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36章 女孩和她的父親在樓上時,萊姆跟其他人都在研究珠寶店搶劫案的線索。 但沒有什么發現。 弗雷德·德爾瑞帶給他們的材料都是與珠寶有關的洗錢丑聞,但都是小規模的,而且不在中城。來自國際刑警組織和本地執法機構的報告中,也沒有任何與此案有關的資料。 刑事鑒定專家沮喪地搖著頭,這時,電話鈴響了起來?!拔沂侨R姆?!?/br> “林肯,我是帕克?!?/br> 這位筆跡鑒定專家分析了從博伊德的安全屋取來的便條。帕克·金凱德和萊姆寒暄了一會兒彼此的健康和家庭情況。萊姆因此得知與金凱德同居的人是聯邦調查局探員瑪格麗特·盧卡斯,她的女兒和他的兒子羅比都很好。 薩克斯也問候了帕克,然后金凱德開始談正事?!笆盏侥愕哪欠鈷呙璧男偶?,我就一直在研究。我已經完成了寫信者的描述?!?/br> 正規的筆跡分析專家從來不會從人們寫信的筆跡來判斷某個人的性格;只有在將不同的文件進行比較時,筆跡才會變得重要起來,例如,判斷文件是否是偽造的。但現在,萊姆對這個并沒有興趣。不,帕克·金凱德說的是根據寫信人使用的文句——即萊姆早先注意到的“不平常的”用字——對書寫者做出人格特征的推斷。這在確定嫌疑犯時特別有幫助。例如,在林白之子案中,通過對綁架者寫的贖金便條的文法和語法進行分析,警方得以完美地描繪出綁票者布魯諾·漢普特曼。 懷著一種對自己技藝的狂熱,金凱德繼續說:“我發現一些有趣的事。你手里拿著那張便條嗎?” “就在我們面前?!?/br> 一名黑人女孩,五樓這個窗戶,二日,十月,約0830。我的廂型車停在珠寶交易所后面的一條巷子里時,她看到了他??吹降氖伦阋宰屪R破我的計劃。殺了她。 金凱德說:“首先,他是出生在外國的人。是那些笨拙的句法和錯誤的拼法告訴我的。同樣的情況也表現在寫日期的時候——將日期放在月份之前。那個時間,八點三十分,是以二十四小時制來算的,這在美國很少見?!?/br> 筆跡專家繼續說道:“現在,另一個重要的地方:他——” “或是她?!比R姆打斷他。 “我認為是男性,”金凱德答道,“馬上就告訴你為什么。他使用‘他’這個代詞時,似乎是在指他的廂型車。很多種不同的外國語言里都有這樣的用法。但是真正縮小范圍的是屬格結構中的兩個名詞性短語?!?/br> “那是什么?”萊姆問道。 “屬格結構句是創造所有格的一種方法。你的不明嫌疑犯所寫的‘我的廂型車’就是一句?!?/br> 萊姆看了一眼那張便條?!懊靼琢??!?/br> “但是他后來又寫了‘我的計劃’。這使我想到,這個家伙的母語是阿拉伯語?!?/br> “阿拉伯語?” “我認為有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性。阿拉伯語中有一種屬詞結構句,稱為i.daafah。所有格的形成是這樣的:例如由口語而來,the car john的意思是the car of john?;蛘?,像你手上的紙條上一樣,說‘我的計劃’(plans of mine)。但是在阿拉伯語的文法規則中,所有格后面的名詞只能是一個詞的——而‘廂型車’(delivery van)有兩個詞,所以他不能用i.daafah。他只能用‘我的廂型車’(my delivery van)。另外一條線索是他錯用了不定冠詞,在‘一條巷子’(a alley),他用了‘a’,這在講阿拉伯語的人中很常見;因為這種語言沒有不定冠詞,只用‘the’這樣的定冠詞?!苯饎P德還加了一句,“威爾士語中也是這么用的,但我不認為這家伙來自卡迪夫?!?/br> “太好了,帕克,”薩克斯說,“非常細致,但真的很棒?!?/br> 電話揚聲器里傳來一陣輕輕的笑聲,“告訴你吧,阿米莉亞,過去幾年里,干這一行的人都在臨時抱佛腳,苦學阿拉伯語?!?/br> “因此你認為這是個男人?” “你見過幾個女阿拉伯歹徒?” “還真不多……還有其他信息嗎?” “如果你需要的話,多給我一些樣本,我再比對一下?!?/br> “我們可能還會找你?!比R姆謝過金凱德,掛了電話。他看著證物板,搖了搖頭,發出了一陣嘲弄的笑聲。 “你在想什么,萊姆?” “你們知道他要干什么嗎?”刑事鑒定專家聲音里有一種不祥的感覺。 薩克斯點點頭,“他不是要去搶珠寶交易所,而是要把它炸掉?!?/br> “對?!?/br> 德爾瑞說:“當然,我們的報告中提到過有恐怖分子在這一地區襲擊以色列目標?!?/br> 薩克斯說:“博物館對面的那名警衛說過,他們每天都會收到來自耶路撒冷的珠寶。好的,我通知交易所進行疏散,然后進行搜索?!彼贸隽耸謾C。 萊姆注視著證物板,對塞利托和庫柏說:“炸豆泥三明治和酸奶……一輛送貨的廂型車。去找找交易所附近有沒有中東餐館,如果有,看是誰負責送貨,什么時間送,還有他們用的是哪一種廂型車?!?/br> 德爾瑞搖頭,“半個城市都吃那玩意兒。你可以在這座城市每一條街的街角找到希臘卷餅和炸豆泥三明治。這些……”當他和萊姆的眼睛相遇時,聲音低了下去。 “手推餐車!” 塞利托說:“昨天博物館附近有五六輛?!?/br> “用來監視簡直太完美了!”萊姆突然說,“多好的掩護。他每天給他們送貨,所以沒有人會注意。我要知道誰給街上的小販供貨???!” 根據衛生局部門的報告,只有兩家公司運送中東食物給珠寶交易所附近街區的手推餐車。諷刺的是,其中一家屬于兩名以色列猶太兄弟,他們不太可能是嫌疑犯。 另一家公司本身沒有餐車,但是給中城數十輛餐車提供出售希臘卷餅、烤rou串、炸豆泥三明治、調料和飲料,還有那些不符合伊斯蘭教規,但很賺錢的豬rou熱狗。這些食品都出自這家公司在百老匯街的一家餐廳,其雇用了一個送貨員在城里各處運送商品。 德爾瑞和其他十幾名探員警察找到這個業主時,他反應很強烈,幾乎是哭著表示合作。他們的送貨員叫班尼·阿爾—達哈伯,是沙特阿拉伯人,簽證早就過期了。他在吉達時似乎是一名專業人士,在美國還當過一段時間工程師,但是非法居留后,他就只能干一些他能找到的工作——偶爾當當廚師,并且將食物送給手推餐車及曼哈頓和布魯克林一帶的中東餐廳。 珠寶交易所已經疏散,并進行了仔細搜索,但沒有找到任何裝置或儀器;特勤緊急小組也被派去尋找阿爾—達哈伯的送貨車。業主說,他可以隨意計劃他自己的送貨路線,因此這輛車可能在這座城市的任何地方。 以前當萊姆還能行動時,遇到這種情況他會親自去找。這個人到底在哪里?現在他是不是正開著一輛裝滿炸藥的貨車到處跑?也許他已經放棄了珠寶交易所,轉向另一個目標:猶太教聚會所,或是以色列航空公司。 “我們把博伊德帶到這里,給他施加點壓力,”他急切地說,“我要知道這個該死的家伙到底在哪里!” 就在此時,梅爾·庫柏的電話響了。 然后是塞利托的,接著阿米莉亞的電話也響了。 最后,實驗室的那部電話也響了起來。 打電話的人雖然不同,但傳遞的信息都是同一個。 萊姆的那個“這個該死的家伙在哪里”的問題有了答案。 只有司機死了。 鑒于那顆炸彈的威力,以及當時那輛廂型車正位于繁忙的第九大道和第五十四街的交會口,這樣的結果簡直是奇跡。 那顆炸彈爆炸時,力量主要是向上的,穿過車頂和窗外;炸彈的碎片和玻璃碴四處亂飛,傷及好幾個在現場的人,但是主要損傷都只在那輛e250的廂型車內部。那輛燃燒的廂型車翻倒在人行道上,撞倒了一根路燈柱。第八大道上的消防組將火撲滅,并且讓路人后退。那名司機已經沒救了。他殘存的兩塊尸體之間相隔了好幾碼遠。 防爆小組清理完現場后,警察在等著輪值法醫和犯罪現場鑒定人員。 “這是什么味道?”中城北分局的警探問道。這個味道讓這位高大、謝頂的警探感到渾身發毛,他知道,這是人rou被燒灼的味道。但問題是聞起來還挺香的。 防爆小組的一名探員笑著對這名臉色發青的警探說:“希臘卷餅?!?/br> “希臘——什么?”警探問道,心里想著是不是什么東西的簡稱。 “看?!蹦敲辣〗M的警察用戴著乳膠手套的雙手捧起一塊燒焦的rou,聞了聞,說:“真香?!?/br> 那名中城北分局的警探笑了笑沒說話,極力掩飾快要吐出來的樣子。 “這是羊rou?!?/br> “是——” “那名司機正在運送食物,這是他的工作。那輛廂型車的后面塞滿了rou和炸豆泥三明治之類的鬼東西?!?/br> “哦?!彼€是覺得想吐。 這時,一輛漂亮的鮮紅色卡瑪洛ss在馬路中間剎車停下,正好觸到黃色的警用隔離戒帶。車里走出來一個漂亮的紅發女人,她看了看現場,向那名警探點點頭。 “嗨?!彼f。 那名女警探將一個戴在頭上的通話器聯結到摩托羅拉對講機上,同時向犯罪現場鑒定車揮了揮手。她聞了聞空氣,又深呼吸了幾口,點了點頭?!斑€沒有開始進行現場勘查,”她對著麥克風說,“但是從氣味來看,萊姆,我認為我們已經抓住他了?!?/br> 那名身材高大的謝頂警探吞了幾下口水,說:“我馬上回來?!彼苓M了附近的一家星巴克,祈禱能及時沖進廁所。 貝爾警探陪著吉納瓦走下樓來,進了萊姆的實驗室。她注視著她父親,那個男人也正用那雙小狗般的眼睛無辜地看著她。 媽的。她把眼睛轉開。 萊姆說:“我們收到消息,那個雇用博伊德的人死了?!?/br> “死了?那名珠寶強盜?” “事情似乎不完全是這樣?!比R姆說,“我們——好吧,我,錯了。我原來認為這個人是要搶珠寶交易所。但是結果并不是,他是要把它炸掉?!?/br> “恐怖分子?”她問。 萊姆用頭示意阿米莉亞·薩克斯手上拿著的一個塑料文件夾。里面有一封信,地址寫的是《紐約時報》。上面說,珠寶交易所的爆炸案只是對抗猶太復國主義者及其同盟的一場圣戰。這封信的紙張與授意殺死吉納瓦的便條和西五十五街發現的地圖用的紙張一樣。 “他是誰?”吉納瓦問道,努力回憶著一個星期前她有沒有在街上看到一輛廂型車和一名中東男子,但是想不起來。 “一名非法居留的沙特阿拉伯人,”塞利托警探說,“在下城的一家餐廳工作。當然,那些業主嚇壞了。他們以為是基地組織之類的?!彼f著笑了起來,“他們也許是。但這些人的背景都很清白——美國公民,在這里居住多年,有的孩子甚至參了軍。不過現在他們都是一群神經緊張的家伙?!?/br> 阿米莉亞繼續說,有關這名炸彈制造者最重要的信息,是這名男子——班尼·阿爾—達哈伯,似乎與任何有嫌疑的恐怖組織都沒有關聯。他最近約會的一名女子和他的同事都說,他們從來不知道他曾經和恐怖分子有聯系;他去的清真寺在宗教和政治態度上也很溫和。阿米莉亞搜索了他在皇后區的公寓,沒有發現任何他與恐怖組織有關的證據。不過,他們正在查他的電話記錄,看是否與其他的基本教義派有關聯。 “我們會繼續察看證據,”萊姆說,“但是我們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他是單獨行動的。我想,你很可能已經安全了?!?/br> 他將輪椅行駛到證物桌前,看著那些裝有燒焦的金屬和塑料袋子。庫柏說:“梅爾,把這些也列到證物表上:這些炸藥是托維克斯系列,我們已經拿到了雷管的碎片,以及外殼、電線等。全都放在一個不間斷電源的盒子里,地址是珠寶交易所,注意一下交易所的主管?!?/br> “為什么提早爆炸了呢?”賈克斯·杰克遜問道。 萊姆解釋說,在城市里用無線電控制炸彈非常危險,因為周圍有那么多無線電波——從建筑工地的炸藥到無線電話,以及其他上百種來源。 塞利托警探補充說:“或者他也可能是自殺。他也許聽說了博伊德已經被捕,或是珠寶交易所被搜查。他一定認為自己被抓只是時間問題?!?/br> 吉納瓦感到不安和困惑。她身邊的這些人忽然成了陌生人。當初讓他們聚集在一起的主要原因已不復存在。至于她的父親,對她而言,甚至比警察更讓人感到疏遠和陌生。她想回到她在哈萊姆的地下室,和她的書本以及未來的計劃、大學,還有關于佛羅倫薩和巴黎的夢想在一起。 但是她發現阿米莉亞正關切地注視著她。這位女警探問:“你現在打算怎么辦?” 吉納瓦看著她的父親。會發生什么事?她的確有了父親,但他是一名罪犯,甚至不能留在這個城市。他們可能會把她送往一戶寄養人家。 阿米莉亞看著林肯·萊姆?!霸谑虑榕宄?,我們還按原來的計劃辦吧。吉納瓦先留在這里?!?/br> “這里?”那女孩問道。 “你的父親必須回到布法羅處理那里的事?!?/br> 吉納瓦想,無論如何,這樣就不用和他住在一起。但她什么都沒說。 “這主意不錯?!边@是托馬斯?!拔蚁脒@就是我們要做的事?!彼穆曇艉軋詻Q,“你就留在這里?!?/br> “你覺得這樣可以嗎?”阿米莉亞問吉納瓦。 吉納瓦不太清楚他們為什么要她留下。她一開始就心存懷疑。但是她不斷提醒自己,一個人生活了這么長時間后,懷疑就像影子一樣緊緊跟著她。她又想起這種生活的另一條法則:隨遇而安。 “當然好?!彼f。 戴著手銬和腳鐐的湯普森·博伊德被帶到萊姆的實驗室,兩名警衛讓他坐在萊姆和其他警察面前。吉納瓦上樓回到她的房間,現在由巴布·林奇保護她。 刑事犯罪專家很少和罪犯面對面。像林肯這樣的科學家,工作中唯一的激情是這個游戲本身,是追蹤,而不是嫌疑犯的具體形象??粗切┍凰プ〉哪信锓?,他并沒有心滿意足的感覺。解釋和哀求無法打動他,恐嚇也無法威脅他。 但是,現在他想要確認吉納瓦·塞特爾的安全,要親自面對她的攻擊者。 他臉上纏著繃帶,其他地方還有和薩克斯交戰時留下的傷痕。博伊德環顧實驗室,看著那些設備,以及寫字板上的圖表。 還有輪椅。 沒有任何表情,沒有驚訝或好奇,甚至他向薩克斯點頭時也是如此,似乎他已經忘記她曾經用石頭猛擊他的腦袋。 有人問湯普森,坐在電椅上是什么感覺?他說,感覺不到任何東西,有點麻木。到后來,他重復過很多次,說他感到麻木。 他問:“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根據一些事,”萊姆說,“例如,你挑錯了放在現場的塔羅牌。它讓我想到了處決行刑?!?/br> “那張倒吊人,”博伊德點點頭說,“你說得對。我從來沒想到。只覺得那張牌看起來令人毛骨悚然。領你上路,你知道的?!?/br> 萊姆繼續說:“至于讓我們找出你的名字的,則是你的習慣?!?/br> “習慣?” “你的口哨?!?/br> “我是會那樣。工作時我盡量不吹,但是有時順口就出來了。所以,你和……” “對,得州的一些人?!?/br> 博伊德點點頭,用發紅的眼睛瞟著萊姆?!斑@么說,你知道查理·塔克?那個倒霉鬼不配做人。他讓我的人在世間最后的日子過得很痛苦,說他們會在地獄被烈火炙烤,胡說什么耶穌之類的事?!?/br> 我的人…… 薩克斯問:“你只雇用了班尼·阿爾—達哈伯嗎?” 他驚訝地眨眨眼,這似乎是他第一次露出真實的情緒?!澳銈冊趺础比缓蟊愠聊徽Z了。 “那枚炸彈提早爆炸了?;蛘?,他自殺了?!?/br> 那顆腦袋搖著?!安?,他絕不是什么自殺式炸彈者,這一定是意外。那個家伙太不小心,脾氣又急,做事不循規蹈矩。也許他設定得太早了?!?/br> “你是怎么遇到他的?” “他打電話給我的。他從監獄的伊斯蘭同伴那里得知我的名字?!?/br> 原來是這樣。萊姆一直對一個得州的獄警怎么會和伊斯蘭恐怖分子勾結在一起感到好奇。 “他們瘋了,”博伊德說,“但他們有錢,那些阿拉伯人?!?/br> “那么喬·厄爾·威爾遜呢?他是炸彈制造者?” “喬·厄爾?是的,長官?!彼€在搖頭,“他你也知道?我不得不說,你們可真厲害?!?/br> “他人在哪里?”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們通過公用電話打到一個語音信箱,然后在公共場合碰面。談話不超過十句?!?/br> “聯邦調查局會問你有關阿爾—達哈伯以及炸彈的事。我們想要知道的是有關吉納瓦的事。還有沒有其他人要傷害她?” 博伊德搖搖頭?!皬陌枴_哈伯對我說的話來看,他是一個人工作。我懷疑他有時候和中東地區的人聯絡,但是在這里,沒有人。他不相信任何人?!蹦菃握{冗長的得州口音聽起來忽高忽低,好像他故意說不清楚一樣。 薩克斯毫不客氣地說:“如果你撒謊,如果她發生什么事,我們會讓你下半輩子都不好過?!?/br> “你會怎么樣?”博伊德問道,似乎他真的很好奇。 “你殺了那名圖書館館員,巴里博士。你攻擊并企圖殺害警察。你可以被判好幾個無期徒刑。我們還在調查堅尼街那個女孩的命案;就在你昨天從伊麗莎白街逃脫時,有人將她推向一輛正在行駛的大巴。我們將你的照片傳給目擊證人。你會永遠消失?!?/br> 博伊德聳聳肩,“這沒什么?!?/br> “你不在乎嗎?”薩克斯問。 “我知道你們這些人不理解我。我不怪你們。但是,你知道,我不在乎進監獄,我不在乎任何事。你們全都無法看到真正的我,我已經死了。殺任何人對我都無所謂,救一條生命也無所謂?!彼粗⒚桌騺啞に_克斯,對方也正看著他。博伊德說:“我看到那種表情了。你在想,這個家伙到底是什么怪物。呃,事實上,我是你們大家創造出來的?!?/br> “我們創造的?”她問。 “哦,是的,女士……你知道我的職業?!?/br> “行刑控制官?!比R姆說。 “是的,長官?,F在我要跟你說說這一行:你可以找到美國境內所有被合法處決的人的姓名,這有很多。你還能找到所有等到午夜,或者等到最后一刻才同意給他們減刑的州長的姓名。你可以找到所有被害人的名字,而且大部分時候還能找到他們直系親屬的名字。但是,你知道,有一種人的名字你無論如何也找不到?!?/br> 他看著身邊的警察?!熬褪俏覀冞@些按按鈕的人,行刑者。我們被遺忘了。每個人都在想,這樣重大的刑罰對于死刑犯的家人、社會還有被害人的家人,會造成多么大的影響;更不要說那些在這個過程中像狗一樣倒下的男男女女。但是沒有人為我們這些行刑者流過一滴汗,從來沒有任何人留意過我們。 “日復一日,和我們的人生活在一起——有男人,也有女人,當然,都是將死的人,認識他們,和他們談話,談這個世上的一切。一個黑人問,為什么白人犯了同樣的罪卻能免于一死,或者得到更輕的刑期,但是黑人卻得死?那個墨西哥人發誓說他沒有jian殺那個女孩,他只是在7-11買啤酒,但警察卻沖了上來,而他知道的下一件事,就是他已經在死刑的路上了。一年后,他已經被埋在地下;后來,他們做了dna測試,發現他們真的抓錯人了,他是無辜的。 “當然,那些真正有罪的人也是人。日復一日地和他們在一起。善待他們,因為他們對你也很好。于是慢慢認識了他們,然后……然后殺了他們。這就是你,全是你一個人;用你的手按下按鈕、打開電源……這會讓你改變。 “你知道他們怎么說?你聽說過的,‘死囚之路’。這應該是指死刑犯,但其實說的是我們,我們行刑者,我們才是死囚?!?/br> 薩克斯喃喃地說:“但是,你的女朋友呢?你怎么向她開槍?” 他不說話了,臉上第一次布滿愁云?!澳且粯屛易屑毧紤]過。我希望我能覺得自己不應該那么做。她對我的意義重大。我應該不管她自己逃走。但是……”他搖搖頭,“我沒有。我看著她,只覺得麻木。而且我知道向她開槍是有用的?!?/br> “如果當時是孩子們,而不是她呢?”薩克斯吸了口氣,“你會為了脫身向她們開槍嗎?” 他想了一會兒?!昂冒?,女士,我想我們都知道,那樣可能會成功,不是嗎?你會停下來去救小女孩,而不會來追我。這就像我父親說的:問題只是你將小數點點在哪里?!?/br> 他臉上的陰云似乎消散了,好像他最后真的接受了某個答案,或是對一個困擾他已久的問題得出了答案。 倒吊人……這張牌常常預示一種向經驗屈服、結束一場掙扎和接受現實。 他看著萊姆,“現在,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想我該回家了?!?/br> “家?” 他饒有興趣地看著他們?!氨O獄?!?/br> 似乎是在說,難道他還會指別的地方嗎? 父女倆乘c線地鐵在一三五街下了車,向東朝蘭斯頓·休斯高中走去。 她并不希望他一起來,但是他卻堅持要照顧她——萊姆先生和貝爾警探也堅持這一點。另外,她想他明天就要回布法羅了,和他待一兩個小時還是可以忍受的。 他回頭指著那趟地鐵列車?!耙郧拔易钕矚g在c線的列車上涂鴉。漆噴得真好……我知道很多人會看見它。一九七六年曾做過一次從頭到尾的涂鴉。那一年是慶祝兩百周年。很多大帆船來到城里,我的作品就在其中的一條船上,和自由女神的塑像在一起?!彼α?,“我聽說,大都會交通署至少過了一個星期才將它們清除。也許他們太忙了,但我愿意認為是有人喜歡我的畫,因此保留了比較長的時間?!?/br> 吉納瓦咕噥了一聲。她本來想,她也有個故事要告訴他。她看到一個街區遠的地方,一幢建筑物前搭起了腳手架。那里正是她去打工,后來被開除的地方。如果她告訴她父親,她的工作就是清洗涂鴉,不知他會怎么想?說不定她還擦掉過他的作品。吉納瓦想了想,還是沒說。 在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大道上第一個還能使用的公用電話前,吉納瓦停下來,伸手去掏零錢。她的父親把手機遞給她。 “不用了?!?/br> “拿去吧?!?/br> 她沒搭理,投了硬幣打給拉基莎。她的父親收起手機,踱到路邊,像一個站在糖果鋪前的小男孩一樣看著四周。 “喂?”聽到朋友的聲音吉納瓦急忙轉移了視線。 “基莎,一切都結束了?!彼f了珠寶交易所,還有爆炸的事。 “是那么回事?媽的,恐怖分子?還真是嚇人。你還好嗎?” “還不錯,真的?!?/br> 吉納瓦聽到另一個聲音,一個男人的聲音,她的朋友用手捂住了聽筒。他們的交談似乎很熱烈。 “基莎,你在嗎?” “在?!?/br> “那是誰?” “沒有誰。你在哪里?你不住那個地下室了,對嗎?” “我還在那個警察和他女朋友那里,就是那個坐輪椅的?!?/br> “你現在在那里嗎?” “不,我在上城,要去學校?!?/br> “現在?” “去拿家庭作業?!?/br> 那女孩停了一下,說:“這樣,我們在學校碰頭。我想跟你見個面。你什么時候到?” 吉納瓦看了一眼旁邊的父親,他手插在口袋里,還在看著街道。吉納瓦決定不向拉基莎或其他任何人提起他,至少現在不說。 “基莎,我們明天再見吧。我現在沒時間?!?/br> “可惡?!?/br> “真的,明天吧?!?/br> “隨便你?!?/br> 吉納瓦聽到對方掛斷了電話。但她還是在原地停留了一會兒,然后才磨磨蹭蹭地移動,看起來不想回到她父親身邊。 最后,她終于過去了,他們繼續向學校走去。 “你知道那里發生過什么事嗎?就是三到四個街區那兒?!彼钢泵?,“奮斗者行列,你看過嗎?” “沒有?!彼÷暬卮?。 “以后我帶你去。一百多年前,這塊土地的開發者大衛·金,蓋了這三幢公寓大樓和很多房子。他請了三位當時全國最優秀的建筑師,并告訴他們盡管去做。美麗的地方,叫金氏建筑。這些房子非常昂貴,也非常棒。故事是這樣的,這個地方被稱為‘奮斗者行列’,因為你必須奮斗,才能住在這里。w.c.漢迪曾在這里住過,你知道他嗎?藍調之父,有史以來最杰出的音樂家。我還為他畫過一幅作品,我告訴過你嗎?用了十罐噴漆才完成。不是快速涂鴉,我花了兩天的時間畫了一幅漢迪的肖像?!都~約時報》的攝影師還拍了照,登在報紙上?!彼噶酥副泵?,“就是那里——” 她忽然停下來。她的雙手一拍屁股,“夠了!” “吉恩?” “不要再說了。我不想聽?!?/br> “你——” “你說的這些我都沒有興趣?!?/br> “你在生我的氣,親愛的。發生這一切后,你怎么能不生氣呢?我犯了一個錯誤,”他的聲音一下變得哽咽了,“但那是過去,現在我不一樣了,每件事都會不同。我再也不會讓你經受什么,就像我以前和你mama在一起時那樣。你才是我當時應該拯救的人——不應該去布法羅的?!?/br> “不!你還是不明白!這不是你曾經做過什么的問題,而是我不想成為你那個世界的一部分。我根本不關心什么奮斗者,我也不關心阿波羅或棉花俱樂部,或者哈萊姆文藝復興。我不喜歡哈萊姆,我恨這個地方。這里到處是槍、快克還有強jian。人們只喜歡那些廉價首飾和雜貨店的發夾。女孩子們整天想的就是假發和辮子。而且——” “華爾街有內線交易者,新澤西有黑幫分子,溫徹斯特有拖車園區?!彼卮鸬?。 但她根本就沒有聽?!澳切┠泻?,他們想的就是把女孩子弄上床。那些沒受過教育的人根本不知道該怎么說話。這是——” “非裔美國人本土英語又有什么不好?” 她眨眨眼?!澳阍趺磿赖??”他從來不說街頭英語——他的父親曾經督促他自己用功讀書——直到他開始逃課,開始他那個丑化城市公物的“職業”。但是大部分住在當地的人并不知道他們用的語言的正式名稱叫“非裔美國人本土英語”。 “我在里面的時候,”他說,“拿到了高中文憑和一年的大學學歷?!?/br> 她什么也沒說。 “我大部分時間都在學習閱讀和文字。也許這不能讓我找到一份工作,但那個吸引我。你知道的,我一直喜歡書。我從你會走路的時候就教你看書……我研究標準英語,但我也研究本土英語。我不覺得那有什么不好?!?/br> “可你并不說?!彼怃J地指出。 “我成長時期沒有用這種英語。就像我成長時期也沒有說法語或曼丁哥語一樣?!?/br> “我很討厭有人說‘問(axe)你個問題’?!?/br> 她父親聳聳肩?!啊畣枺╝xe)’在古英語里就代表‘問(ask)’。以前的皇族就是這么說的?!妒ソ洝返淖g本中也說談到‘問’(axing)上帝要慈悲。這并不像一般人所認為的那樣是黑人的東西?!畇’和‘k’連在一起時的音很難發,于是就轉了。還有‘ain't’,更是從莎士比亞的時代起就在用了?!?/br> 她笑了,“那你試試用本土英語去找工作?!?/br> “嗯,如果有一個法國人或俄羅斯人也來申請這份工作呢?你覺得老板會不會給他們一個機會,見見他們,看看他們是否勤奮,是否聰明?就算他們說的是不同的英語又怎樣呢?也許問題在于那個老板以某人的語言為借口不雇用他?!彼χf,“紐約人在未來幾年里,最好還能說一點西班牙語或中文,那為什么不能接受本土英語呢?” 他的話讓她更加生氣。 “我喜歡我們的語言,吉恩。我覺得它很自然,讓我感覺回到了家。你看,以我對你做的事,你完全可以生我的氣。但是,不要遷怒于自己或我們的祖先。因為,這是我們的根。你知道應該怎么對待自己的根,不是嗎?你改變那些應該改變的事,還應該對改變不了的事感到驕傲?!?/br> 吉納瓦緊緊閉上眼睛,雙手捂在臉上。在過去那么多年里,她一直想著父親或者母親——甚至沒有奢侈地希望父母雙全,只是其中的一個——在自己下午放學時能在家里,替她檢查家庭作業,早上叫她起床。但在這一切都沒有變成現實,在她終于能夠獨自生活,在這個令人絕望的世界拼出一條出路的時候,過去卻回來了,套住她,把她往回拉。 “但這不是我想要的,”她輕聲說,“我要的是比這一團混亂更好的東西?!彼噶酥钢車慕值?。 “哦,吉納瓦,我明白。我所期望的,就是在你進入這個世界以前,我們能夠在這里好好地生活幾年。給我一個機會,讓我補償你,補償我和你母親對你做過的事。你應該得到全世界……但是,親愛的,我必須說,你能告訴我,有什么地方是完美的嗎?那里的街道都鋪著黃金嗎?那里人人都愛他們的鄰居嗎?”他笑了起來,然后說起了非裔美國人本土英語,“你說這里很亂?好吧,說得對。但是哪里不亂?哪里不是這樣呢?” 他伸出手臂摟著她。她的身體一僵,但不再抗拒。他們往學校走去。 拉基莎·斯科特坐在馬庫斯·加維公園的長椅上,她從下城的餐館打工回來就坐在這里,已經半個多小時了。 她又點了一根榮譽牌香煙,心里想著:我們做的事,有一些是因為我們想做,有一些是因為我們不得不做。為了生存。 她想著,她即將要去做的事,就是她不得不做的。 發生了這些狗屁事之后,吉納瓦為什么不他媽的告訴她就離開,再也不回來了? 她會去底特律或亞拉巴馬嗎? 對不起,基莎,我們不能再見面了。我是說永遠。再見了。 如果這樣,整個該死的問題不就解決了嗎? 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 事情還會更糟:吉恩明確說了下面幾個小時里她會在哪兒。拉基莎沒有借口不去找她。哦,剛才她們通電話時,她一直說著街頭英語,這樣她的朋友才不會發覺有什么異樣。但現在,她一個人坐著,陷入哀傷之中。 天哪,這感覺可真不好。 但是沒有選擇。 我們不得不做的事…… 行了,基莎對自己說,這件事要做個了斷。我們去吧。把事情…… 她將香煙掐滅,離開了公園,先向西,然后在馬拉孔·x大道轉向北,經過一座教堂。到處都是教堂——摩里斯山升天教堂、圣家浸信教堂、以弗所基督復臨堂、浸信會教堂,很多。偶爾有一兩座清真寺,或一所猶太教堂。 然后是各種店鋪及商店:木瓜王、植物店、禮服出租店、一家支票兌換現金的店。她經過一家無照的出租車行,老板坐在店外,舉著一臺膠帶粘過的收音機,長長的電線從那間沒開燈的辦公室里拖出來。他愉快地對她笑著。拉基莎真羨慕他們:這些坐在破舊的商店門口、霓虹燈下的人們,那個悠閑地將香腸塞進冒著熱氣的面包的男人,那個坐在廉價椅子上、抽著煙、戴著破耳機的胖男人。 他們都沒有背叛任何人,她想。 他們都沒有背叛自己多年來最好的朋友。 她嚼著口香糖,涂著黃色和黑色指甲油的粗手指緊緊抓住皮包帶子。三個多米尼加男孩向她吹口哨,她像沒聽到一樣。 “咻!” 她聽到“大奶子”,還聽到“母狗”。 “咻!” 拉基莎把手伸到皮包里,緊緊抓住她的彈簧刀。她差點就要將它亮出來,讓他們退縮、害怕。但她沒有,只是瞪著他們,沒有將那把利刃拿出來,想著到學校之后,她還有一大堆的麻煩?,F在顧不上。 “咻!” 她繼續向前走,緊張的雙手又打開一包口香糖。將兩塊水果口味的塞到嘴里,拉基莎掙扎著要找回她那憤怒的心。 生氣,姑娘。想想吉納瓦所有讓你生氣的事,想想她即將成為你永遠也做不成的人物。那個女孩聰明得讓人憤怒,而且她還每天上學,像個瘦小的白人女孩一樣,根本不會讓人懷疑有艾滋病什么的。她不但兩腿緊緊地閉著,還像個神經質的mama一樣教其他女孩子做同樣的事。 好像她比我們所有人都強一樣。 但她根本不是這樣。吉納瓦·塞特爾只不過是一個mama有壞習慣,而爸爸不知道在哪里的孩子。 她和我們一樣。 想到她看你的樣子就生氣,她還會說:“你能做到,姑娘,你能做到,你能做到,你可以離開這里,你面前有一大片世界?!?/br> 不,小婊子,有時候你就是做不到。有時候實在承受得太多。你需要幫助。你需要依賴有錢的人,能支持你的人。 過了一會兒,對吉納瓦的憤怒又在她內心沸騰起來,她把皮包帶子抓得更緊了。 但是不行。怒氣一下子就不見了,就像她替兩個雙胞胎堂弟換尿片時,撲在他們小屁股上的爽身粉一樣,一下就被吹走了。 當拉基莎精神恍惚地過了雷諾街,向學校走去。她知道自己就要見到吉納瓦·塞特爾了,憤怒或借口都不足以支撐她。 唯一支撐她的是生存的意念。有時候你必須照顧自己,抓住別人伸來的援手。 我們不得不做的事……