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逢知己(一)
岑杙在說這些的時候, 絕沒有想到李靖梣會突然心血來潮要她陪她到辟陽縣走一趟。辟陽位于比龍門更偏遠的大西北地區, 人跡罕至, 幾乎算是蠻荒了。千里迢迢到那種地方去,圖什么??? 岑杙對這個“愚蠢”的建議自然相當排斥:“不去, 不去!先不說那地方荒僻難走,來回一趟就要花上大半月時間,肯定耽擱回京的行程;就說咱們費這么大力氣,跑這么大老遠去拜訪那位夫人, 目的和意義何在?難道就為了瞻仰一下她的花?這得需要多大的花癮,不去,太不值當了!” 李靖梣自然不會向她透露其中的秘密,只是斷然拋給她兩個選項:“你到底去還是不去?”臉板得跟鐵塊似的。這趟逃難兩人關系好不容易緩和了一點,岑杙可不想再回到從前那樣半句話不說的地步。猶如蛇被掐到了三寸, 她臉上七扭八拐地糾結了一陣, 糟心道,“去!去!去!但不能這樣去!”她強調:“必須要準備一輛馬車,帶上充足的盤纏、干糧和水,萬一走進大戈壁什么的,我可不想餓死在半道上?!?/br> 這是最基本的裝備, 李靖梣自然也有考慮, 只是置辦起來有些難度。原因還在她那里。她想讓此次行動計劃絕對保密,這就排除了動用皇太女的身份調度當地縣衙的可能。 低頭思索了半天, 發愁地看向岑杙。 岑杙翻了個白眼, “得, 就知道還要麻煩我!走吧,我們先到虎山縣去。那兒的縣太爺跟我有些交情,讓他幫忙置辦點東西,應該不是什么難事兒?!?/br> 李靖梣被她悶悶地拉著往前走,眉眼一彎,就有笑意浮上來。不過想起來還要生氣,就又把嘴角撇下去了一點點。 她們在傍晚時分到達虎山縣,直奔當地的縣衙。正巧看到一輛青篷馬車停在了縣衙門口。車簾打開,一位二十七八歲的年輕婦人從車上跳了下來,清秀的面容挾著一絲英氣。 岑杙眼睛一亮,直接揚聲高喚:“船師姐!” 來人聽到這個稱呼,身形略頓,驚訝地回轉身??匆娨晃荒_底帶風的紅衣人朝她飛跑過來。細細打量,“岑杙?是你?你怎么到這來了?” 船飛雁大喜,從階上快步下來,逮住岑杙問長問短,更興奮地與她當街抱了一抱,把門口站崗的衙役們眼睛都看斜了。 “我是赴京上任的,路過此地,就來看看你和江師兄。船師姐,哦不,應該改口叫江嫂嫂才對,恭喜,恭喜,熬了這么久終于苦盡甘來了。江師兄最近還好嗎?” 船飛雁面露羞赧之色:“好,一切都好。逸亭前兩天還跟我念叨你,說上一次見你還是在三年前的瓊林宴上,也不知你在龍門過得怎樣了,這些年著實想念得緊?!?/br> “我也著實想念你們。年初江師兄寫信說,你們到了虎山縣,我一早就想來探望了,可惜一直脫不開身?!?/br> 二人的舉止在外人看來說不出的親密。李靖梣不知道要不要過去,站得離岑杙八丈遠,臉上肌rou不動,睫毛下覆了一片淡淡的陰影,不悅之情隱隱作祟。 “哦,對了,有個人忘了跟你介紹了?!贬瘱p回頭拉李靖梣過來。船飛雁早就看到了她身后的那名容貌殊麗的小娘子,見她神色淡淡的,穿著袍子似是新娘禮服,再細審和她并肩的岑杙,可不正是配對兒的新郎官么?她腦中“?!钡靡幌?,不待岑杙開口,就熱情地迎向小娘子的手,握住就不忍釋爪了:“這位就是弟妹吧!我說岑杙你可太不夠意思了,娶了這么美的新娘子,怎么都不通知我們一聲!” 岑杙:“呃……” 既然她順理成章地誤會了,她也只好順水推舟讓她誤會著了。 吊著膽子跟李靖梣解釋:“這位是我在船山書院讀書時的大師姐,也是虎山縣令江逸亭的夫人。你可以叫她江夫人,或者江嫂嫂?!?/br> 李靖梣見眼前婦人穿著一身繡疏竹綠紗裙,頭上挽著一道微傾斜流云鬢,眉梢帶俏,眼睛含笑,氣質溫婉,落落大方,一派大家閨秀的氣度。心里不快頓消,隱約生出一股好感,只是不肯承認。 “別叫江夫人,這稱呼都把我喊老了,我呢,姓船,名輕鴻,小字飛雁,弟妹不嫌棄,可喚我一聲飛雁jiejie?;蛘吒瘱p一樣叫我師姐就行了?!?/br> “這怎么好意思?” 李靖梣不習慣與人這樣親密接觸,手上有一個比較明顯的回抽動作,不過又被船飛雁拽了回去。她微微露出些許吃驚。 “有什么不好意思?都是一家人,叫什么稱呼都無所謂的?!?/br> 岑杙額頭有點冒汗,她這位師姐表面看著溫婉內秀,其實性情外放豪爽,往好了說是不拘小節,往壞了說就是神經大條。待人熱情誠懇全是發自真心,對不喜歡的人根本鳥都不鳥。 她和江師兄都習慣了她的直爽,只是怕李靖梣適應不來。 她臉色好紅,也不知是惱的,還是熱的。岑杙一邊幫她扇風,一邊替她解圍,看在船飛雁眼里就是一對恩愛情篤的小夫妻,逮著岑杙各種打趣,似乎要把當年她揶揄她和江逸亭的“仇”一并報回來。 岑杙一邊求饒一邊跟她到了后堂。船飛雁語笑嫣然地叫人給她們準備茶點。 岑杙問:“怎么不見江師兄?” 船飛雁:“這幾天郡上頭來人了,逸亭得去酒樓作陪,估計要晚上才回來,一會兒我讓他們布置飯菜,咱們先吃著,一邊吃一邊等他?!?/br> 岑杙向船飛雁簡略說了這兩日的遭遇。船飛雁恍然大悟:“我說呢,上京這么遠的路,你們二人怎么連輛車子都沒有,原來是遭到流寇打劫了。你們放心吧,置辦行裝的事包在我身上了,現在天色也不早了,你們就在我這兒歇一宿,明天一大早我保證把一切都給你們安排妥當?!?/br> “多謝師姐?!?/br> “跟我還用得著客氣!”船飛雁確實是一個不拘小節的人物,雷厲風行地命人收拾一間客房出來,并吩咐小廚房去置辦一桌酒席。三人在堂內敘了一回舊,船飛雁忽然一拍桌子:“對了,你還沒見過我閨女江小廈吧,你們等著,我去抱來給你們瞧瞧?!闭f完就風風火火地轉去內閣了,李靖梣被她那一掌嚇得撒了一些茶水出來,連忙用袖子去拂。岑杙不好意思道:“我師姐一向耿直,如有得罪之處,你可千萬別見怪?!?/br> 李靖梣淡淡地“嗯”了一聲,打撲打撲身上,旬又翹著眉問:“你和江逸亭是同窗?” 岑杙似乎猜到她會有此一問,平靜回答:“嗯,那時我們一同在書院念書,他雖年長我五歲,但和我志趣相投,性格也合得來,故而是很好的朋友?!?/br> “江逸亭是清和十九年的狀元,你是清和二十二年的狀元,一個書院連續出了兩屆狀元,船知節果然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彼坪踉捓镉性?。 岑杙瞇了瞇眼,故作不知道:“是啊,船夫子的確才華蓋世,生前傳道受業解惑,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是吾輩學子最敬仰的先師楷模?!?/br> 李靖梣還欲再說什么,船飛雁已經從內室出來,懷里抱著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嬰兒,她便閉口不再多言。 岑杙被那小嬰兒吸引了,見她粉嘟嘟的小圓臉,忽閃著兩只黑黝黝的小眼睛,煞是冰雪可愛。她一見之下十分歡喜,忍不住湊上前逗弄。小嬰兒雖然只有六個月大,但一點也不怕生,反倒一見人就笑,岑杙逗她,她就“呀呀呀呀”得跟她交流,簡直討人喜歡得不行。 “哇,太可愛了,眉毛眼睛長得好像師姐,跟師姐一樣漂亮,難得鼻子、嘴巴像江師兄,但比師兄好看多了?!?/br> 船飛雁立即樂得眉開眼笑,“就你嘴巴甜。不過,說得倒也是實情?!?/br> “我能抱抱她嗎?” “當然。來,小廈乖,到岑叔叔那里?!?/br> 岑杙小心地接過江小廈,像捧著一塊棉花糖,興奮得手舞足蹈。江小廈用兩只雪藕似的手臂摟著她,一點也不吵鬧,乖得就像自家女兒似的。 李靖梣默默注視著她,胃里悄然劃過一絲苦味兒。 岑杙沒注意到她的情緒變化,依然笑得十分開心:“哎呀,不行,師姐,我太喜歡你家女兒了,給我當干閨女怎么樣?” “還用當干閨女?你忘了咱們的約定了?” 岑杙高興得忘乎所以,聞言略茫然地看著她,“什么約定?” “虧你還是狀元呢,就這記性怎么考上的???我都把你兒媳婦抱出來了,難道你想賴賬?” 岑杙有點懵,“兒……兒媳婦?” “快別再叫她狀元公!”船飛雁扭頭對不明狀況的李靖梣道:“連自己當年定得娃娃親都忘了,你說她的心有多大?” 岑杙記起來了,那是在船山書院讀書時,她無意間說得一句玩笑話,目的是揶揄已經定下婚約的船飛雁和江逸亭。那時候她說得謊太多了,這一句便也沒放在心上。沒想到這對夫婦卻當真了。 船飛雁見兩人都有點游離在狀況之外,選擇了更為靠譜的李靖梣,再次復述了這件事的來龍去脈。 “是這樣的弟妹,我們和岑杙是多年的同窗好友了,當年還在書院讀書的時候,我們就約定好了,將來如果有了孩子,就結成兒女親家?!?/br> 李靖梣眼皮跳了兩跳,有點驚恐地望著她,果然她逮著機會便直抒胸臆,“現在兒媳婦我已經替你們生好了,你們趕緊合計合計,啥時候把我女婿也生出來,別讓我閨女等太久。雖說女大三抱金磚,但也不能大太多,大太多就不能一塊上學堂了……” “打住,師姐,現在說這個太早了吧!孩子壓根沒譜兒的事兒!” 岑杙趕緊出聲制止。 “什么沒譜兒的事兒,之前你還告訴我們弟妹都是沒譜兒的事兒,這不一眨眼就有了,其實生孩子也就是一眨眼的事兒,非常簡單,無需費心,還很享受……” “……” 天黑了江逸亭仍未回來,且差人傳話說讓夫人先吃飯,不必等他了。船飛雁只好將岑杙、李靖梣先請上桌開席。她自己默默地把一壇子陳年老酒擺上桌,岑杙一看到這單臂環不起來的巨大的酒壇,臉都白了。 “別了吧師姐,我們明天還要趕路呢!我看,咱們今天還是以茶代酒吧?!?/br> “誰要跟你喝了,就你那點酒量,你還是一邊呆著吧你,我跟弟妹倆人喝?!贝w雁鄙視完岑杙,微笑著給對面的李靖梣斟滿酒,舉杯道:“弟妹,今天是咱們兩家第一次見面,這一杯我先替缺席的逸亭受罰了,給弟妹陪個不是,我先干為敬?!?/br> 說罷,仰頭一飲而就。 李靖梣低頭看看自己面前一杯不滿的小酒盅,又瞅瞅船飛雁手中巴掌大的酒碗,并不就飲,扭頭跟旁邊侍女說了一句話,侍女點點頭,出門給她換了個大碗,跟船飛雁的一樣大。李靖梣瞧著對面那壇佳釀,無言地盯緊。 船飛雁一看樂了,連忙給她斟滿。岑杙旁邊一直喊“?!?,結果那酒水線還是滿到了快要溢出來。她有點懊惱,這jiejie絕壁是故意的。 李靖梣用四指平穩地端起酒碗,“江師兄是因公務缺席,焉能受罰,師姐言重了。今次是我們冒昧來訪,未曾事先通傳,攪擾貴府,小妹也給jiejie陪個不是,還請見諒?!?/br> 說罷,舉起碗來慢慢地一飲而盡?;《葍灻赖难╊i承著海碗一滾一滾地吞咽黃湯,酒水一滴不漏地流進腑內,把岑杙都看傻了。面不改色地展示完空碗,她用袖口抹了下唇角的酒漬,頗有些江湖女俠豪爽不拘的個性。 船飛雁一拍桌子,“好!弟妹果然是個爽快人!今個咱們不醉不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