曹家花園,但見里外張燈結彩,軍警都穿著簇新的制服,崗哨布得老遠,另外還有兩班軍樂隊,等著在呈獻證書時,奏樂志慶。

    等吳景濂一到,軍樂隊敲起洋鼓洋樂,接他進門,門外噼里啪啦鞭炮大作。二門之前,原有一道屏門,這天臨時撤除,所以從大門一直可望到廳堂,通過一條甬道,只見曹錕降階相迎,穿的是藍袍黑褂,左胸綴一朵極大的紅花,科頭無帽,這副形象在吳景濂卻還初見。

    原來他的穿戴,事先亦經過一番爭議,最初的構想是穿大禮服,但有人提醒:接到當選證書穿大禮服,那么就職該穿什么?問得有理,此議撤銷。

    有人說是外國君主如德皇、英皇、日皇,以及歐洲好些王國、公國的元首兼陸海軍元帥,在官式場面中都著軍服,此說亦通,不過在家穿起全副裝備的戎裝,總覺得不大對勁。最后,是曹錕的嬖人李彥青提議:“寶藍緞面兒的灰鼠袍,玄色華絲葛馬褂,雙梁兒鞋扎腿褲,又大方,又漂亮?!?/br>
    這話有理,何況出于李彥青之口,自更有力,所以曹錕便是這身打扮迎客。

    “蓮伯兄,辛苦,辛苦!”

    吳景濂只回答一聲:“大總統!”作為招呼,隨即只管自己升階登堂,向里站定,等候曹錕就位,將桐木匣高高一舉。

    “不敢當,不敢當——”曹錕還待客氣,站在旁邊的李彥青拉了他一把,才不再言語。

    “十月五日依大總統選舉法舉行大總統選舉,大總統眾望所歸,以四百八十票當選。參眾兩院議員同人特推景濂專誠呈送當選證書,請大總統早日就職?!?/br>
    吳景濂說完,將桐木匣往前一遞,李彥青隨即接了過去,向曹錕嘴一努,使個眼色,意思是應該致辭了。

    于是,曹錕咳嗽一聲,將背了半上午的謝詞,結結巴巴地念了出來:“諸承國民厚愛,推戴本人出任中華民國大總統,誓當盡忠竭智,依法執行職務,不負全國期望?!苯又e起雙手,不斷打躬,“謝謝、謝謝!”

    呈送當選證書的儀式,算是行過了,曹錕出面招呼:“請蓮伯先生客廳坐?!?/br>
    小客廳居中一張沙發,曹錕請來客在上首座,吳景濂不肯,“大總統一國元首,理當上坐?!蓖苼硗迫?,到底還是主人居上。

    “這一次,大家捧場,我很感激?!辈苠K說道,“我不是不懂好歹的人,請蓮伯兄放心?!?/br>
    吳景濂一聽這話,笑逐顏開,立即欠身答道:“理當效勞,以后追隨大總統的日子還多?!闭f到這里,突然發覺,這不是在說私話,因而趕緊改口問道:“大總統預備哪天就職?”

    “后天?!?/br>
    后天就是雙十節。吳景濂實在也是明知故問。曹錕定于十月十日就職,是早就商量好的,此中有一個巧妙的作用。由于孫大元帥已向外交團提出照會,要求不承認賄選總統。保派深恐到時候外交團真個杯葛,不來參加他的就職典禮。定在雙十節就職,是打算著外交團看在中國國慶的分上,會來覲賀,這一下面子上可以過得去了。

    “那么,大總統什么時候進京呢?”

    “也是后天?!辈苠K答說,“后天一早坐專車進京,一到就行禮?!?/br>
    “到時候我帶議員同人來迎接?!?/br>
    “謝謝,謝謝,不敢當?!?/br>
    寒暄到此,吳景濂不再作聲,他希望曹錕自己有所表示,說一句:要多多借重。但曹錕卻不開口,局勢就顯得有些僵了。

    于是曹錕便說:“蓮伯先生路上辛苦了,請先休息?!?/br>
    “不必了!”吳景濂說,“我還要趕進京去。這一次議員同人,意見分歧,到現在還有好些人對我不諒解,得要好好安撫解釋?!?/br>
    這是表功的姿態。曹錕雖然“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這兩句話不能聽不懂,立即抱拳說道:“這一回多承蓮伯兄幫忙,我很感激?!?/br>
    “大總統言重了!”吳景濂加強了語氣說,“既然追隨大總統,自然要盡忠竭智,拿事情辦妥當,不然何以為人?”

    這話說得很露骨,已充分表現了愿投身自效的決心。曹錕只是圓滑地連聲道謝,并沒有一句切實的話。

    這時吳景濂的臉色便有些難看了。曹銳見機拉著他在一起,用極其親昵的眼色做了一個暗示,意思是另有心腹話相告。于是,吳景濂的表情緩和了。

    “吳蓮伯志不在小,一直想組閣?!辈茕J得意地說,“我想了一條坐山看虎斗的計策,請他跟王孝伯去商量?!?/br>
    原來王承斌亦覬覦閣揆一席,但還不便公開表示,現在曹銳請吳景濂跟他去商量,可以料想得到,王承斌必有一番說辭,將吳景濂的熱衷之念冷了下來。

    但曹錕另有看法,他說:“王孝伯是吳蓮伯的門生,倘或他們‘興城二伯’說通了聯起手來,也是件麻煩的事?!?/br>
    “不會,不會!王孝伯深沉得很,怎么會跟他說真話呢?”

    “咱們自己也得有個打算,你看到底讓誰來當總理?”

    “大家商量,還沒有想出人來。條件太難了?!?/br>
    保派有自知之明,曹錕這個大總統,聲望不夠,全靠有個德高望重的總理,才能籠罩各方。同時財政上要拿得出辦法。此外還有個條件是,必須吳佩孚看得順眼的人。想來想去,只有一個梁士詒最理想。但首先吳佩孚就反對,而梁士詒記起前怨,也絕不會屈就的。

    “目前,”曹銳又說,“只有讓高五暫時代理下去?!?/br>
    高五就是高凌霨,他亦未嘗不想“一正揆席”,無奈予人的印象,是幕后的策士,走到幕前,“臺風”不佳,也就死了心了。

    曹大總統的就職典禮,冷落異常。原因甚多,第一是時間倉促;第二是大家心照不宣,拿鈔票買來的頭銜,并不光彩,沒有什么好宣揚的;第三,可能是最根本的原因,據說曹錕看到大選的報銷,心疼不已,由李彥青傳出話來:凡事該當節省了。這一來,就是有人想熱鬧熱鬧,也意興闌珊了。

    捧場的只是大選派議員,還有陸軍、海軍及直系部隊的軍官。不過由于外交總長顧維鈞的手腕,外交團卻都到場了。事先禮賓司開了名單,簡單地介紹了各國的國情,也注明了見到某國公使,應該說幾句什么話。譬如對日本公使芳澤謙吉,應該對東京大地震表示關切之類。不過侍衛官將名單的次序搞錯了一張,以致曹錕在握手寒暄時,搞得牛頭不對馬嘴,看到美國公使,說是“請向貴國女皇問好”,急得禮賓司員滿頭大汗。

    典禮草草終場,到得大總統辦公室,坐上袁世凱坐過的那張大皮椅,不免躊躇滿志?;叵氘敵踉谛≌举u布時候的光景,真有如夢似幻之感。

    坐向辦公桌,自然要辦公。第一件公事當然是發就職布告。李彥青將一個卷夾捧上來攤開,曹錕便提筆畫了兩豎,是草書的“行”字。第二件便不大看得懂了,要李彥青告訴他:“派高五爺代理國務總理?!?/br>
    “噢,噢!”曹錕提筆,又是兩豎。再問第三件:“這是什么?”

    “是我的派令?!?/br>
    “是公府總務處長嗎?”

    “不錯?!?/br>
    “好!”曹錕轉臉看了李彥青一眼,見他藍袍黑褂,略具官氣,不由得“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李彥青卻板著臉,又拿第四件公事,同時說:“公布憲法?!?/br>
    “憲法?”曹錕問說,“那不應該由議院公布嗎?”

    “我也鬧不清?!?/br>
    “你找張秘書長來?!?/br>
    找來的是國務院秘書長張廷鍔,細心為他解釋,憲法由國會通過,咨請大總統公布,這是有大總統的國家照例的規矩。他說:“請大總統判行,沒有錯?!?/br>
    “你說沒有錯就行了?!辈苠K一面畫稿,一面說,“你坐一下,我有話跟你說?!?/br>
    曹錕是要跟他談吳佩孚的事,因為保派打算另組“新直系”,排斥吳佩孚。對曹錕來說,這件事是很大的一個困擾。他認為張廷鍔在驅黎這件事上很賣力,卻又非直系,立場比較超然,所以想聽聽他的意見。

    張廷鍔沉吟了一下問道:“大總統知道薛匯東這個人吧?”

    “是不是項城的二姑爺?”

    “不錯,就是他?!?/br>
    “他怎么樣?”曹錕大惑不解,怎么樣也想不出袁世凱的二女婿薛觀瀾,跟他所想求得解答的問題有任何關聯。

    “薛匯東前天跟我閑談,他說,這回大選,暗潮洶涌,天津的各路人馬,都想一逞身手,而終于風平浪靜,化險為夷,得力于一個人。請大總統猜一猜,得力的是誰?”

    “這,”曹錕秉性算是厚道的人,不肯沒人之長,想了一下說,“吳蓮伯?!?/br>
    “大總統也知道,足見只要肯盡心盡力,不愁上頭不賞識?!睆埻㈠娬f,“薛匯東將吳蓮伯比作一個人:《三國演義》中的張遼,說他大有‘張文遠威鎮逍遙津’之概。這話說得稍微深刻了一點,吳蓮伯是張遼,黎黃陂就是漢獻帝了。為什么黎黃陂會成為漢獻帝呢?大總統倒想一想這個道理?!?/br>
    曹錕恍然大悟,直系能夠一敗段祺瑞,再敗張作霖,創出“萬兒”來就靠吳佩孚,沒有吳佩孚,他就會成為黎元洪第二。

    因此,他毅然決然地說:“我明白了,老四他們胡鬧!”

    “老四”是指曹銳。張廷鍔說的是公道話,卻不愿憑空得罪曹銳,當即說道:“我剛才的那段話,請大總統千萬擱在心里,不然,我以后蒙大總統垂詢,就不敢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了?!?/br>
    僵持不決的國務總理人選的問題,有了新的發展。吳佩孚聯絡齊燮元、馮玉祥,向曹錕提出建議,主張由顏惠慶組閣,收拾時局。

    消息傳到天津,王承斌幡然變計,心想,與其跟吳景濂暗中相爭,使第三者坐收漁人之利,不如支持吳景濂,便宜不落外方,到得吳景濂干不下去時,還可以接他的班。

    這番意思要傳達給曹錕,最適宜的人選,自然是曹銳。事實上當初策動吳景濂包辦賄選,談條件時,曹銳亦曾在場,所以他也義不容辭地應該替吳景濂去爭一爭。

    反對顏惠慶組閣,保派的意見是一致的,除了顏惠慶本人的洋味格格不入以外,另一個原因是,出于吳佩孚的保薦就不行。但是,對于吳景濂一樣也很冷淡,因為大選一過,許多內幕逐漸揭開,吳景濂一手cao縱,厚此薄彼的情形,不一而足,普遍引起議員的不滿,一股倒吳的暗流,正在逐漸形成。如果此時提名以吳景濂組閣,未免太不識時務了。

    曹錕對于吳景濂亦無好感。因為賬已經結出來了,大選的花費總計一千三百五十六萬元,直系各督軍的報效,不過一個零頭,曹錕本人足足花了一千萬,心疼之余遷怒于吳景濂,認為他既是議長,對議員應該有相當的約束力,結果是拿他的錢買議員的好。像這種慷他人之慨的人,何能重用?

    因此,他想到了現任財政部部長王克敏。他們是老朋友,當光緒末年曹錕在保定當統帶時,王克敏以直隸交涉使駐保定,便常有往還。入民國后,彼此有幾次共事的機會,他發現王克敏有一項長處,該曹錕應得的錢,他不會裝入他自己的荷包。在曹錕看,這就是“公私分明”,與吳景濂恰好相反。

    “大總統既然覺得王三爺不錯,何不派他當國務總理?”李彥青看出他的心意,乘機為王克敏進言。

    “再看看?!辈苠K答說,“萬一提出去通不過,大家面子不好看?!?/br>
    從到了北京,李彥青跟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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