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后事宜
這日早朝共發生了三件大事。 第一件, 內閣元老、太子太師譚懸鏡因涉嫌收受賄賂, 引咎辭職, 今上念其年老,特準告老還鄉。 第二件, 戶部衙門失火,引出近日內城貓禍泛濫屢傷無辜之事,神武軍巡內城司因戍衛不力被今上斥責?;实巯铝钊諆让C清貓禍,并特旨撥款重修戶部南廂房, 由皇太女全權負責。 第三件,使者來報,藍闕王儲藍櫻柔一個月前不幸病逝于王都,女王陛下不勝哀痛?,F已立次女藍棉杲為新王儲,先前與敦王婚事作廢, 新王儲希望親臨建康重新挑選駙馬?;实劾钇姐鼌Z了眾臣意見后, 決定恩準女王請求,并于下月中秋迎藍闕新王儲入京,屆時敦王、誠王、溫王等成年皇子一并作為特使隨朝入見。 下朝后,皇太女李靖梣、敦王李靖棹、誠王李靖楠各自憂心忡忡地步出朔華殿,無暇他顧。有心人已經察覺, 這三件事恰好給朝中三股爭儲勢力各打了一大板子。 首先, 譚懸鏡去職對于東宮的打擊是毋庸置疑的,而藍櫻柔的駕薨也讓敦王聯手藍闕的計劃宣告破產, 這兩大勢力的受挫眾人都心知肚明, 怪就怪在第二件事上。 內城的治安雖由神武軍巡內城司統一負責, 但誠王戍職的騎兵營當晚并沒有參與戶部衙門附近的巡邏,然而李平泓在斥責神武軍的時候,反而把他列為了主要責任人之一,重點申斥,這讓入職以來從未出過差錯的誠王滿腹委屈又無法訴說。 這其實也不難理解,皇帝打壓了東宮勢力,敦王府這一年聲勢也日漸敗落,只剩下一個誠王一枝獨秀,所謂“木秀于林風必摧之”,皇帝不欲誠王成為眾矢之的,所以費盡心力地在各勢力間找平衡。 可惜十四歲的誠王并不明白皇帝的一番苦心,只以為是自己做得不夠好,拼命想在李平泓面前好好表現,以證明自己的能力,所以下朝后便火速率領部下去抓貓了。 李靖梣倒是有點羨慕誠王,有時候她倒寧愿做被李平泓當庭斥責,而私下里真正想保護的那個??上氖荒昵捌?,這種孺慕之情便已不復存在了。 李靖梣依然按部就班地到戶部坐衙,南廂房燒毀了一大批公文,戶部正在全員補救,稅銀入庫又不能拖延,所以各司現在都忙得人仰馬翻。要說人仰馬翻也不盡然,比如從北廂房呈上來的即時文件和補救文件一大早就條不紊地擺在了她的公案上,效率之高,令人驚嘆。 李靖梣特地把崔末賢叫過來表揚了一番,崔末賢受寵若驚,回頭跟岑杙感慨:“這還是殿下入職以來頭回夸我,想想還真是不容易!” “說實話,這次多虧了有你岑賢弟在,放著傷假不休也要留下來幫忙,不然這些千頭萬緒的東西,我什么時候才能理出頭?賢弟,你真是為兄的大恩人?!?/br> 岑杙忙得沒工夫理他,把一疊紙張鋪按順序排開,邊沿統一壓上騎縫印,完了交給鄭郎官收好存檔。見他壓著公文了才嫌棄道:“你能不這么rou麻嗎?去去去,快回你那邊去,別壓著我的東西?!?/br> 崔末賢連忙把胳膊肘抬起來,一臉笑瞇瞇地看了會岑杙辦公,帶著自我沉醉的笑容回了自己那邊。岑杙暗自吐槽:“真夠無聊的?!边^了大約一刻鐘功夫,那腳步聲又來了,且頓在她的桌前好久不走,拿了最頂上的一本公文翻看,岑杙頭也沒抬:“得得得,知道你被夸了,難得殿下賞識你,不過,現在并非炎炎夏日,被冰鎮一下至于興奮這么久嗎!” 一剎那,值房里的翻書聲,腳步聲,呼吸聲全都止住了。 岑杙察覺到不對勁兒,她是何許人也,瞄到鄭郎官彎下去一小半的腰,立即便感覺脖子里躥進一股寒氣。咬咬筆桿,繼續和頭頂上的“崔末賢”聊天:“其實,末賢兄的心情我完全可以理解,畢竟殿下提舉戶部以來,選賢任能,春風化雨,像末賢兄這樣的賢良能得殿下賞識,小弟亦與有榮焉?!?/br> 她手上如同栓了千鈞重擔一般,強迫自己把最后一個字寫完,方抬起頭來,故作一驚:“呃?殿……殿下,怎么是您?微臣不知殿下駕到,有失遠迎,真乃罪過,還請殿下恕罪?!?/br> 值房里仍舊靜的可怕。 崔末賢拍了下額頭,不忍直視她這糟糕的表演,連忙過來幫岑杙轉圜,“這個,殿下有所不知,這次多虧有岑大人在,才能將這千頭萬緒理順清楚啊。岑大人實乃經綸世務的大才,微臣是自嘆弗如啊?!毖洲D顧岑杙:“殿下專門過來視察工作,你還不快把新整理的公文拿出來給殿下一覽?” “是,是?!贬瘱p忙點頭哈腰地去翻公文了,心里暗自腹誹,來就來唄,干嘛一聲不吭站在那兒?害我出了這么大洋相。不過等她拾掇出來,李靖梣那邊已經在值房里溜達了一圈,徑自返回了,據說走之前臉色很不好看。 過了一會兒,也就是差不多李靖梣剛到大堂的功夫,云種就過來宣岑杙到大堂覲見,眾人都覺得她這次得罪了皇太女,怕是要被穿小鞋了。 岑杙卻絲毫不以為意,在眾人同情的目光中昂首挺胸出了值房,到了大堂門口心臟才擂鼓咚咚地跳起來。弓腰彎背往里瞧了一眼,里面一個人沒有,李靖梣大概在偏室處理公務。她扶扶帽額,穿過大堂,來到左偏室,一腳跨進門去,乖乖伏在地上行了個大禮, “微臣參見殿下?!?/br> 李靖梣蹙了蹙眉頭:“做什么行這樣大的禮?起來說話?!?/br> “哦?!敝逼鹕韥?。 “近前來?!?/br> “嗯?哦?!笨缜耙徊?。 “再前來?!庇挚缫徊?。 李靖梣沒有陪她說一步走一步的耐心,直接命令: “過來!” 岑杙感覺腦門流汗了,忙把胳膊里夾得公文拿出來,雙手恭敬地捧到李靖梣桌案上。 “上過藥了嗎?” 岑杙本以為她會很生氣找她秋后算賬什么的,沒料到會是一句關切之語,整個人都飄飄然了,撓撓臉側的傷疤,“上過了,嘿嘿?!?/br> “為什么不回去休息?” “嗯?噢……”岑杙皺眉,聳聳肩道:“不能休息啊,南廂房文件都燒毀了,不補不行,崔末賢一個人肯定是忙不過來的,我怎么好意思這時候休息?!?/br> “這些文件沒有三天是整理不完的,我今晚會在此留駐,你現在回去休息吧?!?/br> “嗯?”岑杙沒有反應過來,愣愣地問:“為什么?” 李靖梣漫不經心地掀起眼皮:“難道我留守的時候,你想回去睡覺?” 岑杙睜著圓溜溜的眼睛,仔細咂摸她的話,突然一下子明白過來,她是想讓她陪著一塊守夜,白天不養精蓄銳怕是不成的。登時興奮地往外走:“好,我馬上回去休息,等晚上再過來?!弊叩介T口方又站住,覺得哪里不太對勁兒,又折返回來,傻愣愣地問:“不對啊,你不是也一宿沒睡嗎,你怎么不去休息???” 李靖梣翻了個白眼:“你以為我是鐵人嗎?處理完這些公務,我也要回東宮了。晚上過來值守?!贬瘱p“哦”了一聲,這才放心,瞧瞧門外沒有人來,兔子似的躥到案后,捧著她的嘴唇吧唧親了一口,扭頭看看還是沒人,又親了一口,再要親的時候,李靖梣紅著臉捂住了她的嘴,“不許亂來?!?/br> 岑杙嗚嗚地在她掌中掙扎,往指縫間吹了幾口氣,李靖梣臉上的赤度登時蔓延到耳根,用另一只手去揪她搗亂的腮幫。 直到外面傳來說話聲,她才連忙收回手,正襟坐好,把又滑又熱的掌心蜷起來,不提防岑杙竟緊追不舍,在她嘴上又掠了個香氛才走。李靖梣再逮她已經來不及,看著那人一邊朝她擠眼,一邊倒退著閃出門去,真想抓回來好好修理一頓。 岑杙毫發無損地回到北廂房,引來眾人的爭相圍觀。她想到李靖梣要處理完公文再回東宮的話,眼珠一轉,輕咳一聲,“殿下有命,到中午之前非十萬火急的公文,就不必送進大堂了,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處理?!北娙诉B連稱喏,隨后又到崔末賢那兒,“末賢兄,我要回去休假了,下午再過來,這里暫時就交給你了?!贝弈┵t有點措手不及,“不是吧,岑杙,你……”太不夠義氣了。 岑杙才不管,指指自己的左臉:“實在不好意思,我這臉實在太痛了,再不回去休養,估計就要破相了?!?/br> “這么嚴重?那你還是回去休息吧,放心,這里有我呢?!贝弈┵t一臉同情地望著她,岑杙真有點小感動,裝作牙痛的樣子,吸溜吸溜地離開了值房。 走到大門口,見翰林院發布的早朝邸報下來了,正好到掌門太監那兒要了一份,一邊走著一邊翻看。 譚懸鏡離職的消息她一早就聽說了,三朝元老,兩代帝師的名號聽起來怪唬人的,其實也就那么回事兒。這個老家伙走了也好,反正岑杙對他一向不感冒。他離開了,說不定江逸亭就能返京了呢,那就更好了。 岑杙繼續往下翻,戶部失火這事兒,和自己預想中的處置結果差不多,杜宇和劉炳已經被押入刑部接受調查,不過既然李平泓已經發話說是貓禍了,想必刑部那幫人也不會故意跟皇帝扭著干,這兩人頂多是一個輕微贖職罪名,可能會被貶去地方當官,相較于流放和殺頭已經算不錯的結果了。 她優哉游哉地走到戶部巷口,忽然感覺身前身后像長了許多雙眼睛似的,怪瘆人的。她猛一抬頭,感覺那些眼睛又不見了。真是奇怪,她懷疑是自己太累了,腦子里出現了幻覺,搖搖頭提醒自己保持清醒,繼續低頭看邸報。 這一看就被她看到了兩行和自己有關的小字,不知翰林院哪位仁兄用御筆記載了以下文字:“此次貓禍影響甚巨,有不同程度的人員受傷,其中以戶部右侍郎岑杙受傷最為嚴重。岑侍郎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在與野貓英勇搏斗中不幸臉部受創,血灑現場,今上親自降旨撫慰,并派胡太醫前往為侍郎療傷。據胡太醫回報,岑侍郎臉上疤痕觸目驚心,雖然目前已脫離危險,但破相風險仍舊極大?!?/br> 岑杙嘴角不自覺抽了一下,“豈有此理,真是一派胡言,這幫翰林學士吃飽了沒事干就會編造一些不符實際的小故事博人眼球,還什么‘血灑現場’?好像自己跟貓打架九死一生似的。還‘觸目驚心’?你才觸目驚心!” 岑杙氣得胃疼,抬起頭來,發現真的有好多雙眼睛在看她,估計都是來看她臉上疤痕是如何觸目驚心的,真是豈有此理!這幫飽食終日無所事事的閑人!你們無不無聊!無不無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