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節
賀顯聽了永嘉這一番話,面上的警惕之色漸漸淡去,他露出幾分笑意來,有些欽佩:“沒想到貴人竟是這樣的玲瓏心,在下有什么心思,都已教貴人猜透了?!?/br> “其實在下當時也是斗膽猜測,聽聞宮里有位娘娘遇喜,正巧遇見您,猜到您服用的是天家藥方,就難免聯想到一起?!?/br> 永嘉聞言,隔著帷帽,與姜尚宮暗暗對視一眼,她接著賀顯的話:“張醫士很聰明,那你可知本宮此番來尋你何時?” 賀顯連忙從椅子上起身,朝永嘉一禮:“娘娘恕在下愚鈍,不知可是因為您腹中龍胎?” “張醫士不必這般多禮,坐?!庇兰蜗鹊?,待賀顯謝恩坐下,才又開口:“不如張醫士先說一說,你找本宮有何事吧?” 賀顯一愣,他又欲起身,被永嘉抬手制止。 賀顯明顯有幾分不知所措,他幾番欲言又止后,拱手感慨道:“在下慚愧,在下沒想到哪日短短一句話,竟將所有心思都暴露給了娘娘?!?/br> “在下的確是有事想求娘娘,在下想面見圣上?!?/br> 永嘉聽著賀顯的話,心道果然,她語氣沒什么變化,一如既往的平靜:“于本宮來說,助你見圣上一面不難,但本宮須知道,你要見圣上做什么?才能考慮,要不要替你做這個引路人?!?/br> 永嘉說完,見賀顯明顯的更加遲疑,她又補充:“你放心,本宮今日既然廢心思出宮來找你,自然也是有事有求于你,我們各有所求,互了心愿罷了?!?/br> 賀顯似乎放心些許,但仍猶豫著未開口。 “不如讓本宮猜猜,張醫士想面見圣上,想議的無非是一個何家?” 賀顯聞言,瞳孔微顫,他猛地站起身,盯著永嘉,他心覺有幾分失禮,可還是忍不住問:“娘娘,娘娘您…到底……” “張醫士有所不知,我出身低,偶被陛下賞識,才有今日的地位,在此之前,我不過是一個入宮多年,人微言輕的小宮女罷了,說來,我與前太醫院院首,也就是張醫士您的祖父,還有些緣分,張老醫者仁心,曾不計身份貴賤的幫過我,我心里一直記著他的恩,所以張老醫士最后落得那般結局,我心里也是沉痛的?!?/br> 賀顯聽著永嘉的話,一時無言,他挑不出她話中的破綻來,他那日在醫館見過她后,懷疑她的身份,回去后著人在宮里打聽了一番,有孕的昭儀,的確原本只是花房的一個小宮女,除了圣上恩寵,背后無絲毫靠山,再者方才他又聽她說,受過祖父的恩惠,祖父生前秉著醫者仁心,上至皇帝太后,下至街邊乞丐,都曾醫治過,更別說后宮里的宮女長侍們,受過祖父恩惠的人,數不勝數。 賀顯突然雙膝跪地:“娘娘,我祖父被何家人無端殺害,先帝雖已替我張家報仇,可是何家人不分是非,處處打壓我們張家,我幾次考取太醫院不中,就連現在在民間行醫,也要改名換姓,天下何有這般的道理?” “那張醫士想見陛下說什么呢?難道讓陛下提拔你入太醫院嗎?” “張某師從祖父,雖不認為自己醫術高超,但考取太醫院應當也是游刃有余,張某如今已不想考慮自身前途,可是何家咄咄逼人,不給我們張家留后路,我一人便罷,難道我們張家往后世代的子弟都要受人打壓嗎?苦學數十載,最后竟被那種小人逼得更名換姓,才能行醫于世嗎?” 賀顯義憤填膺:“在下想要面見陛下,只求討一個公道,何家縱然是權貴,人在天地間,上有王法,民心有公道,難道真的就放縱他們恣意橫行嗎?” “何家得勢猖狂,的確讓人憤恨,”永嘉先讓姜尚宮將賀顯從地上扶起來:“可是張醫士可有想過,你這般直接進宮,就算能在天子面前參何家,訴說苦楚,但若天子也有難言之隱,一時里也動不得何家,屆時你又該如何自處?任何家追殺你嗎?” 賀顯悲憤嘆氣:“我有幸碰到娘娘這樣的貴人,這是我能見到陛下最近的機會了,我不想連累母家,可我現在一介白衣,自己又無能為力去面見天子,我若一直畏何家之勢,忍氣吞聲,我們張家便也毀了,在下寧愿豁出這條命,也想試一試,萬一天子也忍耐何家許久,只是差一個人,參奏何家呢?” “天子若真準備好收拾何家,那自會安排人,在朝堂上明言參奏,現在朝中那么多大臣默默不言,就是因為天子還沒有想好啊,張醫士這般撞上去,徒勞殞命罷了?!?/br> 賀顯聞言哭欲無淚,他見永嘉也算苦口婆心與自己說了諸多,似乎想明白什么,他拱手對永嘉道:“那娘娘今日來見在下,可是想給在下指一條明路?娘娘若是能幫助在下,幫助張家,那在下日后定以命相酬?!?/br> “張醫士言重了,何家在朝中樹敵頗多,不止你我,若我們大家聯手,未必不能將何家扳倒?!?/br> 賀顯有些意外:“娘娘您也……” 永嘉笑了笑,錯開話題:“張醫士若信得過本宮,便回答本宮幾個問題?!?/br> “娘娘請說,”賀顯連忙道。 “當年張院首是因救護皇后娘娘不利而被何家人殺害的,可是我聽聞,何皇后原是中毒而死,既是中毒又何來救護不利之說?” “娘娘竟連此事也知道?”賀顯更加意外。 永嘉看出賀顯的意外:“陛下知道,本宮自然也會知道,只是本宮有一處疑點,何家與張老無冤無仇,為何在明知皇后娘娘是中毒之后,還要一劍當庭殺了張院首呢?本宮從前只是猜測,或許是先帝或者何家想要掩蓋何皇后中毒的真相,但如今越想越不明白,若真只是想掩藏秘密滅口,方法諸多,為何何家蠢到一定當庭殺害張院首,將事鬧得人盡皆知的地步?” “此事,張醫士可有仔細想過,張醫士可會知道些什么?” 賀顯再次被問的沉默不語,事到如今,他竟已看不透眼前這個人,她似乎是無意闖進來幫助他的,可是為什么,她能將他心底之事猜的那般盡透,就連她方才的疑問,也是問到了最最關鍵處,問到了他在心底掩埋的最深處。 “在下可以回答娘娘的問題,只是在下想知道,許多事,娘娘為何會知道的這般清楚?” “本宮知道張醫士心底顧忌的是什么,許多事本宮無法詳盡的告訴你,但是本宮可以告訴你一樣,就是本宮與你,都想何家倒臺?!庇兰瓮R顯又補充:“本宮不止在幫你,也是在幫自己?!?/br> 賀顯聞言,蜷在一起的手指慢慢放松開,他慢慢垂下頭:“貴人所問的,在下原本也想不明白,當年文思皇后病故后,宮中紛傳,是淑貴妃下毒謀害中宮,但前皇后崩逝那日,我正好也在宮中,替祖父送飯,祖父私下告訴我皇后中的毒是牽魂散,他讓我不許多嘴,盡快離宮,我放下飯便走了,誰知,我走不久后,祖父又被叫到中宮,何家人圍在一起,一語不快就將我祖父殺害了?!?/br> 永嘉聽著賀顯的話,藏在衣袖下的手隱隱顫抖:“所以…張醫士是想說…” “牽魂散乃是劇毒,一旦服下,超不過半刻,人必殞命,若是如此說起來,淑貴妃以此下毒謀害文思皇后,只怕前皇后娘娘還未踏出貴妃的宮門,便已斃命了?!?/br> 永嘉聲音已經壓不住顫抖:“這件事,你可同旁人說過?” “祖父因此喪命,我又何敢多說,本來先帝懲戒了何家人,我張家既報了仇,也不想揪著往事不放,可是不曾想,這些年,竟是何家反揪著我們張家人不放,所以我才想討回公道?!辟R顯嘆氣:“可是娘娘,如今連淑貴妃都已經死了,我心底的這個秘密,都是前朝后妃們爭寵陷害的恩怨,與現在何家又有什么關系呢?” 永嘉從椅子上起身,姜尚宮從后扶著她顫抖的身子,永嘉盯著賀顯,一字一句,說的鄭重:“本宮懇請張醫士,今日之事不要再與任何人提起,這兩日請您一直待在府上,不要出門,過幾日我讓這位嬤嬤親自去府上尋醫士,屆時請張醫士與我進宮,將今日你與我說的話,當著天子的面再說一遍?!?/br> 賀顯雖不解,但見永嘉如此鄭重的模樣,不禁點頭應下,他不放心的追問一句:“娘娘,這件事,真的能絆倒何家嗎?” “張醫士若信我,便與我去見圣上,若不信,本宮也不為難醫士?!?/br> 賀顯聞言連忙站起身拱手:“在下原也沒有什么好的法子,想著碰運氣罷了,既然娘娘覺得此事行得通,那在下便依娘娘吩咐,在下豁得出這條命,只要能換來張家日后的安穩?!?/br> 永嘉見此,鄭重向賀顯行禮:“那本宮先告辭了?!?/br> 賀顯聞言,正欲相送,雅間的窗子忽然被從外破開,一時涌入三四個執著匕首的黑衣蒙面人。 永嘉三人皆是大驚,姜尚宮下意識將永嘉護在身后,黑衣人沖來,執著匕首先朝賀顯刺去,寒光凜冽的匕首狠狠插在藥箱上,險些將藥箱劈裂。 雅間之內驚心動魄,姜尚宮和永嘉看著賀顯的險境尚未回神,另兩個黑衣人已提著匕首襲來。 兩人被逼得步步后退,永嘉被刺客踢來的椅子撞擊在小腿上,力道之大,她身子直直被撞跌在地,落地的一瞬,永嘉只覺腹部絞痛,疼的頭腦發白。 姜尚宮驚叫,她看著朝永嘉刺去的匕首,下意識撲到永嘉身上,用背去擋。 血濺的那刻,永嘉瞳孔瞪大,痛苦到極致,已哭不出聲來,她淚流滿面,顫抖的抱著姜尚宮,但下一刻見到的,卻是身前的黑衣人‘哐當’落地,她的眼底,映出一道熟悉的身影。 姜尚宮沒有感受到疼痛,卻聽見背后痛苦的尖叫,她回頭看去,一時間驚喜的哭出聲來:“陸大人…陸大人…”姜尚宮從地上爬起,卻發現自己衣擺上皆是血,她一低頭,見到永嘉素色的衣裳浸滿了血,不禁慌聲喚道:“殿下,殿下…賀醫士,賀醫士,”姜尚宮在慌亂的場面里,四處尋找賀顯,看到了躲在角落里的他:“賀醫士,救命!救命!” 賀顯抱著藥箱躲在角落里,他看著永嘉與姜尚宮身前正在與刺客們搏斗的男子,又看了看地上渾身是血的,面色慘白的永嘉,咬了咬牙,他抱著藥箱,一點一點從地上爬過去,爬到永嘉身邊。 賀顯顫抖著手替永嘉診脈,又從破裂的藥箱中尋出銀針,刺入xue位里。 姜尚宮滿面的淚:“怎么樣…怎么樣了…” 賀顯沉重搖頭:“孩子已經保不住了,”他又抬頭看著與歹人搏斗的陸翊,這幾個刺客顯然身手不凡,陸翊單槍匹馬,難以招架:“若拖延下去,我們就算不被這幫歹徒殺死,娘娘也會血流過多而死?!?/br> 陸翊背對著姜尚宮等人,聽著他們的對話,心底大震,他忍不住回頭望了眼永嘉,見她滿身是血,陸翊心上霎時一空。 永嘉失去意識之前,眼底皆是陸翊的身影,她最后看到的是他驚慌悲痛看來的眼神,和那柄直直刺向他的匕首。 第77章 朕的孩子沒了 廊前的雨一直下, 滴落殿前的石階上,暮色的天,風雨如晦。 沈邵負手立在殿前, 目視庭院里雨中飄搖的花枝,雨來風急, 枝頭春色片片零落, 輾轉成泥, 樓外花池里養著他從宮中太液池為她捕來的魚,如今豆大雨點砸下, 魚兒潛底, 藏入石縫里。 長萬從外頭迎著雨跑來, 跑到屋檐下:“啟稟陛下,奴才去查問,聽門上的人說是陸大人將殿下抱下馬車的…” 沈邵望著殿外的雨:“還有呢?” 長萬彎腰站在沈邵背后,他仰頭望著天子的背影,籠罩的天光暗淡, 長萬暗暗咽了咽口水,垂頭回答:“沒有了…下人們說陸大人將殿下抱回寢殿就走了…” 長萬回了話,見天子久久不語, 他瞧見師傅王然帶著兩個小廝, 從庭院外疾步走進來,長萬緊繃的心口一松。 王然在殿前收了傘, 拍掉身上的雨珠,走上前:“稟陛下,今日負責看守府門的小廝已經打死了,殿下在外私雇的馬車夫也尋到了,已經著人綁了, 陛下您要親自審審嗎?” 王然話落,廊下又是一片沉寂,眾人望著天子孤寂的背影,私下面面相覷,提心吊膽,許久,沈邵僵直的背影一動,他慢慢轉身,似要開口,眾人忽聽一側的殿門‘吱呀’一聲被急急推開,蕓香從里頭跑出來:“陛下,殿下醒了,殿下醒了……” *** 呼吸間都是刺鼻的湯藥味,永嘉掙扎著睜開眼,目下一片白茫茫,許久才瞧出點色彩,她睜眼望了許久,終于看清楚四周熟悉的床幔景設,姜尚宮手捧著藥碗,雙目通紅跪在床榻前,見她醒了,眼淚霎時掉下來:“殿下…” 永嘉腦海中一片混沌,頭疼欲裂,她閉上眼睛,沉寂許久,她忽然抬手撫上小腹,那里又冷又疼,長睫壓著淚,隨她睜眼,從眼角掉出來。 她猛地想起昏迷前那最后一瞬,慌忙看向姜尚宮:“陸將軍呢?他怎么樣?還有張…” 寢殿的門被人從外用力推開,‘嘭’的一聲響,驚得永嘉話語一滯,姜尚宮急急回頭望去,心上頓時一沉。 沈邵站在門外,隔著一道門框,這段說長不長,說遠不遠的距離,永嘉躺在床榻上,她似乎看到他周身的陰霾,又似乎并不能看清他。 沈邵跨過門檻,一步一步走進來,他的視線,打從進門起,便一直落在她身上,似冰寒冷,似火灼熱,滿是煎熬。 姜尚宮轉回頭,對著榻上的永嘉沉默搖頭。 “都滾出去?!鄙蛏圬撌至⒃诖查角?,他聲音算不上高,卻十足沉冷。 寢殿內的女侍三三兩兩全部退下,沈邵垂眸俯視仍留在床榻前的姜尚宮,面上笑意玩味,似有幾分冷:“姜尚宮是忠仆,一向不聽朕的,你留下來是想護著她?你覺得自己能護得住她嗎?” 沈邵冷笑問著,忽然轉頭看向殿外,大聲喚王然,王然很快帶著幾個長侍跑進來,候在寢殿門外。 沈邵收回目光,先是落到永嘉身上,最后看向姜尚宮:“拖下去,杖斃?!?/br> 姜尚宮跪在床榻前,聽著沈邵的發落,緩緩閉上眼,一語不發。 殿外的王然一愣,他在門檻外愣站了片刻,待再次對上天子投來的冰冷目光,連忙彎腰垂頭,帶著人走入殿中。 永嘉周身一震,她緊盯著沈邵,她看著奉命走近來的宮人,慌忙抬手死死拽住姜尚宮的衣袖,她用盡所有力氣去問沈邵:“為什么?你不能動姜尚宮,你不能動她…不是她的錯…” 沈邵聽著永嘉的質問,看她蒼白額頭浸出的汗,寂寂不語。 姜尚宮被王然帶著人拖下去時,沒有絲毫的掙扎求饒,只雙目直直望著永嘉,她們指尖松開的一瞬,她只勸:“殿下保重身子?!?/br> 永嘉想要阻攔,可她身上力氣殆盡,她望著被越拖越遠的姜尚宮,掙扎的想要爬起身,最終狼狽的摔回榻上。 寢殿的門在外關鎖的那一刻,永嘉的心血似被抽盡了,她摔在榻上,四肢虛軟冰冷,她的身子隨著她的心一起顫抖。 沈邵撩起衣擺,在床榻旁坐下,他望著伏在榻上的人,抱住她的雙肩,將她從榻上扶起,他似乎從始至終都是平靜的,他看著她蒼白的小臉,他的眼神似深夜,看不見波瀾,瞧不清喜怒。 沈邵將永嘉抱到懷里,他用指腹去擦拭她額頭的汗,擦她眼角的淚。 永嘉急急抓住沈邵的手臂,她眼底皆是血紅,一張小臉慘白,連唇瓣都是無血的,她的聲音虛弱不堪:“別殺她,不是她的錯,不關她的事,你不能殺她?!?/br> “朕知道,永嘉,”他繼續異常平靜的替她擦眼淚:“可朕的孩子沒了,朕狠不下心怪你,總要有人替我們的孩子陪葬?!?/br> “朕說了不許你出府,朕私底下不止一次告訴過姜尚宮,你的身子不能折騰,可她偏偏縱著你,還要私下替你雇馬車,幫著你出府,她該死?!?/br> 沈邵端起放在一旁的藥碗,用勺子盛了藥,遞到永嘉唇邊:“吃藥吧,好好養身子?!?/br> 永嘉僵在榻上,她推開沈邵遞來的勺子,掀了被子,跑下榻,她急急的向外跑了幾步,便無力的摔在地上。 沈邵手中的藥被永嘉推灑了,藥汁灑了滿身,他似乎未惱,他看著摔在地上的人,放下藥碗,彎身去抱她。 他從后環住她的腰,她愈發的瘦,他單臂輕輕松松抱住她,她已被力氣掙扎,被他抱回床榻。 “沈邵,你若殺了姜尚宮,我會恨你一輩子?!?/br> 沈邵望著永嘉含淚的眼,他捧著她的小臉,指腹撫著她的唇:“朕不殺她,難道你想朕去殺陸翊嗎?” 他話落,眼瞧著她神色一僵,他抬手將黏在她額前的碎發一縷縷撥開,他捧著她的小臉,她如今脆弱的,讓他明明恨,卻忍不住心疼心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