稱王稱臣
城外三里處的城隍廟中。暗衛好不容易安撫了醒來驚魂未定的李靖樨。因雪太大, 顧忌她的身子, 便在廟中臨時扎營躲避風雪, 待雪停了再走。 一名暗衛起了兩堆篝火,李靖樨單獨一堆, 由唯一的女暗衛魑魅照顧。而剩下的人則圍坐在另一堆篝火旁,表面漫不經心,實則萬分警惕地留意著周邊動靜。 因他們平日只在暗處保護李靖梣,李靖樨從未見過他們, 心里多少有點忐忑,非要查驗他們的令牌,才肯相信他們是jiejie派來的人。但暗衛拿出令牌后她又不大認識,最后只好勉強相信了他們的身份,但是心里多留了個心眼。假裝淺寐, 但不敢真睡, 時刻預備伺機逃跑。 另有一人被五花大綁捆在墻根處,目光發直地望著亂竄的篝火。 暗衛老四戳了戳閉目養息的老大胳膊,“他怎么一動不動,好像死了?” “我卸掉了他的兩條胳膊,他想動也動不了?!?/br> 老四古怪地“嘖”了一聲, 把一根棍子“啪”得一聲別斷, 扔進了火堆里。結果這忘形的舉動惹來其他被驚擾的同伙集體不快,連忙舉手:“抱歉, 兄弟們, 第一次當明衛……” 這點小插曲并沒有影響到墻根處的人。死水一般的面皮底下, 實際并不平靜。眼珠里猛躥的火舌,似乎燒毀了他多年來篤信的東西。 一個時辰前,馬車平安地出了城,以一個誰都沒有預料的方式,死里逃生。 “義父,孩兒先前魯莽,請義父寬恕……” “沒什么恕不恕的,有因必有果!你今天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未來的因,過去的果。因果循環,非人力所能阻擾!” 他望著晦暗不明的前路,嘴角竟泛起一絲嘲諷的笑,仿佛不相信這是一向百無禁忌的涂遠山能說出的話:“義父已經決定要鑲助東宮東山再起了嗎?” “不錯!” 他突然奇怪道:“義父真的相信會有因果循環,報應不爽?” “信與不信,它都在那里!不增不減,不隕不滅?!?/br> “那義父覺得,我父親是好人還是壞人?應得好報,還是惡報?” 車廂里沉默一陣,“你父親,為人赤誠忠勇,重信守諾。天生一副俠義心腸,是難得的好人?!?/br> “但他卻沒有得到好下場?!?/br> “當年的事很復雜……” “當年的事并不復雜?!辟M從易用力絞著韁繩,“不過是,一群人為了虛名,一群人為了私利,一群人為了皇權,一群人為了茍延殘喘。他們中的大部分人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生和死,名和利。只有我父親,舍名舍利舍家舍國,死后卻淪為千夫所指,受盡世人侮辱與唾罵!義父認為這樣的結果公平嗎?” 他的質問蓋過涂遠山一成不變的解釋,乃至身下轆轆而行的車輪聲。 “是我對不起你父親!” “不,義父沒有對不起我父親。對不起他的是朝廷和那些忘恩負義的平民。他的死換來了朝廷和北疆二十年的太平,但世人卻從來沒有公平地待過他。義父這些年沙場征戰,為國盡忠,負傷無數,朝廷也沒有真心待過義父。這樣天大的不公,豈是用因果循環四個字能解釋得了的?孩兒斗膽問一句,到底是孩兒做錯了,還是義父害怕了,認命了!已經喪失了斗志!只想當朝廷的忠犬!” “放肆!這是你對尊長說的話?你到底還有沒有敬畏之心!” 費從易:“孩兒當然有,只不過孩兒上不畏天,下不畏地,孩兒只敬畏自己認為該敬畏的,義父,爹娘……以及含冤而死的兄長!” 涂遠山冷“哼”了一聲。 “義父對孩兒二十年的養育之恩,孩兒一天都沒有忘。義父對北疆眾將的提拔、栽培之恩,北疆眾將也從來不敢忘。如今朝廷這般背棄義父,我北疆眾將皆義憤填膺恨不為義父效死!如果義父就此妥協,那么,北疆這數十年的隱忍和籌謀又算什么?!” 車廂里陷入詭異的沉靜,半晌傳來涂遠山那捉摸不透的聲音, “你知道什么?不要以為自己比任何一個義兄都聰明,就能輕易看穿為父的心思!” “孩兒不敢!只不過朝廷刀俎懸頸,義父因為東宮幫了我們一把,就臨陣妥協,甘為魚rou,孩兒竊為義父所不取?!?/br> “你懂什么!北疆早已不是二十年前的北疆,這是為父在為將來重新謀算!” “義父的謀算就是將希望寄托在東宮和小皇孫身上?” “不錯!” 費從易突然勒停了馬車,車廂中的涂遠山被匡了一下,往前倒去,連忙借車壁穩住身形,另一只手又捂住受傷的腹部。 “義父不要異想天開了!” “你什么意思?”涂遠山忍住腹部的絞痛,無聲地抽了一口氣。 “即便將來小皇孫繼位,他到底也是姓李不姓涂,不會和涂家一條心。況且他有沒有繼位資格還不一定。一旦東宮登極為皇,同樣要面臨邊疆坐大的問題,義父以為,她不會轉過頭來對北疆動手嗎?” “即便動手,那也是,二十年后的事了!”涂遠山盡力讓自己的氣脈平靜些,“本侯和后繼者有足夠時間可保北疆安寧!” “原來如此。我父親的一條賤命只抵得上二十年,接下來還會有新的補上是嗎?果真不存在什么因果循環,世間的因果循環只在義父的賬本上!” “那你想讓本侯怎樣?不顧一切和朝廷拼命?事關整個北疆的生死存亡,豈能如此兒戲?” “義父何必說得如此嚴重,難道忘了嗎?北蒙諸部已多次向我北疆示好……” “住口!”涂遠山一激動破了音,咬著牙道:“我北疆涂家立身之本就是衛國,你卻叫我勾結蒙古,你可知你父親,生前最痛恨的就是賣國求榮之徒!” “孩兒并未叫義父賣國。孩兒只是想勸義父借助北蒙勢力割據稱王,再不受朝廷鉗制!義父以為這次回北疆就會平安無事嗎?不會的,朝廷見義父不死,定會再起殺心!甚至會趁義父傷勢未愈派兵攻打北疆,東宮現在自保不暇,義父只剩下稱王這一條路?!?/br> “何況,這不僅是孩兒的意思,也是北疆全軍共同的心愿?!?/br> “全軍?”涂遠山的目光危險地瞇了起來,“是云霸還是云雷!” 費從易知道他開始懷疑自己了,涂遠山是誰?一個不允許任何外來勢力涉入自己核心權利機構的掌權者,哪怕自己的親兒子都不會全部信任的一個人,對于任何在他眼皮子底下滲透全軍的行為都有本能的警覺。 “孩兒不敢!” “你不敢?我看你是被豬油蒙了心,染上了你義兄的那點不自量力的臭毛??!你不要以為為父不知道你的那點心思。你嫉恨朝廷,延及東宮,想為父報仇,為兄報仇這些全都由你!但若是為了自己那點私利,不顧北疆大局,破壞本侯結盟東宮的政策,即便本侯答應過你父親要保你,也絕不會寬待!” 費從易咬著牙漲紅了臉。 “你不要覺得為父說話難聽!咱們丑話說在前面,在做每一件事情之前,都要先掂下自己的分量,有沒有資格這樣做?能不能承擔這樣做的后果!你以為本侯不想封疆列土,割據稱王?人的野心永遠先行于他自身的處境,如脫韁之馬想攔都攔不住,但你如果想實現野心,必須要先學會收韁的本領!這點,你可是比東宮差遠了!就憑這點,本侯就愿意把寶押在她身上!” “孩兒不服!” “你不服,你今天差點走不出衛陽城!你以為咱們此行喬裝是為避誰的耳目?” “告訴你,整個衛陽城都是她的!在不清楚她的態度之前,本侯的命和你的命都捏在她手里!” 雪越下越大,廟外北風呼號,不斷從窗格里竄進,為首的暗衛忽然聽到一串鈴鐺響,逐漸靠近破廟,頓時心生警覺。 不一會兒,一個頭戴斗笠,身穿灰袍的青年弓著身子哈著氣來到破廟前,身后牽著一匹垂頭喪氣的棗紅馬。 “各位菩薩,今晚風雪太大,難以行路,可否許小僧于此處借宿一宿?”說完,摘下斗笠,仰頭看著門下那守門的黑衣衛士。 暗衛一瞧,來人是個年紀輕輕的小和尚,看樣貌只十四五歲,便放松了警戒,給他劃了靠門墻角一塊地,“你去那邊!廟里有女眷,不可隨意探視走動!” “是!多謝施主!”說著竟要牽著馬兒一并進來!暗衛立即喝止,“馬不能進來!” 小和尚又仰頭道:“施主容稟,這馬兒在路上不知怎的吃壞了肚子,一直病到現在!因它是友人相贈,小僧還要把它完好無損地還回去。你看現在外面天寒地凍的,它若受了寒,恐有性命之危!還請施主發一發慈悲,念在他上輩子也是人,只因積了惡業,墮入了畜牲道投胎做馬,抵償前罪。就讓它在廟里歇息一宿吧!佛說……” “你這小和尚,怎地如此啰嗦!說不行就不行!甭管它上輩子是人是鬼,這輩子既然是畜牲,就不能與人共處一室!” “你這施主,怎地心腸如此硬呢?你要是在我師公門下,是要抄經千遍,罰跪佛堂的!” “呦呵!”那暗衛擼了擼袖子,走下階去,想去敲他的腦袋,卻被另一個暗衛喝止了。悻悻地縮回手,卻仍忍不住懲口舌之快,“小和尚年紀不大,口氣倒不小,你倒是罰我一下試試!” 小和尚低了頭不理他。那暗衛抱了胳膊很橫道:“總之,畜牲不能進這個門,你要是想讓畜牲進來,那你也甭進來了!外面凍著吧?” 小和尚本來想回嘴的,后來又想得不償失,于是抬起頭來,“是不是我們兩個只能進一個?” “是!” “施主說話可算數?” “當然算數!” “那好吧!”小和尚戴上斗笠,把韁繩塞到他的手里,回頭拍拍馬兒,“有勞施主給它撿個寬快點的地方拴著!我在外面守著!” 暗衛一聽傻了眼,“你這個小和尚是跟我杠上了是不是?” “是施主說的,我們兩個只能進一個!君子一言,駟馬難追,請施主不要食言?!?/br> “我……我是說過……但我說得是人能進,馬不能進,你這個小和尚!竟敢鉆我的空子,我……” “讓他進來!” 暗衛正要出手教訓,一直假寐的李靖樨站了起來,出聲制止,“你明明答應了人家,卻又說話不算數,算什么英雄好漢!” “小師傅,你把馬兒牽進來吧!” “多謝女施主!” 那暗衛漲紅了臉,又很尷尬,放小和尚牽馬進了廟里。本來小和尚想往費從易那邊走,觸到暗衛警告的眼神,只好轉到了另一邊。在墻角處一邊栓馬,一邊瞄著那邊,見一人被五花大綁,暗自尋思,莫非這些人是山賊?綁了人質準備殺人滅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