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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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頗為曖昧,傅夫人惴惴然地說:“皇上的‘寄托’二字,恐怕太重了?!?/br> “怎么?” “我不知道皇上要寄托在我肩上的是什么?” 不說“身上”而說“肩上”,可知她有閃避之意。但傅夫人到此地步,已如春蠶作繭,重重自縛,再也無法擺脫?;实蹖@一點看得很清楚,只是不愿cao之過急,所以安慰她說:“你不必恐懼不勝,情感之道,順乎自然。我日理萬機之余,只要想到,天壤之間,還有個了解我的孫福如在,那就什么委屈也能忍受了?!?/br> 這番話等于表明,她是他的唯一知己。感情本是相對的,皇帝如此,她也就將皇帝當成唯一的知己看待了。 一雙脈脈含情的眼睛,只似怨非怨地瞟了一下,便足以令皇帝神魂飛躍,忍不住拉住她的手,漸漸使勁往懷里帶。穿著花盆底的傅夫人,立腳不住,很快地倒在他懷中。 “‘軟玉溫香抱滿懷’,”皇帝在她耳邊說,“到今天我才知道才人吟詩,似淺實深?!?/br> 傅夫人不作聲,心里在想,皇帝也是個書呆子,這時候還能咬文嚼字。 “放手!”傅夫人輕聲說道,“當心窗外有人?!?/br> 皇帝亦覺得保持尊嚴一事,萬不可忽,便聽她的話松了手,不過彼此的距離,仍舊極近,僅僅身子不曾接觸而已。 “福如,”皇帝問道,“你去過江南沒有?” “去過?!备捣蛉苏f,“不過是二十年前的事了?!?/br> “隨父兄在任上?” “是!我父親做過蘇州知府,后來又在浙江當道員?!?/br> “這么說,也到過杭州?” “是的。到西湖上去燒過香?!备捣蛉瞬粍傧蛲卣f,“都記不得了!只不過夢中常出現一片蒼茫煙水而已?!?/br> “原來魂夢都縈繞江南?!被实鄣皖^想了一下,嘆口氣說,“只怕一時還不能如愿?!?/br> “皇上的愿望是什么?”傅夫人不解地問,“天子富有四海,何事辦不到?” “辦不到的事太多了!你就是一個例子?!?/br> “別又來說我!”傅夫人微笑著阻攔,“皇上只說皇上的愿望好了?!?/br> “我是指南巡?!被实鄞鹫f,“即位未幾,總得把局面搞得完全穩當了,才能放心南巡?!?/br> “怎么?”傅夫人極為詫異,“局面是如何不穩當?” 皇帝微悔失言,這是他心中的感想,親貴宗室未盡服帖,文武大臣中亦頗有不易駕馭的,這樣的局面,多少潛伏著動亂的危機,需要好好費一番工夫,能夠徹底掌握一切,皇權才算完全穩定。而這一感想是絕不能讓人知道的,否則便是示弱,反足以啟人異心。 如今至少有一個人知道了!皇帝心想,既然泄露了,不如索性跟她說明白,“福如,”他用低沉的聲音說,“自古以來,天下最大的誘惑,就是皇位。變生不測之事,歷朝皆有,你熟讀史書,不待我多說。防微杜漸,全在有心腹可寄以耳目,你倒不妨據你所知,保薦幾個人給我?!?/br> “我只能為皇上保一個?!?/br> “誰?” “傅恒?!?/br> 皇帝深深點頭,“他謹慎小心,我當然要重用的?!被实塾謫?,“還有呢?” “高家父子受恩深重,應該也是忠心耿耿的?!?/br> 高家父子指高晉與高斌,亦即是貴妃高佳氏的父兄?;实蹖Ω呒腋缸拥挠∠蟛⒉缓?,但由于傅夫人這句話,他決定遇到適當的機會,還是要重用。 “還有呢?” “我不敢再胡亂保舉了?!备捣蛉苏f,“用人大計,皇上不該謀之于婦人?!?/br> 皇帝深深點頭,心悅誠服地說:“難怪我魂牽夢縈,你真是明白事理,可敬亦復可愛?!?/br> “魂牽夢縈”四字入耳,傅夫人不由得深深看了他一眼,心中的感受相當復雜,亦不知如何表達自己的感受,唯有低頭不語。 “福如!”皇帝又拉住了她的手,低聲問道,“你什么時候才讓我了這段相思債?” “我不知道?!备捣蛉说穆曇舻偷脦缀踔挥凶约郝牭靡?,“我很怕!” “怕什么?”皇帝問說,“怕傅恒知道?” “這當然也是?!?/br> 語氣中明顯地表示出來,另外還有所懼,而且比怕丈夫知道還要來得嚴重?;实鄣挂财婀至?。 “你說,還怕什么?” “皇上倒想呢!” “是怕我娘知道?” “那也是?!?/br> “反正總是怕人知道!”皇帝突然想到了,“是怕皇后知道?” “對了!” “她絕不會知道的?!?/br> “為什么?”傅夫人很注意地問,“皇上何以能說這種有把握的話?” 皇帝笑了,“連皇后都對付不了,我還能統治幾萬萬子民?”他說,“皇后左右全是我的人,沒有一個人敢在她面前談咱們倆的事?!?/br> “就怕皇后自己看出來?!?/br> “怎么會?” “怎么不會?”傅夫人說,“皇上稍微疏忽一點兒,神色語言之間有所流露,皇后就會知道?!?/br> “我當心就是?!被实塾终f,“你相信我,不必怕?!?/br> “就我不怕,也要等機會?!?/br> “機會不必等,要去找?!被实劬o接著說,“甚至不必找,只要自己安排就好了?!?/br> 從第二天起,皇帝開始安排機會。 很顯然地,唯有將太妃請出去,才有機會。于是經由傅夫人的策動,太妃決定帶著她跟秀秀去看一看她從前所住的那座草房。 這是一個迫不得已的主意,因為太妃步門不出,除此以外,無法勸得她離開住處。到了那天午后,軟轎到門,諸事齊備,秀秀忽然告訴太妃,傅夫人發風疹。 “發風疹不能吹風?!碧f,“咱們改天再去吧?!?/br> “這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病,太妃不去,我們也去不成,想了好幾天,一切都落空了!” 想想也是,并沒有因此延緩計劃的必要,太妃終于還是帶著秀秀、榮福和一群宮女去看草房。 于是,隔不多久,皇帝翩然而至,只帶了鐘連與四名太監,八名侍衛。十幾天已做成例規,只要皇帝駕到,宮女和太監都遠遠避開,只有榮福、榮安承應茶水,傳達旨意。這天大部分宮女都隨著太妃走了,太監向例不準到后院,所以格外顯得清靜。 傅夫人住的院落,名為綠蔭軒,東面一道月洞門是正門,北面夾弄中還有一扇便門,榮安早就封閉了,只要守住月洞門就不虞會有人闖進來。 “這下,你放心了!”皇帝笑著問說。 傅夫人嫣然一笑,“上午天氣陰沉沉的,我倒有些擔心?!彼f,“不想中午陽光普照,變成好天?!?/br> “天公作美,成全你我?!被实酆鋈桓锌?,“福如,浮生碌碌,想謀一日之欲,亦很不容易?!蜻^竹院逢僧話,又得浮生半日閑’,今天我才知道這‘又’字正是難得之意?!?/br> 傅夫人笑笑不作聲,捧了茶來問道:“今天好像很熱?!?/br> “是的!天熱,心也熱?!被实凵焓秩フ夤拥募~扣。 這自然是傅夫人的差使,為他卸衣時,皇帝已忍不住伸手去摸她的臉了。 “你使的什么香粉?好香,我從來都沒有聞過?!?/br> 這一說提醒了傅夫人,她的香粉是自己采集名花,熏蒸成露,加上外國來的香精,自己調制專用的?;实酃倘粵]有用過,常跟她接近的宮眷,都是聞慣了的。倘或香氣沾染在御衣上,讓皇后聞到,醋海興波,那糾紛就大了。 因此,她趕緊退后幾步,正色說道:“皇上先別碰我。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差點誤事?!?/br> 然后她走向妝臺旁邊,就著現成的臉盆清水,將臉上的脂粉洗了個干干凈凈。擦干了臉,轉過身來,那張清水臉像剝光了的鵝蛋,而且因為使勁擦抹的緣故,皮膚又紅又白,分外嬌艷,比上妝以后,更覺動人。 “皇后的鼻子很靈,別讓她聞見味道?!?/br> “你也太謹慎了!”皇帝笑道,“我跟皇后也許兩天才見得一次面。從你這里回去,我自然要換衣服,她哪里會聞得見?” “別人聞見也不好?!备捣蛉苏f,“我不愿意讓人在背后議論我?!?/br> “議論你,就是議論我!誰敢?” “皇上聽不見而已,‘皇帝背后罵昏君’,無足為奇的事?!?/br> “好吧!”皇帝訕訕地說,“我就算是個昏君?!闭f著,一把緊抱住傅夫人,喃喃地說:“遇見你不昏亦不可得,遇見你讓人在背后罵昏君亦值得!” 傅夫人心跳氣喘,但渾身發弱,只得俯仰由人,一切都置之度外了。 “可惜,”皇帝在綢衾中撫摸著滑不留手的肌膚,“有色無香,恰如海棠?!?/br> “以后我不用那種香水就是?!备捣蛉苏f,“我用常見的香露。茉莉、玫瑰,其實也不錯?!?/br> “我是說著玩的,你別認真!你還是照你喜愛的用,不必為我委屈。你放心,皇后絕不會發現我們的秘密?!?/br> “也不光是皇后一個人?!?/br> “你是指——” “別說出口!”傅夫人搶著打斷,“皇上心里有數兒就是?!?/br> 皇帝自然有數,是指她的丈夫傅恒,“我知道!”他說,“我自有處置的辦法?!?/br> “皇上打算怎么處置?” “我也不說出口,你看著好了?!?/br> 過不了幾天,傅恒讓總管帶信來,要他妻子回去一趟。到家才知道,皇帝派了他一個勘查陵寢的差使。先到盛京福陵,再到馬蘭峪的東陵,最后到易州的泰陵,細細查看,有無損害,應該如何修理,估工議價,麻煩多多,這個差使總得半年才能復命。 傅夫人知道,皇帝是調虎離山,有意做出依依不舍的神情,在家一連住了三天。 送走了傅恒,她回京去看了看孩子,十天以后,仍舊回熱河來給太妃做伴。前后大概二十天未跟皇帝見面,小別重聚,更覺情濃。一個夏天,不知有多少佳期密約,相晤總是在午后,幽篁深處,松風簌簌,竹簟生涼,情熱如火,她幾乎都想不起丈夫了。 突然間她發覺種了“禍根”。兩個月天癸不至,不是病,而是孕,她生過兩胎,根據種種跡象,自信判斷絕無錯誤。 怎么辦?通前徹后地想下來,只有一條路好走。 一天深夜,她讓榮安將榮福喊了起來,守住前窗后戶,然后到太妃臥室中,將她輕輕搖醒。 “誰??!”太妃張眼一看,大為詫異,“姑娘,你干什么?” 傅夫人是直挺挺跪在床前,而且在流眼淚,真把太妃嚇壞了。 “姑娘,姑娘,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可把我嚇得心都懸了起來了!快說,是為什么?” “女兒,”傅夫人壓低了嗓子說,“肚子里有了?!?/br> “嘿!”太妃拍胸前,“你不是胡鬧嗎?這是喜事,干嗎大驚小怪?!?/br> “干媽倒算算日子看?!?/br> 這一說,太妃可又在脊梁上冒冷氣了。不錯??!傅恒走了四個多月,她如有孕,肚子應該早就看得出來了! 這樣一想,立即問道:“你幾個月了?” “兩個多月?!?/br> “兩個多月!怎么會呢?” “是——”傅夫人吃力異常地擠出來四個字,“是皇上的!” 太妃倒抽一口冷氣,好半天才說了句:“你可是真糊涂哪!” 傅夫人羞慚不勝地低下頭去,鼻子中唏噓唏噓地發聲,太妃心里難過極了。 “怎么辦?”她說,“你又不比我,當初我是一個人,你可是有家的。姑娘,你叫我怎么辦?” “只有請干媽替我做主?!备捣蛉藬鄶嗬m續地說。 “你要我怎么做主。告訴——” “不!”傅夫人搶著說,“不能告訴皇上?!?/br> 傅夫人不愿意把這個消息告訴皇帝,相反地,要求太妃必須保守秘密。因為,這一來會增加皇帝的困擾,為了感情,為了表示個人負責,甚至還會為了維持作為無所不可的皇帝的尊嚴,堅持將孩子留下來。這一下,事情就會大糟特糟。 當她為太妃說明了這些道理,也就自然而然地表明了她的主張。太妃驚訝地問:“怎么,你舍得把孩子打掉?” “舍不得也要舍?!备捣蛉苏f,“干媽倒想,這個孩子怎么能養?該姓什么?” 不能姓愛新覺羅,因為孩子的母親并非妃嬪宮眷,也不能姓傅恒的富察氏,因為她是傅恒長期辦差在外所懷的孕,看起來是怎么樣也不能留下的一個孩子!可是,傅夫人舍得,太妃卻舍不得。 不僅僅舍不得,是萬分難舍。非常奇怪的,只不過片刻間事,太妃對她腹中的一塊rou,已覺得是心肝寶貝。對于現有的皇子、皇女,她幾乎從未想到過他們是她的孫兒,但傅夫人所懷的這個孩子,她覺得具有雙重身份,是她嫡親的孫兒,也是她嫡親的外孫。 “女兒,”她反過來用商量的語氣說,“我跟你商量件事行不行?” “干媽,你怎么這么說?” “我有個極好的法子。我跟皇帝說實話,然后找個宮女頂名,等你生下來,我自己來帶?!碧d奮地說,“女兒,咱們祖孫三代,娘兒三個在一起的日子,可就太美了!” 這個辦法初聽很好,細想不妥,三思則萬不可行。傅夫人明知自己的看法會傷太妃的心,但不能不狠著心明說。 “干媽,那一來會要了女兒的命!”她說,“眼前是好,可是到了老人家萬年以后,孩子是阿哥,自然跟著他頂名的娘,那時候我又不能進宮,牽腸掛肚,這個罪,我一想起干媽你這二十多年的日子,我就心膽皆裂了。而況,干媽熬到頭來,又有母子團圓的日子,女兒可是永遠沒有指望的了!” 這也是實情,太妃嘆口氣,只能點點頭答應下來。 主意是打定了,怎么做卻大成問題。第一要妥當,第二要秘密。清宮不比明宮,明朝宮中怪事甚多,有些太監、宮女練就一套專門技術,可用推拿的方法,使懷孕婦人流產。據說熹宗的皇后有孕,由于客氏的妒忌,只買通了中宮的一個宮女,在替皇后捶背時,不經意地在腰上捏了兩把,她腹中的孩子就留不住了。 清朝宮禁嚴肅,視這些事情為大逆不道,倘或鬧將出來,傅夫人固然再無臉見人,太妃面子上亦會搞得很難看,至于有關的太監、宮女,必定處死。因此,要做這件事實在不容易。 太妃想來想去,覺得這件事非讓皇帝知道不可。如果皇帝同意把孩子打下來了,一切有他擔待,事情就很好辦了。 但是,倘如傅夫人的顧慮,皇帝堅持要保留他的骨rou,不計一切后果,那一來事成僵局,無法收場又怎么辦? 太妃計無所出,心里在想,做這件事反正少不得秀秀,何不現在就跟她商量? 一天避開傅夫人、榮福及所有的宮女,她把這重公案的前因后果說了給秀秀聽,然后提出一個疑問。 “你看我是不是先要跟本人說了,再談如何跟皇上提?” 秀秀已略有所知,平時也想過傅夫人這個難題,所以很快地有了主意。 “我看不必跟本人提了,她不會同意留的?!?/br> “那么,怎么跟皇上提?” “當然不能實說?!毙阈阏f道,“太妃莫非忘記了,當初她跟太妃談明孝宗的紀太后的故事?” “怎么?這扯不上??!” “不是說扯得上紀太后,我是說,當初是用譬喻的法子。太妃如今跟皇上提這件事,何不照方吃炒rou?” “??!我懂了?!碧廊徽f道,“我只提有這么一個故事,不提名字,皇上心里自然有數。那時候看他的態度,如果他也覺得應該料理清楚為妙,我就跟他明說,不然,我就不說下去了?!?/br> “正是!”秀秀深深點頭。 “那,那就來想個故事吧!”太妃用跟小孩子說故事的語氣說,“從前有一家人家……” 編來編去編不像,秀秀又不比傅夫人肚子里有許多歷史上的故事,可找一個來設譬,只好這樣說道:“反正皇上常常給太妃講奇案,到時候以話答話,隨機應變好了?!?/br> 原來這也是皇帝承歡膝下之一道。幾遇命案、盜案以及逆倫重案,譬如子承父妾等等案件,刑部照例要具議奏請皇帝裁奪。天下之大,這樣的案子無日無之,皇帝記了許多在心里,陪太妃閑談時,常拿來作為話題。 這天皇帝講一件疑難的案子,山東沿海的一個縣份,有個土豪“扒灰”,與兒媳婦jian生了一個兒子。這個土豪喪盡廉恥,居然霸占了兒媳婦,他的長子憤無所泄,將他父親與他妻子所生的兒子殺掉了。 “這個犯人判罪的輕重,要看他所殺的是什么人。照表面看,是殺子,實際上則是殺了同父異母的弟弟?!被实蹎柕?,“娘看,應該判他殺子,還是殺弟?” “你怎么判呢?” “他父親與他妻子的jian情,并未揭破,算起來是殺子?!?/br> “實在是殺弟弟?!?/br> “是??!麻煩就在這里?!?/br> 太妃靈機一動,立即接口:“遇到這種事,總是麻煩,有了孩子,尤其麻煩?!彼f:“我倒也說段故事你聽?!?/br> “是!我聽著?!?/br> “從前有家人家,男主人年紀不大,長得挺漂亮的。他的表兄出了遠門,將妻子寄在他家,哪知他把表嫂勾搭上手了?!?/br> 既到這里,太妃停了下來,去看皇帝的臉色。他卻毫無表情,顯然還未想到,太妃的故事,別有含義。 “這樣過了有半年,表嫂懷孕了,丈夫好久不在家,忽然有了孕,算日子可知是個私生子。他表嫂就要打掉,他說,他還沒有兒子,央求表嫂生下來,冒充他妻子所生。他表嫂沒法子,只好依他?!碧A艘幌抡f,“像這種事,怎么能瞞得住,孩子不曾滿月,他表嫂一脖子吊死了。你倒說,是誰的錯?” “自然是這家人家的男主人錯,應該讓他表嫂把孩子打掉的!” “原來你也這樣說!” 皇帝不知太妃的話意何所指,不過話中有話,絕無所疑。他很想太妃會有進一步的透露,可是沒有。 直到辭去時,一直不曾明白。太妃卻心中雪亮,確信傅夫人的顧慮,完全是杞憂,所以等皇帝一走,立刻將她找了來,屏人密談。 “你的麻煩,你不妨明天自己跟皇上說,包你能夠如愿?!?/br> 傅夫人一驚,“干媽跟皇上說破了?”她問。 “沒有。我給他編了個故事,把他的想法套出來了?!碧鷮⒔涍^情形為她說了一遍。 傅夫人又驚又喜,同時也很奇怪?!案蓩尩氖侄握娓?!”她笑著說。 “我也是跟你學的。先還想不起,是秀秀提醒我——” “怎么?”傅夫人驚惶地問,“她知道了?” “是的!我告訴她的?!碧鷨柕?,“你想,你做這件事,能少得了她嗎?” 想想也是,傅夫人釋然了。到得第三天午后,皇帝悄然蒞止,她將一直瞞著他的秘密和盤托出,同時提出了要求。 皇帝恍然大悟,不免慚愧?!霸蹅冞@一段兒讓娘也知道了?!彼P躇著說,“我倒有點怕見她老人家的面了?!?/br> “我都老著臉皮說了實話,皇上還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皇帝想了一下說:“這也不去說它了。我倒跟你商量,有沒有法子,能把孩子留下來?” “沒有!”傅夫人斷然決然地說,“不等孩子下地,我的命就沒有了。再過兩個月,捧著個大肚子,我怎么見人?” “好吧!只好依你?!?/br> “太妃說,本來不打算讓皇上知道的,可是想來想去,沒有法子不讓皇上知道。不然,第一,這個責任誰也擔不起;第二,這件事沒法子做得秘密?!备捣蛉擞终f,“如果皇上愿意給我恩典,我只求皇上務必將這件事做得滴水不漏?!?/br> “你說吧!要怎么做?我全依你就是?!?/br> 傅夫人想了一下說:“我是這么在想,如果皇上奉太后回鑾了,這里沒有那么熱鬧,消息就不容易漏出去。其次,皇上一定得派一個妥當的人照料,這個人還得很有權柄,說什么就是什么才好!” “行!全依你?!?/br> 皇帝說這話,極有把握,因為序入仲秋,本來就快回鑾了。至于托派一個人,既要妥當,又要有權柄,說什么就是什么,看似不易,其實不難,因為只要妥當就行,至于權柄,可假皇命以行?;实垡褯Q定派鐘連干這個差使,他是御前侍衛,口銜天憲,誰敢不遵? 皇帝的生日快到了:八月十三。 每年此時,太妃總有一段很不快活的日子。從一鉤眉月開始,往往在露冷風清、桐葉初飄的空庭中,悄然獨坐,凝望蒼天,不辨心中是何滋味。這樣過了上弦,月輪漸圓,到得八月十二已經清光滿地,想到一交十三子時的光景,更是凄迫欲絕,連帶那個中秋亦就枉稱佳節了。 今年可是大不相同,她老早就在盤算了,如何得能跟皇帝一起過生日?這個念頭,也曾跟傅夫人提過,但尚無結論,便有了那件意外的發現,及至料理得有了一個初步的結果,已是桂月掛林梢的八月初七。 “皇上的生日快到了?!?/br> “??!”傅夫人不待太妃說完,便搶著說道,“我都差點兒忘了。還有六天!今年當然要好好兒樂一樂?!?/br> “你說呢,”太妃躊躇著說,“皇上的萬壽,自然有慶典,也不能來陪我??!” “那有什么不可以?”傅夫人說,“正日不行,前一天暖壽,后一天補壽,有何不可?” “你們看呢?” 這“你們”,便包括秀秀在內。在以前,她跟傅夫人在太妃面前是一樣的身份,而目前身份的差別是越來越大了,所以雖一起陪侍在太妃面前,卻等閑不敢說話。如今用了“你們”二字,她才敢開口。 “我倒有個主意,不知道使得使不得?” “你說!” “何不在十二晚上,暖壽實在也就跟正日一樣了?!?/br> “這個主意有趣!”傅夫人說,“皇上如果能留到交了子時,不就是名副其實地過了生日?” “有趣倒有趣!”太妃答說,“只怕晚上不便?!?/br> “等我來請示皇上?!?/br> 于是等皇帝駕臨時,傅夫人從容隨奏,又說這是安慰親心最好的一個機會。不過她把話又拉開來,事情要順乎自然,不必稍有勉強,尤其是此舉必須避免引起議論,否則太妃反而不安。 “順者為孝,這個道理人人皆知?!被实鄞鹫f,“我仰體親心,盡力要做到。至于引起議論,我倒不怕。像這種情形,有何可以議論之處?” 傅夫人聽皇帝的語氣,似乎有著負氣的意味,心里不免嘀咕,但亦只能裝作不解。她在宮中多時,深知像這種事最好不聞不問,越問是非越多。 皇帝卻忍不住要發牢sao?!澳憧?,”他說,“皇后說的話多可笑,道是我來的次數太多了,怕太后心里不高興。其實我隔一兩天才來一次,太后那里晨昏定省,一天兩次,試問孰多孰少?” 傅夫人暗暗心驚!她在想,皇后的話,不會無因而發,也許意在言外,她跟皇帝的這段情,皇后一定有所聞了,這種說法,明指太妃,暗中指的是她。 這一層與自己切身利害有關,她認為不宜緘默?!盎噬?,”她很認真地問,“莫非皇后別有用意?” “你說!是何用意?” “怕是指我而言?!?/br> “我想不會的?!?/br> “何以見得?” “我早說過,皇后左右的人都在我掌握之中?!?/br> “也許,”傅夫人遲疑著,不知道自己的話該不該說下去,但終于忍不住說了,“也許皇后是從太后宮中得到的消息?!?/br> “這輪著我問你了,何以見得?” “我是猜測?!备捣蛉苏f,“宮中人這么多,難免走漏消息?!?/br> 皇帝想了一會兒,皺著眉說:“太后宮里的人,我不便過于干涉?!彼又终f:“不要緊!我可以宰雞駭猴,讓他們有所警惕?!?/br> “皇上也不必cao之過急,凡事總以化解為上?!?/br> “是??!我一心想化解,可是,人實在奇怪,遠之則怨,近之則不遜,不獨小人,無不皆然?!被实塾终f,“為政之道,寬猛相濟,御人亦復如此。從先帝崩逝,我一切施為,務求寬大,以期彌補先帝之失。哪知居然有人公然昌言,如今上條陳,只要將先朝時事翻案,就是好條陳。這是蓄意搗亂,可惡之極。因此,我已經降旨,將此人鎖拿來京,非處以極刑不可!” “這,這個人是誰???” “是云南巡撫王士俊?!?/br> 傅夫人將皇帝的這番話,跟他接位以來務從寬大的作為細想了一遍,也禁不住感慨?!白鋈穗y,真是做人難。嚴了不好,寬了也不好?!彼o接著又說,“不過寧失之寬!” 皇帝不答。他不愿意與婦人談正事,“福如!”他問,“你看,我生日那天,應該孝敬娘一點什么?” “孝心!”傅夫人直截了當地說。 “那不用說。不過孝心存在心里,也不能擺在嘴上,總得借點什么,才能有所表現?!?/br> 傅夫人想了一會兒笑道:“有倒有幾樣東西,不過說出來好像荒謬,成了笑話?!?/br> “你不妨說來我聽聽?!?/br> “太妃常跟我說,不知道皇上小的時候怎么樣,每天過的是什么樣的日子?我想,皇上如果能揀一套小時候的衣服玩具,送來給太妃,讓太妃能夠體會皇上那時候過的是怎么樣的日子,不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嗎?” “這——”皇帝遲疑著說,“只怕會引起娘的傷感?!?/br> “不會!天下父母心,只會覺得安慰,不會傷感。即令傷感亦只是一時的,可以從把玩那些東西中,補償有余?!?/br> “言之有理!不過,東西都在京里?!?/br> “不!”傅夫人說,“獅子園一定能找得出來?!?/br> “對!”皇帝忽然沉吟,“不過,我不愿意讓別人去找。這樣,我交代獅子園的總管,你自己去找,好不好?” “合適嗎?” “沒有什么不合適?,F在大家都知道,你是受命照料太妃的。我會告訴總管,除了一間屋子,其余任何地方都可以讓你自由出入?!?/br> “噢!”傅夫人問,“哪一間屋子不能進去,請皇上告訴我,我好留意?!?/br> “先帝的書房?!?/br> “是!那當然是至敬之地,我不敢亂闖的?!备捣蛉苏f,“既然如此,請皇上回去就交代,我后天去?!?/br> “好!我叫鐘連后天一早來接你?!?/br> 那天一早,鐘連就帶著軟轎來了。傅夫人為了要讓太妃獲得意外的驚喜,并不說破,只說太后召見,由鐘連領著,軟轎直奔獅子園。 由于皇帝的特旨,她不必按照一般的規矩,在園門中下轎,進了園子,她突然想起,拍一拍扶手,讓轎子停了下來,告訴鐘連,她要去看一看“草房”。 鐘連面有難色,“傅夫人,”他很吃力地說,“能不能下次再看?” “為什么呢?” “是太后交代的?!?/br> “太后交代!”傅夫人心想,這自然是為了不愿意讓人知道皇帝的出生之地,也就是要隱瞞皇帝的身世之謎。對他人固應如此,對她就毫無必要了。不過,鐘連既奉有懿旨,亦就不必勉強。 正待重新上轎時,鐘連開口了,“傅夫人,”他說,“其實有一處地方,你倒不妨去看看,那里亦可遙望草堂?!?/br> “好??!”傅夫人同意了。 于是,傅夫人找座空屋,讓榮安伺候著換了平底便鞋,隨著鐘連,安步當車穿過一條名為“芳蘭砌”的石徑,北面是一座極整齊的平房,金底填藍的一塊匾額,上題“樂山書屋”。傅夫人知道,這就是皇帝交代,唯一不能為她開放的禁地,所以問都不問,便繞回廊而過。 經歷了好些亭臺樓閣,登上假山,但見山頂一座剛修葺過的六角形石亭,亭中懸一塊新匾,上題“護云”二字,再看下款,才知是今年才寫的御筆。 “你要我看的,就是這里?” “是!”鐘連將手一指,“傅夫人,你請看!” 順著他手指處看去,是一座長方形茅草覆蓋的房子,四面皆敞,不宜人居。原來這就是草房,傅夫人心里在想,這地方怎么會誕生一位真命天子?天下之大,不可測的事太多了。 回身來看,那塊匾正對著草房。這時她才了解“護云”的含意是長護慈云,正表現了皇帝的一片孝思。 再看周圍,崇樓杰閣,連綿不斷,中間獨獨有這么不倫不類的一座草房,顯得很不調和。但這些崇樓杰閣都是以后所砌,要講到“資格”,反倒是這座草房最老。先帝特意保留,自有深意?;蛟S正是為了替皇帝留下一個證據,證明他的生母是什么人? 照此看來,說先帝殘刻,不近人情,亦不盡然。誰知道這個想法,轉瞬之間被擊得粉碎。 “我聽人說,當初造賜園時,先帝本要把草房拆掉,是康熙爺交代:先就有的,還是留著。這才保存了下來?!?/br> 一聽這話,傅夫人覺得好生無趣,懶懶地說了一句:“走吧!” 于是下了假山,鐘連問道:“想到哪里?” 于是傅夫人在獅子園隨意瀏覽,凡是覺得皇帝在年幼時曾經親近過的器用、書籍、玩物都交代鐘連,收下聚在一起。然后選取了幾件,預備先帶回去,奉獻太妃。 這些器用、書籍、玩物是:一副小弓箭;一本《詩經》,上有皇帝親筆題的名字——弘歷;一具撥浪鼓,真皮所制,精細非凡;還有一張皇帝畫的畫,兩只小羊受乳,上題“跪哺圖”三字。 這張《跪哺圖》,為太妃帶來極大的安慰、興奮與感觸。因為,這證明皇帝從小就知道慈母之恩如何深厚! 但是,太妃卻不能沒有感觸,或者可說是委屈?!芭畠?!”她向傅夫人說,“你不比秀秀,你也是有兒女的人,總也知道做娘的人的心。我最大的恨事是,自己的孩子,自己沒有喂過奶。俗語說:有奶便是娘?;实蹠粫驗闆]有吃過我的奶,對我有種不同的想法?” “不會的!”傅夫人立即答說,“阿哥、格格們一下了地,也沒有什么人是由生母哺育。干媽對這一點,不必放在心上?!?/br> “是的?!碧c點頭,“你的話不錯,不過,我常常會忘記,我是在宮里。我是拿平常百姓家的情形來作比方?!?/br> “皇帝到底是皇帝!干媽!”傅夫人很吃力,也很起勁地說了一句話,“你只要想,你生的兒子是地地道道的一位真命天子!你就會覺得吃什么苦,受什么委屈都值得了?!?/br> 太妃不知道她的這個干女兒,說這話時,心里是怎么在想。不過她覺得在這一點上,她實在不能不感謝上蒼,一生唯一的一次跟男人在一起,居然就會受孕,居然就會讓她安安穩穩地生一個兒子,而這個兒子居然就會成為皇帝。若非老天爺成全,古往今來哪里會有這么巧的事? 而她的干女兒呢?她已經有了兩個男孩,是宜男之相,為皇帝生的這一胎,也很可能是兒子??墒遣还苁莾鹤舆€是女兒,都保不住了! 這樣想著,情不自禁地說道:“女兒,我樣樣不及你,只有一樣,你不及我?!?/br> “是!”傅夫人想了一下說,“我不及干媽的地方很多,不過干媽只說一樣,我倒不大明白了?!?/br> 她的措辭很婉轉,也很巧妙,實際上只是問這么一句:“我哪一樣不及干媽?” 傅夫人所不及太妃的是,不能像太妃那樣,生下一個會做皇帝的兒子。不過這話不便明言,只好不答,傅夫人也就不便追問了。 八月十三日,皇帝萬壽,前一天夜里悄然到了生母膝前,但只磕了一個頭,便須回駕。因為蒙古、青海各地的王公、臺吉,突然在這兩三天之內到了熱河,為皇帝祝嘏。來的人數極多,使得皇帝在興奮之余,亦不免深深警惕,懷柔遠人,亦須有機會。機會來了,不容輕忽,否則不止于失去一個機會,并無所得,還會招致怨望,而有所失。因此,皇帝聽從總理大臣的意見,在避暑山莊前面的萬壽園,大宴藩屬,黎明時分,即須展開一整天繁重的節目?;实坌枰唤灰鷷r便起身,漱洗、更衣、起駕,為太妃行禮,于卯時駕臨萬壽園,接受朝賀。這樣就非得早早休息不可,不然哪里來的精神,應付那許多繁文縟節? 太妃雖感失望,但頗為諒解。傅夫人自覺有替皇帝彌補孝道的責任,因而抖擻精神,加意周旋,太妃仍算過了愉快的一天。 太妃逐漸由醞釀、壓抑、反復升高的對傅夫人的情意,終于讓她自己有了一個了解,或者說是產生了一個她自己都未曾意料到的想法:她可以沒有皇帝這個貴子,卻不能沒有傅夫人這個義女。但此義女是由親生之子而來,她沒有做皇帝的兒子,亦就不可能有這樣一個比親生女兒還孝順、還能對她有幫助的義女。 由這個了解,她很自然地突破了內心的困境。身為帝母,應該是天下第一人——唯一的,至少是唯二的,可以通過對皇帝的指示,達到她所希望得到的東西;而此刻卻一直是個“黑人”,這一點她自己覺得并不介意,但是她意識到,在目前至少她可以為自己打算打算,而最好的打算是讓義女經常留在她身邊。她也想到傅恒,但覺得她的義女并不是傅恒不可少的。她也想到傅夫人的兩個兒子,但將來亦總可以接了來,讓她們母子團聚。她認為她唯一要想的是,怎么樣讓她的義女樂于留在她身邊? 她內心的困擾是,一想到要留傅夫人在身邊,便想到種種禮法、習俗上的難處。此刻的突破,便是覺得她本人既未符合禮法習俗所應受的尊禮,那么她又何必受禮法習俗的約束? 于是,找到一個兩人單獨相處的機會,她從容說道:“我常在想,世界上到底是母女親,還是婆媳親?” 傅夫人以為太妃是拿皇后跟她作比,便毫不考慮地答說:“自然是母女親?!?/br> “我看未必?!碧膊碌剿龝@樣回答,所以這句話是早想好了的,脫口便出。 這就必有說詞了,傅夫人微笑問道:“干媽倒講個道理給我聽?!?/br> “女兒到底是人家的人,她自己上有公婆,下有兒女,丈夫更不能不顧。倒不如兒媳婦跟婆婆朝夕相處,始終是在一起的?!?/br> “干媽的話說得有道理,不過,”傅夫人賠笑說道,“我不是駁干媽,世間婆媳不和的事,不足為奇,母女不和卻未聽聞??雌饋硎悄概绕畔庇H?!?/br> “婆媳不和都是有緣故的。大概婆婆兇的居多。有些婆婆,撫孤守節,兒子就是她的命根子,到有一天兒子娶了親,小兩口到晚來關緊房門,嘀嘀咕咕說得好不親熱。婆婆心里在想,千辛萬苦將兒子撫養成人,不過到頭來一場空,受這樣的凄涼,一口氣不出,自然把賬都算在兒媳婦頭上了?!?/br> “干媽講得入情入理,我倒是長了一番見識。不過,”傅夫人特意又說,“我看還是母女親?!?/br> “好!就是母女親。不過,我也要說,婆媳若是彼此體諒的,那可真比母女還要親?!?/br> “如果有這種情形,一定也要兒子很孝順?!?/br> “兒子孝順不孝順,并不要緊,要緊的是婆婆并不覺得媳婦奪了她的兒子,你說是不是?” “是!”傅夫人深深點頭。 “你要懂了這一點,才會懂我對你的想法?!?/br> “噢!”傅夫人很注意地問,“干媽對我是怎么個想法?” “我情愿我們是婆媳,不是母女?!?/br> 傅夫人大吃一驚,雙眼睜得好圓,“干媽你怎么會有這樣的想法?”她問。 太妃知道她會有這樣的反應,夷然不以為意地答說:“這無非是我的一點兒私心,只望你能常常陪我?!?/br> “原來如此!”傅夫人略略釋懷,“我也這么想?!?/br> “無奈你是有丈夫的,是不是?” “干媽圣明?!?/br> “唉!所以我說,我希望我們是婆媳。我不怕你會奪了我的兒子,他要愿意來,盡管來,我絕不會覺得你們倆關上房門躲在屋里,我會有什么不自在?!?/br> 聽得這話,傅夫人震動了!盤馬彎弓地談到這里,逼出這樣一句話來,就只有一個解釋:太妃希望她成為皇帝的外室! 皇帝而有外室,實在是千古奇聞。然而像太妃這樣的不能露面的太后,不也是千古奇聞嗎?想到這一點,她對太妃有此想法,就覺得不足為奇了。天下雖大,奇聞異事亦不是沒有原因就會發生的,有過奇異經歷的人,才會有奇怪的想法。 這個想法奇怪嗎?傅夫人一時還弄不清楚。她需要多想、細想。 “女兒!”太妃的表情是出奇的平靜,也是出奇的深沉,她慢條斯理地說,“我們母女已經無話不談了。大概,我跟你的親娘也差不多。不過到底不是真的母女,我但愿你是我的兒媳婦。你知道的,我絕不會做一個惡婆婆?!?/br> 話是越來越露骨了。傅夫人在想,她的意思無非想婆媳“朝夕相處”,終生不離,如果僅是這出于自私的一念,當然不能接受這份好意。但最后一句話,意味深長,她說她“絕不會做一個惡婆婆”,即表示她絕不會干預她與皇帝之間的一切。照這么說,她愛子亦愛義女,樂于見她跟皇帝長相廝守。 這樣一轉念間,她完全接受了太妃的想法,認為太妃的安排,是唯一能夠解決她跟皇帝之間情感的辦法??墒?,她又何能靦然首肯? 若非如此,又如何答復?作假,不能作得太像;嚴詞拒絕,會引起誤會;輕描淡寫又怕太妃以為她尚未了解真意。這句答語的措辭好難! “怎么樣?”太妃在催問了。 逼急了,倒逼出她一個計較。她的話已很明顯,索性給她來個假作不解,作為默認。 “干媽,”她笑著說,“你老人家的話,怪怪的,莫非是在說醉話?” “你知道的,我今天沒有喝酒?!?/br> “誰知道你老人家喝了沒有,也許是偷了酒喝?!?/br> 太妃笑了,“你一定要說我是在說醉話,就算醉話?!彼室夥磫?,“你可沒有喝酒吧?” “我哪里喝了?” “既然你沒有喝酒,那么你給我一句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回話?!?/br> “哪里有什么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原來就是件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事?!?/br> 話中似乎有牢sao,但真意灼然可見,即便是件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事,她也認了。 “孩子!你就糊涂一點兒好了!”太妃感嘆著說,“世上有許多事,只有裝糊涂才能應付?!?/br> 這話說得夠含蓄,也夠深沉。傅夫人心領神會,愿在太妃庇護之下,死心塌地做皇帝的外室。她在想丈夫雖有所失,但亦有所得,至少從此可以長保富貴。只有自己一無所得,而失去的是貞節與自由,將她跟孩子相處的時間,亦剝奪了不少。 果然一無所得嗎?細細想去,卻又不然?;实鄣囊黄?,全在自己身上。就這一端,所得已多。 大學士訥親回京復命了。 鈕祜祿氏,也是椒房貴戚。家世雖不及佟家貴盛,但卻居滿洲八大貴族之首。他的曾祖父額亦都,是從龍之臣第一人,與太祖的關系,猶如徐達之與明太祖。 額亦都世居長白山下,家貲豪富,兒子很多,有個小兒子叫遏必隆,是公主所出,算起來是太祖的外孫,亦是世祖的表兄。順治十八年世祖駕崩,遏必隆受命為顧命四大臣之一。他的女兒即是圣祖第二位的孝昭仁皇后。 遏必隆有個兒子叫尹德,即是訥親的父親。訥親與世宗是表兄弟,亦即是當今皇帝的表叔。在雍正年間,自從隆科多幽禁而死,佟家勢力大衰,鈕祜祿家代之而起,訥親頗為世宗所信任,所以亦被指定為顧命大臣。 皇帝并不喜歡訥親。因為此人本性峻刻,他很清廉,但好以清廉標榜。平時亦不喜與人交往,府第中養了好些大如小馬的惡犬,晚上放出來,在周圍巡邏,常常咬死人,故而大臣朝士,沒有人敢上他的門。 不過,既是長親,又是顧命大臣,皇帝仍舊很尊敬他。春天奉旨到江浙去視察河道、海塘,陛見辭行時,皇帝特地關照,此去細細看一看蘇州、杭州的情形。 因此,訥親回京復命,除了河道、海塘以外,也要談到蘇州、杭州,“‘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是騙人的話?!彼f,“這兩個地方街道很狹,河倒是很多,又臟又臭,皇上一定不喜?!?/br> 原來訥親知道皇帝有南巡之意,故意這么形容,希望皇帝打消這個念頭。 皇帝心里在想,蘇杭既然如此不堪,圣祖何以六次南巡?到底有什么好處,值得一看再看? 等皇帝將這話問了出來,訥親臉無表情地答說:“圣祖南巡,非為游觀,完全是河道、海塘,關乎東南數千萬的身家性命。東南財賦之區,國家命脈所寄,運河則貫通南北,倘或阻塞,南漕無法北運,京餉都會發放不出。是故蘇杭雖一無足觀,圣祖不憚跋涉,仁君深仁厚澤,深入民心。如今海塘、河道,經臣親加勘察具奏,請派大員主持修理,足可料理其事,實不必上煩睿慮,更不必有蕩圣駕?!?/br> 這番話義正詞嚴,但不免帶著教訓的意味,而且語氣中似乎認定了皇帝南巡,只是為了游觀,這當然使得皇帝很不舒服。不過,他到底是經祖父與父親嚴格教導過的,深知處理國事時,雜入個人的感情與意氣,非常危險。因而還是溫言慰諭,打消了南巡的念頭。 不過,這只是暫時抑制,每每讀到唐詩宋詞中,描寫蘇杭兩地及其他江南各處的風光,就會悠然神往,思念不已。 “說什么貴為天子?”皇帝向傅夫人發牢sao,“不過想出去逛一逛,都不能如愿?!?/br> 傅夫人亦聽說了,只要皇帝一提起南巡,大臣或者諫阻,或者保持沉默,作為無言的反對。多年相處,儼如夫妻,她對皇帝的性情了解極深,他有耐性,但有限度,超過他所忍受的程度,就不知道會發生什么令人驚愕的事。因此,他的這種不滿的情緒,必得設法宣泄,才不會激出變故來。于是她說:“皇上亦不必跟人商量,悄悄兒預備好了,再找一個題目,直接降旨,定期南巡,豈不干脆?” “對!”皇帝深深點頭,“我早該這么辦的?!?/br> “早了也不行??傄獓┟癜?,升平無事,皇上奉太后去巡幸,逛一逛名山勝境,百姓才無話說。而且也必得如此,玩得才痛快。不然人在江南心在京城,心掛兩頭,就沒意思了?!?/br> “說得不錯。這兩年年成很好,各地亦都平靜?!被实塾终f,“居安思危,就怕海塘潰決,我應該親自去看一看,才能放心?!?/br> 題目已經找到了,尤其是“居安思?!边@句話,措辭極妙?;实墼谶@片刻間下定了決心。 “我想派傅恒先去看一看水陸兩運的情形到底如何。訥親的話,我不大相信?!?/br> 于是傅恒受命以校閱東南駐防旗營、各旗綠營及水師的名義遍歷江南勝地。去了兩個多月,傅夫人發覺她又懷孕了。 懷的是龍種。太妃認為這一次可以保全了,因為可以冒充為傅恒之子。傅夫人心里有數,仍舊以打胎為宜,但親戚女眷很多已知道她“有喜了”,形格勢禁,無法私下動手腳,只好坐視腹部日漸膨脝。 等傅恒回京復命,他妻子已經不宜于出門了。相見之下,彼此都有一種難言之隱的苦悶。好在此時夫婦已不宜于同房,傅恒便在書齋設榻,難得回一次上房,倒免了好些窘迫之感。 這天是皇后千秋吉辰,事先傳諭命婦凡懷孕在身,或翁姑有疾,需要侍奉湯藥者,不必進宮叩賀,傅恒便單獨到宮門請安?;屎笈晒苁绿O傳宣召見。 皇后是要問問娘家的情形,而傅恒神情抑郁,似乎有著濃重的心事,及至問到他妻子待產的情形,更有痛心疾首的模樣,倒使得皇后大惑不解了。 “怎么回事?人丁興旺還不好?你干嗎一臉的委屈?” “唉,”傅恒嘆口氣,“我不知道該怎么說?!?/br> 一聽這話,皇后疑云大起,向左右說一聲:“回避!” 于是一殿的宮女都退了出去,太監本來在走廊上待命,此時亦都退到了院子里。 “有什么話你說吧!” 傅恒膝行兩步,跪近皇后說道:“那個孩子不是我的!” 皇后大驚,“你怎么說?”她問,“不是你的是誰的?” “我不敢說?!?/br> 雖不敢說,事實上已等于說了?;屎笠诧L聞她的弟婦在太妃那里,常跟皇帝關起房門,一談個把時辰,不想果有其事。 “你怎么知道不是你的?算日子是你下江南以前有的喜?!?/br> “日子不錯。不過,有一點是第三者不知道的。我在動身以前,就有兩個月沒有跟她在一起了?!?/br> “那是為什么?” “總為不湊巧,她打熱河回來,我不是到泰陵去勘查工程,就是奉旨視察倉場。要不然正好遇到她身上來。算起來至少五十天不曾同房過?!?/br> “那——”皇后自語似的說,“這件事可怎么辦?” 傅恒到這時候才發覺自己做了件極傻的事。平常人家如果受了姐夫這種欺侮,可以向jiejie哭訴,多少可以出口氣。唯獨姐夫是皇帝,能怎么辦?皇后能跟他吵一架,還是數落他一番? 早知如此,不如不說。如今讓皇后一問,唯有喪著臉說:“我看是沒有法子?!?/br> 皇后當然也很生氣,胸前讓一股酸味堵得很不舒服。她心里恨弟婦不知廉恥,也恨胞弟懦弱,竟不能約束妻子。不過傅恒已經受了極大的打擊,她亦不忍再發牢sao來刺激他。 “我還聽說,這是第二胎?!备岛闼餍詫⒉卦谛闹械氖?,都抖了出來,“頭一胎是打掉的?!?/br> “打胎?”皇后問說,“家里那么多人能瞞得住嗎?為什么我早不知道?” “不是在家,是在太妃那里?!?/br> 皇后色變,默然半晌,嘆口氣說:“得想個釜底抽薪的辦法,不然還會有第三胎。等她坐完月子,我來問她?!?/br> “皇后要問她,自然很好。不過,可別提是我說的!” “你??!”皇后氣極了,狠狠地罵了句,“你簡直是窩囊廢!” 大家都知道傅尚書家又添丁了!卻沒有人知道這個取名??蛋驳膵雰菏驱埛N。 大臣生子,除非特殊情況,譬如數代單傳,而年過五十,膝下猶虛,居然得了可以繼承香火的男孩,皇帝也許看寵信的程度,會特頒賞賜,以為祝賀。像傅恒這種情形是絕無理由加予恩典的。 但皇帝總覺得若無恩遇,不但對不起傅恒,也對不起自己的這個由愛新覺羅改姓為富察的兒子。所以找個夫婦閑敘家常的機會,想通過皇后的名義來達成自己的意愿。 “傅恒新得了一個兒子,你這做姑姑的,也該好好給點東西才是?!?/br> 皇后心里冷笑,表面聲色不動?!按死豢砷_?!彼f,“裁抑后家是本朝的家法。此例一開,滿朝大臣如有弄璋之喜,皇上應該一視同仁。否則,必有怨聲,造作種種流言,自是圣德之累?!?/br> 一番話義正詞嚴,皇帝唯有默然。他原來的想法是,皇后如有恩賞,傅夫人自然會抱著孩子進宮來謝恩。那時親生之子,是何模樣,就可以看個清楚。如今卻是連這一點都落空了。 不過皇帝如果只是想對傅夫人有所賞賜,作為“慰勞”,卻不愁無路可通,最方便的辦法是,交代鐘連去辦。 原來秀秀已由皇帝授意傅恒作伐,將她許婚與鐘連,同時鐘連已調補為鑲藍旗漢軍副都統,二品大員,紅頂輝煌,但仍在御前行走?;实蹤z點了幾樣珍玩,交代鐘連,表面作為秀秀送傅夫人的賀禮,暗中說明來歷。這件差使輕而易舉,秀秀辦得非常圓滿,據鐘連回奏皇帝,傅夫人收到賞賜,非常高興。 轉眼間彌月之喜,傅恒按照滿洲的習俗,家有婚喪喜慶,廣延親友“吃rou”。 第二天皇后派人傳諭,希望傅夫人進宮見面。當然奉命唯謹,只是有件事委決不下。 “孩子要不要抱進宮去?”傅夫人這樣問她丈夫,而傅恒無以為答,他心里在想,皇后一定不會喜歡這個“外甥”,以不帶去為妙。但勸阻得找個很充分的理由才好。 “我看,”傅夫人說,“這一次不抱進去吧!萬一著了涼不好?!?/br> “對了!才一個月的孩子,不宜抱出去,這兩天天時不正,更得當心?!?/br> 于是這天半夜里傅夫人就起身了,著意修飾好了,穿上朝覲的禮服,隨著丈夫一起入朝。傅恒將妻子交給了總管內務府大臣,自己進軍機處辦事。 皇后以家常禮節相待,賜茶賜座,姑嫂閑話。忽然,傅夫人發覺偌大殿廷中宮女、太監一個都看不到了。 她心中一驚,情知有異,不由得有些慌張,但看到皇后臉上,表情平靜,略略放了些心,默默地盤算,不如趁早告辭為宜。 哪知她還來不及開口,皇后已說出一句如焦雷轟頂的話來?!暗苊?,”她說,“你是不是常在太妃那里跟皇上一談就是一兩個時辰?” “也,也不能說是一兩個時辰,”她的聲音很不自然,“皇上來看太妃,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