徹骨寒冷(倒V結束)
夜已經非常深了, 但是大宅里沒有一個人影。清圓扶著夫人回內室里坐著。在附近找尋了許久, 走得腿腳酸麻, 沒見李靖樨的半個影子,反倒顧青和岑杙也不見了。 “會不會也出去找了?”她擔憂道。 “也許吧?!苯蠓鲋~, 臉色疲憊,似已無心思考。 炭盆上的水壺滋滋地響著,火已經不亮了,清圓提起水壺, 添了些新炭進去。江后支著小臂轉了轉額,道:“剩下的我自己來就行了,天晚了,你早些安歇吧!” “欸!”清圓應了,仍然把水給她張羅著倒好, 準備出門時。江后忽然又喚她, “等等,向暝回來了,腳步很急,且去看他出了什么事?”清圓年紀大了,有些耳背, 沒有聽見動靜。待江后走到跟前, 忙攙著一同出去。 湖的另一側,向暝已經上了石橋, 步履飛快地往水榭而來。他懷里抱了個人事不省的孩童, 一口氣奔到江后面前, 把臉托起來給她看,“夫人,這孩子被馬車撞了,還有沒有救?” 清圓瞧那孩子不過四五歲年紀,著一身白襖,左額角碰了一塊青斑,一動不動地昏睡著。憐憫之情油然而生:“這是誰家的孩子?怎么會被馬車撞?” 江后不忙多問,先試探孩子脈息,吩咐把人抱進屋里,平放在榻上。她靠在床頭依次翻開孩童的左右眼皮,又按向孩子的胸口。解開棉襖,露出瘦小白皙的胸膛,取了銀針出來,在燭心上稍稍捻過,從容有序地扎于孩童胸口,肚腹多個xue位。 半個時辰后,宅院大門被敲響。清圓以為是岑顧二人回來了,急火火地去開門。掀開門縫猛然看見一個直立的黑洞洞的影子站在門口,險些嚇得三魂出竅?;琶α塘碎T栓,往后跌退數步。 那黑影站在門口不動,半晌,自己掀開了風帽,露出一張月光下湛白的臉來。 “哎呦!”清圓以為撞見鬼了,但本能地又覺得不像,大著膽子迎到門前,戳著燈籠去照她的臉。這臉看著不像壞人,且似曾相識。 半顆心暫時塞回肚子里,只是這深更半夜的,一個姑娘孤身一人登門造訪,著實詭異。 “姑娘,你找誰???” “岑杙?!?/br> 聽聲音也有些耳熟。清圓懷疑她是故人,不過現在外面不太平,她得確認對了才放人進來,免得招惹禍端。因此故作不知。 “岑杙?哪個岑杙???” 那人似乎被問住了,靜默了一會兒,才稍稍往前邁了一小步,來到她的燈籠底下,“是我!” 這樣一來,清圓就看得更清楚了。眼睛不由自主地放大,之后就有喜色漫上眼角,道:“原來是貴客!快請進請進!” 來人正是李靖梣。 皇陵晤面時,清圓尚處病中,對這位寡言持重的小姑娘印象不可謂不深刻。 一壁熱情邀人,一壁細致地問:“是一個人來的?” “嗯?!?/br> 清圓略驚異,不過,多年陪伴夫人的經驗,卜知她們多半是同一類人,凡事必有周密安排,不必多問。便順手關上門,回頭唏噓道:“上次皇陵一別,數月未見,殿下可是清減了不少,老身險些沒認出來?!?/br> 倒也不是她客套,此刻那人雖著一件寬闊的斗篷,但膨鼓蕭瑟之態,倒像冷風灌的,底下仿佛暗藏了皮包骨。 清圓瞧她甫一進門,目光便膠著于燈火通明的水榭。心領神會道:“這些日子以來,岑杙一直在別院將養,身子已經好多了。方才和顧青出門尋人,尚未回來,殿下不妨到水榭稍等片刻?!?/br> “我是來拜訪夫人?!?/br> 對上清圓笑而不語的神情,李靖梣知這解釋多半無用了。原本想好了托詞前來探望,只因心中惦念太深,思念太滿,不自覺就把來意暴露?;秀遍g,記不起上次犯同樣的言語錯誤是什么時候。便不再故作堅持,道了句:“多謝姑姑?!彪S清圓往水榭而去。 踏上石橋,對這院里的清凈冷落稍稍震驚,問清圓:“夫人近來好嗎?” “好,一直都好。她還跟我提起過殿下。不過,現下夫人正在內室救人,脫不開身,恐慢待殿下。殿下在外間稍坐片刻,喝杯熱茶,待夫人那邊停了,我自會通知殿下?!?/br> 說著引李靖梣進了水榭大廳,安排她在廳內就坐,斟了一晚清茶并填炭的手爐過來。 李靖梣瞧著冷清的內室通道,擔心清圓在這兒江后人手不夠,很善解人意道:“姑姑不用招待我,且忙吧,我自己坐著等就好?!?/br> 清圓會心一笑:“好!” 不知過了多久,清圓面帶憂慮地從里間掀簾出來,見李靖梣已不在原處,桌上只剩那只冷了的手爐。環顧一周,尋出門外,左右一瞧,看到一個單薄的人影悄立在屋外長廊下,望著寂靜的湖面出神。 冷冬的天氣,不知何時降下了雪。篩糠似的紛紛揚揚而下,卷在她未戴篷帽的發絲上,眉毛上。其人好似靜止了,臉微傾,神微凝,不知在想什么。 清圓瞧著心中十分憐憫,走上前去,把添了新炭的手爐擱在她的手里。 “外面冷,殿下怎地出來了?” 李靖梣早聽見了腳步聲,像被撞破了什么似的,沒去看她的眼睛,聲音很小道: “想出來看看?!?/br> 清圓豈猜不到她的心事,現已過丑時,岑杙仍未歸來,且又下了這樣大的雪,冷著了,凍著了,都是要在意的。 安慰道:“殿下且寬心,向暝已經出去找了,有顧青姑娘在,她一向心細如發,不會有事的?!?/br> 李靖梣心中百味摻雜,勉強提了一個笑容出來。 竟在這時,宅院大門被敲響了,門外似來了許多人,吵吵嚷嚷的,夾雜著幾聲高嗓門的吆喝:“輕點,輕點,別顛了!” “估計是她們回來了,我去瞅瞅?!?/br> 清圓搓搓手,來不及打傘,提著燈籠頂著大雪跑去開門,李靖梣本能地想跟著向前,然只邁了兩步,又生生地止住,抿了抿唇,在原地靜靜等候。 大門開啟,一身石榴襖裙的顧青單手撐著傘急步走了進來,身后跟著一群著官服的兵丁。合力共抬著一副擔架,在顧青的張羅下小心翼翼地跨進門檻。 清圓愣了愣,但見擔架上臥著一個昏迷不醒的男子,身上裹著厚重的狐裘。一側肩膀露了出來,用棉布綁了個繩結,底下透出烏紅的血。吃驚不小,“這這這”了半晌,只目瞪口呆地看著。 顧青來不及跟她解釋,手舞足蹈道:“圓姑姑,宅里可還有白花蛇舌草和灶心土嗎?” 清圓一楞,白花蛇舌草和灶心土都是解毒的藥,莫非此人是中了毒? 連聲說:“有!有!也是湊巧,夫人今日正好用了那兩味藥,我去給你取來!” 邊說著邊往門外瞧了眼,沒看見岑杙,一臉憂心地去水榭拿藥了。 和李靖梣碰面的時候,下意識地拍心口道:“真是嚇死我了,我還以為是岑杙,坐著出去,躺著回來了呢!”說完了又覺得不吉利,忙捂住自己的嘴。 李靖梣臉色卻倏忽間變了兩變,緊緊絞住手指,去望對岸。 那邊廂,顧青已經吩咐兵丁把人就近抬往別院。經過水榭,忽遠遠瞧見石橋那側站了一個人,身影很熟悉,不由怔了怔。 因為擔架繼續往前走,她也無暇去理會,繼續往別院走。隱約感覺那人也跟著走了過來。 施針的時候,留意到清圓身邊立著一個人去了隔壁,顧青本能地感覺是那個人。 待施針結束,病人嘔出一大灘黑血。顧青便將草藥小心敷在那人受傷的左肩,之后讓士兵抬著幫他纏上繃帶。 做完這一切,她稍稍松了口氣,觀察到那人臉上的青色少了很多,她默默地收拾了藥箱,心事重重地走了出去。 清圓正在外間哈欠連連,眼睛里還有淚水溢出來,但仍舍不得去睡,用手背擦了了事。她身旁坐著一個自始至終格外安靜的人,顧青徑自走過去,微微屈膝,朝那人斂衣福了一禮,“見過殿下?!?/br> 李靖梣略回神,目光望向內室,“靖柴怎么樣了?” 從方才士兵的吆喝中,她已知道擔架上的人是吳靖柴,擔心他有事,便一路跟隨。 顧青手語道:“小侯爺中毒不深,放完毒血已經沒事了?!崩罹笚q點了點頭,心下稍稍寬了些。 “究竟發生了何故?”清圓迫不及待地問,“你不是和岑杙在一處嗎?怎地會和他在一起?岑杙呢?” 李靖梣同時抬眼看她。顧青心里也很困惑,原以為岑杙早回來了,如今看來卻不是。便把當晚的經歷略略一說。原來,她和岑杙出門尋找李靖樨時,在一個岔路口遇到了秦諒。當時他正帶著吳靖柴的人馬追蹤費從易。見顧青二人,如獲救星,立即報上吳靖柴受傷的方位,請她前去救人。而岑杙則要求和秦諒一起追蹤。如此,顧青便和他們在路口分別,帶著一群兵丁去了吳靖柴處。是故并不知后來發生的事。 清圓聽完了經過,推翻了之前關于岑杙必會安然無恙的結論。憂心道: “這孩子,怎么這么莽撞,身上還帶著傷呢?大晚上的湊什么熱鬧? 顧青滿臉自責,岑杙是為找李靖樨執意跟著去的,她心里想攔卻攔不住。待要將此中情由告訴李靖梣,卻見對方臉色灰沉,全然不似以往鎮定模樣,目光膠著于某個虛空的點,不知在想什么? 一直到寅時三刻,岑杙才被一陣迫切的敲門聲帶回。那時,雪已經落得很深了,清圓咯吱咯吱地前往開門,與眉毛花白,頭和肩駝了三座小白山的秦諒照了面,好一陣吃驚。這是要變成雪人了嗎!秦諒來不及顧及身上,回頭將停在階下的那輛輪椅連同裹著黑色大衣的人一起呼哧呼哧地搬了上來,清圓下意識地去看岑杙。見她雙目合緊,頭側歪著,似乎睡著了。但胸腔一鼓一鼓的,明顯還有氣。上手一觸她的臉頰,清圓險些高叫出聲,“怎么這么涼?”秦諒沒有回應,雙手卻緊緊攥成了拳! 兩個時辰前,秦諒親眼見證了她的挫??!明明斷掌仇人就在眼前,卻被更高權勢的人半路救走。她明明可以一網打盡,將那位高高在上的女皇儲一同拉下馬來!如果她所料是真,車廂中的人果然是涂遠山,那么他們就相當于抓住了東宮一系的重要把柄,邊韁大將與皇儲私下會晤,任她如何辯解,都躲不過一個意圖謀反的罪名,何況圣上已明確向世人透露了離棄皇儲的跡象。此時的皇太女,外無強援,內有近憂,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決計逃不過這最后一根稻草。沒有比現在更好的壓垮東宮和涂家的機會,他不明白她為什么選擇放棄?難道她不想報仇了嗎? 直到…… 內室又添了幾盆炭火,顯然岑杙已經凍暈了過去。顧青和清圓一左一右地幫她揉搓著身子,瞧著那凍紫的嘴唇,顧青心疼得幾乎掉下淚來。 “我們去了南露山!”秦諒這樣解釋,眼睛一刻不離地盯著門外。 “什么?深更半夜你們去爬南露山?”清圓簡直不可思議,“你可知南露山現下有多冷?” “我知道,徹骨地冷!” “那你還敢去?!” 秦諒嘴角露出一絲無奈,看著嗶剝的火舌,道:“她執意如此,說,只有冷過,才不會再冷了??!你知道,鮮有人拗得過她!” 清圓:“這……”是什么道理? 門外的那道凝駐許久的影子,聞言略動了動唇,有一滴酸澀、委屈的液體撐破眼堤,滾溢下來,帶出針扎般的疼,很快,又被她倔強地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