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宋堰沒回答這個,只低聲問:“你喜歡白玉?” 寶瑜收起指環,轉而掀開馬車的簾子,目光淡然地往外瞧:“喜歡啊,只要不是你送的東西,我都喜歡?!?/br> 宋堰沉默半晌,啞聲笑了下。 他右手搭在額前,極疲憊似的往后仰靠在座椅上,雙眼緊緊閉著,輕輕道:“你喜歡就行?!?/br> 一路無話,很快就到了宋府的門口。 “大夫人,到家了?!辈善荚谕忸^打開車門,憂愁地看了眼天色,“陰陰的,怕是又要下大雨了?!?/br> 二黃前段日子傷了筋骨,一到下雨天就疼,它不會說人話,只會哀哀地叫喚,叫得人心里酸疼難受。 寶瑜也反應過來,急匆匆地下車道:“走,回去看看?!?/br> 她往前走了兩步,剛提了裙子想邁上臺階,聽見后面宋堰叫她:“大夫人?!?/br> 寶瑜回頭。 宋堰笑著,很矜持有禮的樣子,他用手擋著被風吹得亂飛的車簾,看著寶瑜的眼睛低聲問:“如果,我也穿青色的衣衫,用溫和的語氣說話,我不再對你吵嚷了,我學著去笑,我會變成你喜歡的樣子嗎?” 寶瑜看著他,好一會,垂下眼皮:“不會?!?/br> “后天是你的生辰?!彼窝吆芸觳黹_剛才的話題,就像從沒提起過一樣,語氣輕快道,“恭喜你,十八歲了,咱們一家人在一起,好好吃個晚飯吧?!?/br> 天真的下起了毛毛細雨,采萍手忙腳亂地撐開傘。 寶瑜站在傘底下,眉眼被傘邊遮擋,宋堰看不清她是什么神情,只聽到一句輕飄飄的“好”。 一個好字,足以抹去今日所有的不快,宋堰如釋重負般地笑了下:“那我們等你?!?/br> …… 等寶瑜走到寒春院的時候,雨勢已經如同瓢潑,即便打著傘,寶瑜的裙擺也被淋得透濕。 剛踏進門檻,就聽見床幃處傳來二黃低低的叫聲。 寶瑜心疼欲碎,疾步走過去蹲在它身旁,哄勸道:“好了好了,不哭了?!?/br> 采萍細心,很快取來灌了熱水的湯婆子,寶瑜怕燙著二黃,取了個薄毯子包裹了層,墊在二黃的后腿旁邊?;蛟S是有了溫暖,或許是看到了寶瑜后終于安心,二黃終于不叫了,只是用黑溜溜的眼睛攥著寶瑜的,生怕她走了似的。 采萍嘆了口氣:“二黃自從那次事情之后,就很怕自己待在一處,也害怕看見咱們院子里的其他那些丫鬟,這幅樣子,有時候看見了真讓人心疼?!?/br> 寶瑜沒說話,只是不斷地用手撫摸著二黃脊背的毛發,一遍遍的,直到將它哄得睡著了,才站起身去換濕了的衣裳。 采萍端了飯菜上來,是在醉陽樓時點的菜,寶瑜看了眼,實在沒胃口,揮揮手讓端下去。 她和衣躺在床上,臂彎里摟著酣睡的二黃,邊聽著雨聲,邊閉眼思忖著今日發生過的事。 她今日還是做得太過了。 原本想著先虛與委蛇,但等真的看到了宋家人的臉,寶瑜想,她還是裝不出那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她漸漸想明白了,她與宋家人之間隔著的,不是什么道不同不相為謀,是一道你死我活的鴻溝。宋家于她而言,是一個華美而精致的牢籠,從前是,現在亦然。即便從前那些總是冷著臉的飼主,如今都滿臉堆著笑。 她在宋家,就是一只囚鳥,遲早會死。 寶瑜原想著,她要離開宋家,要么靠周玉嬌,要么靠黎子昂。出去一趟后才知道,周玉嬌怕是靠不住,重活了一世的宋家人更加強勢,就算是族長發了話,他們若不允,她也沒有辦法。 至于黎子昂……寶瑜心道,她若是真的將全部賭注都壓在黎子昂的身上,不還是靠著男人茍延殘喘嗎?跳出了宋家的牢籠,再跳進黎家的牢籠,這又有什么分別呢? 她就算能嫁給黎子昂,也應該是挺直腰進去的,隨時能夠全身而退的,而不是低三下四、逃亡一般地嫁進去。 外頭的雨越下越大了,刷刷地沖刷著屋脊,嘈雜之中,寶瑜的心緒更加繁亂,直到靈光一現,她忽然想起來,前世,在她成為宋家的當家主母之前,宋家曾遇到過一次險遭滅門之禍。 起因是宋氏旗下一間糧鋪的伙計反水,向知州大人交了一份宋氏偷稅的賬本,數額高達萬兩。 在南齊,偷稅是重罪,不僅要罰一半的財產充公,還有可能會舉家罰去戍邊。 賬本……寶瑜曾做了宋家近十年的當家主母,賬本放在哪里,錯在什么地方,她再清楚不過了。 如果宋家人仍舊步步緊逼,寶瑜想,那她也不得不走這一步險棋。 第19章 十九 他怕自己笑得太過,唇抿著,一…… 第二日,直到傍晚,雨才完全停住。 寶瑜坐在窗前慢悠悠地繡一床被子,采萍進來看見,笑了下:“大夫人,這天陰著呢,您怎么做起這么細致的活來了,擔心傷著眼睛,放下給奴婢來做吧?!?/br> “時間緊,只能趕工了?!睂氳ふf著,咬斷線頭,舉給采萍看,“你說這花紋,老夫人能喜歡嗎?我上次去明冬院,看見她的被子有一處絲線破了,想著給她換了?!?/br> 采萍愣了好一會,訥訥道:“大夫人,您不是——” 她想問,您不是想要和離嗎?怎么又給老夫人做起針線活來了。 “我不是什么?”寶瑜笑著嗔她一眼,“以后可別說這樣的話了。前幾天是我心情不好,做了些錯事,說了些錯話,現在我想通了,一切都還和往常一樣。母親畢竟是母親,該孝敬的就要孝敬?!?/br> 寶瑜的視線落在采萍端著的燕窩羹上,輕聲問:“誰送來的燕窩?” 采萍緩過神來,急慌慌答道:“噢,四姑娘送來的,送了半箱子,夠吃小半年的了?!?/br> “難得俏俏這么心細?!睂氳⒈蛔臃畔?,站起身去妝奩處翻了翻,找出昨日黎子昂送她的那柄孔雀簪子來,交給采萍,“我也沒什么錢,買不起貴重的東西送給她,再說了,俏俏或許也不需要。這柄簪子精巧好看,采萍,你待會得了空就送去消夏院,說是我的謝禮?!?/br> @泡@沫 “但是,大夫人,這不是昨個新買的嗎?您還很喜歡呢……”采萍迷茫地眨了眨眼。 她真是越來越不懂了,自從上次大夫人說要和離后,對待老夫人他們的態度就一直不冷不熱的。采萍本以為,直到大夫人離開前,都會是這樣的,今個怎么又轉了性了? “你到了四姑娘院子后,和她道個歉,說我前幾日冷落了她?!睂氳]解釋什么,只是平靜地繼續道,“順路再去一趟三爺的院子?!?/br> 她轉身在柜子里翻出了一只漂亮的紫竹算盤,遞給采萍,笑盈盈的:“我那天打了他,這個是賠禮,讓他不要怪我?!?/br> 采萍愣愣看著寶瑜的眼睛,見她眼神柔和,并不是像在說假話。 就好像二黃出事那天之前的大夫人又回來了。 溫溫柔柔,和和氣氣。 采萍把算盤接過來,想了想,又小聲問:“那小少爺呢?” “你把東西給三爺和四姑娘送去就行了?!睂氳ぱ凵耖W了閃,“宋堰,我親自去找他?!?/br> …… 寶瑜抱著二黃去的停秋院,她先去的書房,沒見著人,又轉去了宋堰的臥房,宋堰還是不在。 寶瑜垂眼摸了摸二黃的毛,干脆坐在門口的臺階上,等著他回來。 足足過了半個時辰,宋堰才姍姍來遲。 他忙于處理茶莊的生意,還有宋氏糧鋪賬面上的缺漏。宋堰記得,前世的時候,就是因為糧鋪中的一本假賬,讓宋家幾乎蒙受了滅頂之災。重活一世,他自然不能再讓這個紕漏出現。但是賬本涉及的線索太多,他忙碌了一整日,也沒有理出個頭緒。 宋堰的心情本來不算晴朗,奉文和奉武跟在他的身邊,嚇得大氣不敢出一聲,直到進了院門后,聽到了一聲狗叫。 接著,一個毛茸茸的球被扔到了宋堰的腳前,隨后一陣叮叮當當的鈴響,一只跑得有些慢的小黃狗一頭撞了過來。 “你怎么才回來,忙什么呢?”寶瑜站起來,笑著道,“我可等了你好久了,你吃東西了嗎?” “……”宋堰抬頭看見寶瑜的臉,整個人都愣了。 他臉上還留著那天寶瑜打他的疤痕。習慣了寶瑜冷冷淡淡的樣子,忽然面對起她的笑,不由得受寵若驚:“啊……沒,沒吃?!?/br> “我也正好還沒吃,帶了些小菜過來,咱們進屋子一起吃好了?”寶瑜指了指在他腳底下抱著球打滾的二黃,笑語盈盈,“你把我的狗也抱過來?!?/br> 宋堰的腦子暈乎乎的,他看著二黃泥球一樣的身子,再看眼自己干干凈凈的衣袍,想也沒想地就將它抱在了懷里。 臨進屋子前,他還有理智,回頭沖著奉文和奉武道:“你們回自己的屋子去,我不叫,不許出來?!?/br> 說完,宋堰把二黃的頭又往自己的脖頸處按了下,抱著什么稀世珍寶似的,小心翼翼地走進了屋子。 “……”奉文和奉武對視一眼,均在對方的眼里看到了驚愕的神色,懼于宋堰的yin威,作鳥獸散。 屋里,寶瑜已經將小桌放上了靠墻的長榻,飯菜也都擺了上去。 宋堰進來后,又結結實實地愣了下,他本以為寶瑜要和他在地上的方桌上一起吃的。畢竟她一直都表現得十分抗拒他,而小榻上的距離,未免太近了。 寶瑜撩起裙擺坐好,手指試了試盤子的冷熱:“有些涼了,要熱一下嗎?” 宋堰連忙搖頭:“不礙事,不礙事?!?/br> 這樣突如其來的親近讓宋堰的魂兒仍飄在天外似的,他忘了坐下,仍抱著二黃站在離寶瑜三尺左右的地方,傻愣愣站著。 寶瑜笑道:“它那么臟,你還真抱?!?/br> “不臟,不臟?!彼窝呓K于緩過神來,他意識到自己剛才的失態,又勉力回到從前的樣子,輕咳一聲,將二黃放到小榻上自己的腿邊,自己也盤腿坐上去。 他怕自己笑得太過,唇抿著,一雙眼晶亮亮地盯著寶瑜看。 寶瑜拿起筷子,給他加了一塊排骨,溫聲道:“我那日打你,是氣過了,我和你賠個不是,你別生我的氣?!?/br> 宋堰的眼中是不可置信的神色,這種示好讓他驚喜又不安:“我——” 他下意識地問:“我是不是又做錯什么事,惹你生氣了?你不用這樣,我錯了,你直接打我便是——” “我想通了?!睂氳ご驍嗨?,“我若離開了宋家,又還能去哪里呢?再說了,你們現在對我也很好,其實我心里很高興,不如咱們就一直這樣和和氣氣地下去吧,從前的那些事,都不算數了,以后,我還會待你們好的?!?/br> 第20章 二十 “我們,能永遠這樣下去嗎?”…… 聽見寶瑜的這番話,宋堰手里的筷子都不知道該怎么拿好了。 他又呆了好一會,輕聲問:“真的?” “我騙你做什么?!睂氳ばχ蛉に?,“你今晚上怎么這么像一只呆頭鵝?” “我只是……”宋堰喉頭干澀,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又看向寶瑜,“你今日對我,和前幾日,差別太大?!?/br> “我們到底也相識十幾年了,我是什么樣的人,你知道的,我對你的心思,你也知道的?!睂氳ぽp柔柔地道,“難不成,你是記恨我了?不肯原諒我?” 宋堰當即否認:“怎么會!” 他垂著眼,盯著碗里頭的那一塊排骨,寶瑜夾給他的排骨。 寶瑜也注意到他的視線,抿唇問:“你不愛吃?” “愛吃?!彼窝咛痤^,笑了下。他只是不舍得吃。 寶瑜今天太奇怪,他隱隱約約總覺得這是個不好的預兆似的。就好像要殺頭的犯人,臨刑前要吃一餐飽飯,喝一碗斷頭酒。 宋堰不害怕寶瑜要殺他,她若真的想讓他死,隨便拿一把刀子捅進他的心口便是,他絕不會反抗。他只是害怕,寶瑜在這突如其來的好之后,又會施與他無盡的壞。他害怕他會愛上這樣珍貴的甜頭,吃不下以后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