謀定后動
濃煙滾滾竄進屋里來, 誠王由最先的拍門、撞門到叩門無望,漸漸四肢酸軟,扒著門慢慢地跪了下來。他已筋疲力竭, 此時此刻方明白這些人真的連一絲活命的機會都沒給他留。 想到自己將要命喪此地,他被煙熏的眼睛里流露出這個年齡段不該有的絕望和恐懼, 捂著臉放聲痛哭。他不明白他到底做錯了什么?他從來沒有害過人,從來沒有貪圖過不屬于他的東西,為什么要落得這樣的下場?為什么? 離濁河越近,越能嗅到從濁河兩岸刮來的帶有泥土氣味的冷風。如眉和涼月感慨著看著月色下那條泛著粼粼波光的河,只有在冬天結冰的晚上,它才會露出如此澄清的一面,可以倒映出金燦燦的月影。 “好些年沒來了,上一次還是跟今上和先皇后祭祀岱山時,在濁河入??诳戳艘谎? 一晃已經二十年了?!睕鲈掳俑薪患?。 “誰說不是呢!”如眉眼眶有些濕潤,“當年皇上、皇后、太子、太女難得一起出行,一家人言笑晏晏, 你我陪駕左右, 文武百官相隨,別提有多熱鬧了。當時的場景歷歷在目,皇后和太子說得每一句話我都還記得?!?/br> 后面的顧冕攆上來,怕他二人太過觸景傷情,便道:“二位,轉過前面的小樹林, 就是張家村了?;侍F在駐蹕在那里, 咱們快些趕路吧!趁天亮前還能睡上一覺?!?/br> 涼月、如眉點頭, 不再多言, 磕下馬腹,跟著顧冕往張家村趕去。 轉過樹林,又爬上一座高坡,遠遠瞧著前面一束火光竄得老高,像是屋子燒著了。 “好像是失火了?!?/br> “咱們瞧瞧去?!?/br> 一行人立即趕往現場,見有四五個人在那失火的屋外鬼鬼祟祟的,也不去救火,反而撒著柴草往上點火,一看到他們,竟然丟下柴草慌不擇路地四散奔逃。 “這些人看起來不像好人!” 涼月本能覺得事情蹊蹺,立即跳下馬背,卻也不忙著去追人,扭頭看著這間獨立燒著的茅草屋,四周堆了一圈的枯枝柴草。大火順著土墻往上蔓延,快要燒上屋頂。門窗卻在外鎖得死死的,他湊近看,隱隱還能聽到里面傳來拍門聲。 “不好,里面有人,快去救火!” 涼月東看西看,連忙回馬背上拽下水囊,麻利地往頭上撒了一頭冷水,然后朝那屋門沖去。其余人見狀也紛紛下馬幫忙,拿兵器勾開最外圍燒著的柴草。只是火勢猛烈,誰都不敢再往前邁一步。 涼月頂著快被烤化的火舌,用力地踹向屋門。這屋門一半已經燃燒起來了,并不牢固,只踹了兩下,就轟然朝里砸去。涼月扇了扇眼前的黑煙,在外面喊了兩聲,沒人回應,只好抱頭闖進去。剛進去就被那黑煙熏得睜不開眼。這時一根梁柱從頂上砸下來,他連忙往邊上一閃,但手臂還是被碰了下,又滾又燙,無意間踩到一只松軟的手。也顧不得屋里人是誰,拽著胳膊就架起來,一面咳嗽著一面把人背出了門外。 如眉在外急得直跺腳,看到涼月背了個人出來,袖子都燒著了,“嗷”了一聲,連忙奔過去幫忙拍滅火舌。涼月把那不省人事的少年放在地上,咳了口煙出來,拿水囊往臉上呲水。如眉一抹那少年的臉頰guntang,凡事裸露在外的肌膚全都紅得嚇人,有些地方一觸竟掉了皮,露出腐朽的血rou來。氣得全身發抖,“這些人還有沒有點人性啊,竟然把人悶在屋子里活活燒死,這是人能干出來的事兒嗎?” 顧冕抓回來一個逃跑的軍差,逼他招認:“屋里是誰,為什么點火?” 那作惡的軍差嚇得屁滾尿流,當場就把點火避責的來龍去脈全盤托出。 顧冕聞言微微皺眉,上前盯著那少年仔細看了兩眼,確認無誤后,神情有些復雜。 二位老人一聽說這少年便是誠王,均驚愕不已。其實不怪他們不認識他,這二人早在先皇后駕薨時就去了皇陵,那時誠王還沒出生,二人對他的印象僅停留在眾口相傳的皇帝非常寵愛的一個皇子身上,至于他到底是怎么個形象,還真沒見過。此時見這少年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心情也都格外復雜。 如眉道:“無論如何也不能對這樣一個沒有還擊之力的娃娃下手!” 作為中宮的老人,對可能威脅到東宮的敵人天然沒什么好感,但向來的心地仁厚使他們無法坐視不管。涼月抹干臉上的水漬,手指放在少年的鼻息上,摸摸他的胸口,“趕緊找個就近的地方,給他施針?!?/br> 李靖梣聞訊后急忙趕來。顧冕老遠就在院門口等了,第一時間認出她,眼中熱淚上涌,一路小跑著迎上來作揖:“老臣來遲,殿下,可還安泰?” 李靖梣亦是百感交集,忙托起他的手,“顧先生,來得正是時候!” 二人不忙敘舊,先將發生在茅屋里的事情告知。李靖梣隔著二里遠就聞到了空氣里的那股燒焦味兒,此刻看著隔院里那燒著的屋子,不由眉頭緊皺,“人怎么樣?” “還好,幸虧我們來的及時,還有得救?!?/br> 二人剛進院子,就聽到屋門口一聲熱切的呼喚:“殿下!” 李靖梣一愣,只見一個熟悉的人影已迫不及待地奔到她跟前,逮著她上上下下看了又看,確認完好后,慈目中登時溢出兩條劫后余生的細流??谀罘鹛?,正是如眉。 李靖梣喜出望外,“眉姨,你怎么會來?涼公公也來了?” 還是顧冕道:“我潛逃出京后,本來想去皇陵探探情況,兩位前輩再三央求,我便帶著一起來了?!?/br> 如眉揩淚道:“謝天謝地,總算見著殿下了,聽說殿下受了傷,我嚇得心驚膽戰!這才求著顧大人帶我們一起來。還是涼月說得對,我們在皇陵里日復一日思念舊人,他們也不會活過來。趁我們這兩把老骨頭還能動,就該來保護活著的人,這才是對逝者最大的慰藉。幸好,我們來了。但還是來晚了,讓殿下吃了這么多的苦?!?/br> 李靖梣心里酸澀,又不太好表現出來。 顧冕笑道:“好了,待日后再敘舊,咱們先進屋吧,別在外面晾著了!” 三人進去的時候,涼月還在為誠王扎針,一時騰不開身跟李靖梣見禮。等他布好針以后,忽然走到李靖梣面前,撲通一聲跪倒,連磕三個響頭,情緒不比如眉更激動。李靖梣趕忙扶起他來,“涼公公,何至于此?!?/br> 如眉又掉起淚來,“殿下不知道,我們聽到殿下殞身的消息,感覺天都塌了。要不是顧先生及時送了信過來,我倆差點也就跟著去了?!?/br> 李靖梣心中感動,顧冕適時打岔道:“好了,剛哄好,你又來。誠王怎么樣了?” 涼月敞開缺牙的嘴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還好,救回一條性命,只是那些內傷和皮外傷須得好好調養?!?/br> “內傷?”李靖梣去里屋看了一眼,發現誠王坦開的胸脯上,青一塊紫一塊的,竟沒有一塊皮膚是完好的。當下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把那負責戍衛的統領叫過來,“那些人抓到了嗎?” “還沒有,已經派人去搜捕了。這些人前身是一伙山匪,曾跟著涂遠山一起攻打建康城,涂遠山敗走后就作鳥獸散,咱們征集人馬的時候,他們又偽裝成良民混入了軍營?!?/br> “孤不管是誰,抓到這些人,就地處決!不要留一個活口!” “諾!”那統領觸到皇太女冰涼的眼神,下意識地打了個哆嗦,戰戰兢兢退下。 如眉嘆了口氣,“唉,這些人也下得去手!”說完又勸李靖梣:“殿下切莫動怒,為這些人氣壞了身子,不值當的?!?/br> 李靖梣點了點頭,表示會有分寸。 顧冕此次從京城脫身,李靖梣早就盼望已久。迫不及待地詢問關于京城方面的消息。尤其是十數日前,她以程公姜的名義捉拿了誠王,又往京城發了一份措辭隱晦的密折,其中透露了自己尚在人世的消息,此事應該在朝中掀起不小的風波。 如果誠王系的人嗅覺敏銳的話,應該能判斷出這是她使出的一招釜底抽薪之計,以誠王的性命來換取自己的重生。不然的話只能是同歸于盡的下場。 顧冕卻當頭潑給她一盆冷水,“殿下可知,捷報在傳入京城的第一時間,就被兵部的人給壓下了。一直到現在,朝中還都不知道殿下生還的消息?!?/br> 李靖梣皺緊眉頭,“誰壓的?” “我去查過,是潘遂庸?!?/br> “他沒那么大膽子?!?/br> “他是沒那么大膽子,但倘若他背后有人撐腰,就不一定了?!鳖櫭犭[晦道。 李靖梣心里一沉,臉色卻依舊平淡如水。 “顧先生直接說結果吧!” 顧冕道:“據我推斷,他們已決心舍棄誠王。寧愿誠王一起死,也不愿殿下一起生?!?/br> 李靖梣固然考慮過有這個可能,卻仍不免被這荒謬的結果,帶到表情失控的邊緣,由嘲諷到失笑,“就因為孤是女子?” 她完全能夠想象出潘遂庸一派是根據什么做出的這個陰險選擇。沒有誠王還有溫王,還有其他庶子親王,無論是哪一個繼承皇位,都比她這位皇太女要“正統”“合規矩”。讓她回來固然能保住誠王性命,但是,玉瑞好不容易回到“正統”就要再度被迫讓給她這樣一介女流。他們清楚地知道,一旦她回歸正統,包括誠王在內的其他皇子,將再無機會染指皇位。所以,他們寧愿孤注一擲地拋棄扶持已久的誠王,也要拼死阻止她的回歸。 至于皇位上的那個人,他那點心思就更好理解了。別說是一個誠王,就算再搭一個敦王,他也在所不惜。說到底,誠王也不過是被他們推到前臺的傀儡罷了。 真是可笑又可憐。 “其他人呢?誠王府就沒有忠狗了嗎?由得他們這樣舍棄主子?” 顧冕道:“聽說文貴妃和崔云良都去御前求情了,希望皇上能夠保全誠王的性命?;噬弦欢泉q豫不決。但是潘遂庸卻向今上進言,誠王是被決議過立儲的人,一定不會容于后世之君?;侍貋硭彩撬?,不回來也是死,結果并無不同?!?/br> 如眉倒抽了一口涼氣道:“早年只覺這潘遂庸是為人略古板了些,不成想也是個冷血之人,那誠王好歹是他的弟子不是嗎?” “早就應該知道了,”顧冕鄙夷道:“那件名震京師的烈女殺夫案,你還記得嗎?一名女子居父喪期間,被自己的伯父賣給了一位賭徒為妻,洞房之夜不肯屈服便刺傷了賭徒,后被以謀殺親夫罪判斬監候,先皇仁慈,覺得此女事出有因,且居喪未滿,婚姻不作數,便改判流刑。事情已經過去了十好幾年,誰知這老家伙到大理寺任職后,重新翻出此案,又把這女子給殺了。當時多少人求情都不行。法理不外乎人情,他是有名的只講法理不講人情?!?/br> 李靖梣已經不再對朝中這些人抱有希望。 她只問顧冕:“以先生之意,倘若他們決議壓下此事,我們該如何應對?” 顧冕:“殿下,依微臣之見,現在已經不是講道理講仁義的時候,該到了拼力量的時候了。咱們已經沒有別的退路了。不然臣也不會到這里來。不要再顧忌京城還會有什么動作,沒有實力的朝廷就是無根的浮萍,殿下手里掌握著二十萬大軍,這才是最實際的!道理講不通,那就來硬的!清宗皇帝當年若不是血洗京都,哪里會有后來的天下太平。咱們之前就是顧忌太多,這個不行,那個不行,實際上最簡單的,才是最有效的。殿下也不要有什么心理負擔,如今我們只是動用武力,逼他們承認殿下的身份!相較于前人的手段,已經溫和得多了?!?/br> “一句話,身在荊棘,想要不流血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